等我走出卫生间的大门,不禁惊呆了,我看到我的朋友柳蒲和雷哥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在床上,扭动。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好久,才一头撞进卫生间把自己锁住,一定是见了鬼了,一定是疯了,我靠在门上,似乎听到了隐约的喘息声。
事后柳蒲告诉我,她去房间时,雷哥还没有把衣服穿整齐,他在她的面前穿衣服,她看着他。他系皮带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柳蒲说:怎么,还没够吗?雷哥说:不够又怎么样呢?他猛然发现柳蒲的眼光是荡漾的,那样一种很坏的笑容,却很吸引人。雷哥说:我不行,没想到会这么快。柳蒲说:她不行,不会弄你。雷哥张了张嘴,终于忍住了,欲言又止。他在矮沙发上坐下来。柳蒲去为他点上一只烟。柳蒲点了,又自己拿了一只,噘着嘴含着烟凑到雷哥眼前,雷哥正要为她点烟,她却把烟拿到手上,一跨身,面对雷哥坐在雷哥腿上。雷哥说:这不太好。柳蒲说:有什么不好,我们只不过是小姐,要人玩而已。
雷哥坐了一会,用手去摸柳蒲的脸,柳蒲抓住雷哥的手,自己的另一只手伸到雷哥的腿间,她感到,它们在隆起,她轻拍了一下,笑着说:还这么不老实。雷哥自己被人抚摸着,还真是很冲动。刚才和梅兰的一切有如是场前奏。
柳蒲说:就是这样,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男人和女人吗?我们是小姐,玩弄男人也是天职。
听完柳蒲的讲诉,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我感到我自己很猥琐,把希望寄托在莫不相干的一个客人身上,更可笑的,我还是个处女,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回想雷哥最后见我的时候,也不见得有什么愧疚,他使劲推开我卫生间的门,他说:我走了,明天没时间来看你,你,随便吧。他正准备转身,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他把钱放在台子上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或许,也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一点心虚。
让我想,走出门外去的雷哥是有一些沮丧的,好像拆了一回烂污,他突然想,不能跟女人这样纠缠着,不仅淘空了身体,还影响自己的情绪,反正身体突然间又不想了,事实上,本来也不怎么想,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只不过当时觉得梅兰有点可爱,发展到最后,还是这么个结局,女人,那都是应酬,是工作中的一部分,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找女人睡觉,让他们去吧,人生说到底,也没个什么意思。所以,雷哥从此就把梅兰放弃了,我梅兰呢,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蒲说:你真是神经兮兮,就算是你生我的气,也该差不多了,你怎么像真的一样。男人还不都是这样,再说,人家有什么对你不好的,才给我一千块,就给你五千块……
我说柳蒲你不要说了,我不耐烦。
真的是我神经出了问题吗?我不知道,可我就是不高兴。
我这边不说话了,柳蒲还跟我没完,她说:你别成天掉着个脸子给谁看,人家又不是你老公,就算你对我有意见,难道他就不给别的小姐碰了?有一天我被柳蒲嚷得烦了,爽性跟她大吵一通。她总是喜欢把理歪着讲,你要讲过她就必须把道理这种东西扔进粪水池。好在我的智商总算比她略高一筹,每一句话机都被我巧妙利用,气得柳蒲一楞一楞没话可说。她不再理我了。
有一天天上下起了雪,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这个冬天奇冷,很多人说,她们已经几年没有看见过雪了。
是那样一个下午,柳蒲在我的面前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要到外面去打IC卡电话,顺便去大街上给我们买一些水果回来。她说:噢,外面下雪了,梅兰,把你的大衣穿一下吧。我就去衣帽钩上把自己的大衣取下来,是那种绒绒的紫,拿在手上也很温暖。柳蒲在我的面前穿起来,把领子向上耸耸,露出甜美的笑容,使我蓦然忆起我们一起去买大衣的情景。我突然想,我不要跟她再赌气了,有什么好争呢?都是为了生活。柳蒲再向我看看,笑了笑,转身走出我们夜总会的大门。
整个夜晚生意寥落,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夜,除了音乐以外,万籁俱寂。我想象着,如果在乡下或是在城市的清冷的芯子里,一定同时上映着“红泥小火炉”或“能饮一杯无”,谁愿意到这儿来,和我们应承虚假的笑呢?
