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来到上海上大学。一晃,就已经是大三了。大三的那段时间,我养成了一个奢侈的习惯,每天都去买一枝玫瑰花来插在透明杯子里。传说白俄贵族在剩下最后一个铜板时,总是去买一枝玫瑰花的,然后对着狂风唱两句:啦啦啦,我的樱桃园。
至于我为什么去买一枝玫瑰花呢,大约也缘于一种感觉。我有一种大事将临的不安。这种不安是没有理由的,它隐埋于母亲的每次叹息和姐姐反反复复地折腾之前。我的家庭让我如此自卑,一直到大三了,我仍然没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我们宿舍的新枝。她来自安徽农村,只因为脸上有太多激素,心里只好埋着太多激情。我的激情是脸上和心里都没有,虽然青春皓皓,也还是经常在周末的夜晚里和新枝同病相怜。新枝看着我去杯子前插那枝玫瑰,碧绿的叶子浸在水里,因为不是欢悦的心情,竟也有些落寞了。她说:我真是不明白,你整天愤世嫉俗似的,和谁较劲呢?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我不喜欢向人吐露心声,所有的理由都由于向人倾吐而变得分外肤浅。
如今的大学校园确实不够安生了,连男生也面对着异性招贴的利诱,何况我们这些年龄虽小心态已老的大三女生。传说心态已老,其实我倒不是游戏人间让心变老。我的老是没有理由的状态,状态从内陆小城像大树移植一样来到繁华都市,长着重重的茧子,没有撬开。我依然蚕吞书本,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男人或者男生在外面转了一圈,感觉毫无缝隙,或者说毫无情趣,便纷纷逃走。我想,如果这时我敞开怀抱,他们一定跑得更快,所以,我忍着,一直。所有的人都说我毫无风情,这还是宽容的评价,(当然事后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评价。)更有甚者,他们给我的自闭找了一个时髦的理由,那就是对男人没有兴趣,难道说我对女人有兴趣吗?新枝听到这里,吓了一跳,她抬起唯一生动的眸子凝视着我,这时我终于发作了,我说:看吧看吧!最好你也离开我,我愿意做一个孤独的人。新枝发挥了社会主义一帮一的优良传统,敞开农民姐妹朴素的温怀,她拥抱了我。虽然她的衣服是化纤的,但我却闻到棉花的味道,打动了我心里最深的柔软。我很想抱她,但是没有,不敢拿屎盆往自己头上扣。
事实上我们不得不相依为命,在大学校园里,被孤立的滋味想必很多人都曾经体会,然后放弃。人是社会的人,社会学老师的开场白就是这样。所以,新枝她也不得不依靠我,就算她背着一个同性恋的黑锅,她还是希望吃饭的时候有人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有人一起,因为男人都怕她的青春痘,女人都鄙视她的农民热心肠,只有我,我没有选择,也不屑于选择,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将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安文也是,不过此后的轰轰烈烈让人生瞬间变得丰富悠长,九曲回肠,让灯熄餐冷之后,我还依然坐着,静待曙光降临,黑夜反复。坐着,就像在一个沉闷的黑匣子里,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看到了所有的人。
认识安文的时候,正是在那样一个躁动的春天,然而我平静着,像沉在一艘沉船的底。新枝非常气愤:你竟敢把我们比做一艘沉船?我说不是,是我自己愿意沉,在宁静的海底,我想象我能够呼吸,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们,你们的动作失去了常规动作的急,变得飘摇美丽,过滤掉挤车、吃饭、生育、做爱、闲侃、穷极无聊,因而更加清晰,才是最真实的状态,是完整的人性精华暴露。新枝白了我一眼:我看你应该去做诗人!行了,别守住你要命的深沉了,帮我选一件衣服。
新枝把衣服堆了一床,她在里面挑呀挑的,像做茧缠丝的虫子,新枝最近找了一个又赚钱又参与社会的差使,为一个孩子做家教。由于新枝是那样善良纯洁,为了尊重别人,不惜把自己贴到地上去,所以,非常得到有良心的中产阶级的孩子父母的赏识,这是新枝最最得意的事,最最得意一定要暴露给我,就连孩子的父亲夜晚要请她喝咖啡,她也像小狗撒欢一样奔过来告诉我,张牙舞爪地要我一起去。我说:不不。她再一次扑向我:你就不能给我一点信心吗?你。她的密艳的粉紫色衣服搭在肩上,床上东一件西一件,仿佛搞展览,妩媚的夕阳透过透明的玻璃,我们甚至连窗帘都不愿意拉。难得有如此张扬,我们用了一个时髦的比喻,那就是浮出海面,我们要浮出海面,青春啊!啦啦啦,谁也没有被甩下车,除非你抛弃自己。新枝的激动成为我很多年以后的一线美丽,她告诉我一个女人身上蕴涵的力量。从此我不敢轻视任何女人,她们的爱的能力,像植物世界里繁茂的花阵,浓郁厚重而不可或缺。
我只能去陪新枝,给这个内心优柔外表平凡的女孩子以信心,这很重要,非常重要,它使新枝穿越了很多很多东西,从而到达幸福的彼岸,自信而坦诚,能干而知解,也真的依靠自身获得了一种力量,这力量浸润开来,慢慢变成她自己擎着的一把伞。而我们,美丽的女人,总是绊倒在水中。
安文就是新枝家教孩子的父亲,他坐在一排椅子的后面,身着白衣。今天我不得不复述这个细节,是因为别人认为所有发生在咖啡馆的故事都是杜撰和生活苍白所致。其实这也非常正常,菜长在地里,难道会长到天上去。城市安排的夜晚,只有多情的人才会有艳遇不期而至,像我们这种被人驯化的动物,只好到她该去的地方觅食,就好像旧时的媒妁之言,我绝对成不了杜丽娘会梦到一个后花园。
其实是枯燥的,所有的细节都是在回忆之后才分外明晰。许多年以后,翻开我的日记,是这样描述的:那晚我与新枝发生了争执,我对新枝说,你这样是危险的,你并没有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年方几何,如何品性。他是那样油滑的一个人,你这只小鸟蛋真的一定要往石头上碰吗?新枝没有理我,她站在熄灯的窗口做着深呼吸,这样可以看到一条弧线镶嵌在她身体的周围,胸脯已经很丰满了。
我看到你的眼睛就会懂,虽然你是鄙夷的,却更加准确。这是安文后来对我的评价。我别无所长,只有一双因近视而雾蒙蒙的眼睛,倾听的所有东西会投射得异常复杂,看得懂我的人不多。
事实上那晚是因为安文的左右调情而上演的闹剧,当他跟新枝说话时,眼睛却看着我。他偶尔按一下新枝因为拘谨和尊敬而站立起来的肩膀,手指会揉上几揉,在新枝体会到无尽温柔的当口,恶作剧似地对我挤挤眼睛。看到新枝涨红的脸,他忍