柳蒲一直没有回来,使得我们极为担心,惟恐她去买了水果,却被什么车子撞上了,因为落雪的路面是不够清晰的。我缩着身子,去大厅的门口向外看了看,只见灯火迷茫,雪一片一片慢悠悠地飘着,我没有看到柳蒲。
十二点了,我心里异常着急,关于柳蒲的一切,我还是一无所知呢,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
我决定不再等她,我穿上她留下的那件短袖的白棉风衣。不知今年怎么流行这个,为了色彩亮丽,就甘愿让我们胳膊赤裸舞北风。真是太狼狈了,我里面穿着一件适用于空调房的羊毛短袖背心,这样,我等于穿着很厚的背心,而光着胳膊。上天做证,即使在巴黎的今冬服装发布会,也没有人敢这样穿。我狼狈地逃进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看了我两眼,他似乎认为从这里出来的女人,那就不是凡人,也没什么好奇怪。我多么希望他能多看我两眼,问我几句,至少我要告诉他,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的女朋友穿了我的大衣,而她的电话打不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你能帮我分析一下吗?
为了抑制自己的冷和焦躁的情绪,我点燃了一只烟,从某一天开始我学会抽烟了,以便跟男人交流时,能多一点话题和由头。烟雾缓缓地从我的面前飘起来,与窗外的雪花一样,分别上升和下坠,都很不情愿,上得很慢,下得也很慢,仍然是恍然如梦。
直到凛冽的北风将我唤醒,我才回过神来。司机绕了一个大圈,我不得不跟他吵,他说就是下雪了你知不知道,我说他妈的下雪你以为是下钞票?司机说:你竟敢骂我你根本不配。我突然兴致大涨,我说我的钱很脏,你可以不要。没想到司机心理素质那么好,他说,我拉了你,我就是劳动人民。
站在风里,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跟人家鼓捣什么呢?简直就是神经质。我加快脚步上楼,希望柳蒲马上就能迎出来,把大衣给我,让我温暖。但是没有。我和她住在一个房子,我惊奇地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我简直不能置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真的,乱七八糟的化妆包,墙上挂着的衣服,她的深咖色的旅行箱。只有唯一的一只喝水的杯子,还不争气地斜在桌上,留着一个口红印子,色咪咪的。“喂”,我不禁对着空气叫了一声。房子慢慢地有一些回声。我一头瘫软下来。
经过寻访海霞和另外一个邻居,确信她们都不知道柳蒲的行踪,而她收拾的如此干净,一定是有预谋的。包括我的一件略微值钱的穿在身上的大衣,也在预谋之列。很好,这很好,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我在靠近窗子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拉开窗帘,我窗外的夜很黧黑,雪花是白的,可是看不见。我的床很凌乱,等待我身体的靠近,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地方等我,于是我向它走去。
很快就陷入睡眠,没有梦,是已经被人损失得塌实的睡眠,我很久没这样睡过了。雪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独自飘着。
我准备去寻访亚西,她是柳蒲的朋友,我曾经和柳蒲一起去她那里吃过她亲手烧的家乡菜。她早两年就和柳蒲一道做小姐,后来遇到一个小供销科长,供销科长虽然官不大,但为人诚实,找到亚西,就是当一个外室看,稍微有剩下来的钱都往亚西这儿送,虽然不多,也还是淡淡常流水,给亚西用一个罐子攒着。亚西钱是比小姐少赚点,可是安宁了,脂粉都不用,完全是准太太打扮,只是不可能有孩子,只好养了一只狗。供销科长叫新保,狗就叫做小保。我们去得那天,亚西正用两只手抓住小狗的两只前爪,低声唤着:小保小保,快叫爸爸回家。
我和柳蒲一进去,亚西以为我们一定听到她的话,不禁红了脸,她那样害羞地一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准备去找她。
亚西果然还住在那里,她开门见是我,稍微惊诧了一下,便很淳朴地笑了,这笑容跟以前一模一样,让我觉得特别温暖。接着,她便把房子里的小物件一件一件迅速扔进一个小纸箱里,嗔怪地说:都是小保,把我这里弄得这么乱,收拾也收拾不好。她扎撒着两手,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她给我端来一杯茶。
亚西是那种身材小小好像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当她听完我的话时,也惊讶地张着嘴唇说:怎么会这样?现在的人啊!真是越来越……
亚西告诉我,她和柳蒲已经分开快两年了,这两年的时间里,她都独自呆在这个房子里深居简出,简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有时候,她是很欢迎小姐妹过来玩的,柳蒲也就来过一两次,关于柳蒲的情况,她跟我一样几乎是一无所知。她劝说我,算了吧,难道你还等着拿回你的大衣?我连忙说那倒不是,只是心理上一下子接受不了。
亚西又微笑起来,她拿过一只橙子,很慢地用小刀削着,我说只要切开就可以。亚西笑着摆摆手,她说,你不知道呢,这是我的绝活。
原来亚西有那么多难以打发的寂寞时光,必须用什么来消磨,譬如说一只橙子,她可以用小刀像削苹果那样旋转着,既切去皮又分毫无损。亚西见我一直都兴致不高,便一边削着橙子一边说:你这算个什么事,我以前可给别人害惨了,还没法说。我本来,我不是想告诉别人,可是我实在不愿意让你再难过了。
亚西的这句话非常让我感动,我当即让自己脸庞松弛,露出笑容,可是听着听着,我的眉毛还是皱紧了。
亚西一直一个人住着,似乎和整个世界都断了来往,除了供销科长新保以外。另外,为了打发寂寞时光,她还有几个小姐妹。亚西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又能有什么结果,每次回家,父母都紧催着她找朋友结婚,亚西唯唯诺诺,可是现在的这种情景并不能让她遇到什么结婚的人。虽然存在着焦虑,但日子顺着惯性还一个衔着一个。供销科长新保当然是有老婆的,业已年近四十,一个星期也就能来一两次,他也劝说亚西赶快找了人,可是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亚西就找了自己的小姐妹玩。一个夏天的中午,天气炎热,亚西让所有的电器都开着,结果烧断了保险丝,顷刻之间,炎热更像饥饿的老虎,更想咬人一口。亚西在房子里急得团团转,接接保险丝,那似乎不是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干的活。新保也正在外地出差,专门喊小姐妹的男朋友来做这事吧,不仅人家没时间,也是小题大做。
亚西转在大门口,整个楼道静悄悄的,她从来不敢跟附近的邻居打交道,人家自然也一样,所有的门都关着,可是房子里实在热如牢笼。亚西就想,出去吃饭吧。
回来的时候,亚西还顺便买了一些快餐和饼干,以图对付停电之后的饮食问题,这就绕了一个大圈,需要打出租车了。
司机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人,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可是亚西没注意这个问题,在下车的时候,她还灵机一动,邀请司机帮她接一下保险丝,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小菜一碟,司机爽快地答应了。
他进到她房间,他站在凳子上,她在下面看着,从上俯视下去,可以清晰看到她穿在吊带裙里的半个乳,很紧凑,洁白,衣服只要稍稍一落,粉红的乳尖就若隐若现,他忍不住了,在下凳子时,一伸手向她的乳房摸去,她大叫一声,他还来抱她,被她推开,他又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逃走了。她追出来,看到了他的车牌号码。事后越想越气,新保却还没有回来,便把这事讲给了一个小姐妹。
那小姐妹比亚西大,也找了一个在高速公路收费的交警做朋友,不是养她的,而是扎堆的那种。因此,那交警就还很年轻,二十四五岁,当时他们一起坐在阳台的栏杆上讲这事,交警一听可气坏了,他说我们就是找事的人,没想到人家还敢找我们的事,简直是找死。交警这样说,其实并没有想到用什么法律程序,而是产生了一个下三烂的计划,那就是把司机约出来,跟他要三千块钱私了。
可是司机还比他们法制观念强,马上把这件事报了警。司机否认了猥亵亚西一说,只指控他们团伙诈骗,当时正在严打,像她们这样的外地人本来就说不清楚,至于交警更是知法犯法,不是被猥亵的当事人,而是敲诈的当事人。于是,亚西,她的小姐妹和交警一起被带去了警署。
每人被拘留了十五天,一进去就被剪了长发,穿着犯人的衣服。
亚西在我面前微微地低着眼睛:真的,你无法想象,我为了要出来,捐献了三千块钱给灾区。我的朋友新保为了保我们,上下打点,花了一万多块钱。你不知道,那交警还受了处分,留用查看一年,只有生活费。
我不禁也喟叹起来,相比较来说,柳蒲穿走了我的大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我应该很庆幸很庆幸了。
从亚西那里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红红的,照在已经化了的雪上。亚西走到小区的院子里来送我,她牵着一只小狗,穿着家常的衣服,为看不见的未来而脸色倦怠。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亚西,一年多以后,C市传出了迷离的凶杀案,主角正是亚西,她独自地呆着,过着别人看来安乐平静的生活。她的一个小姐妹和她做混混的男友,毒杀了亚西,希望从她的房子里拿出钱,结果只搜出了四百块,而一个五万元的存单藏在地板革里,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全部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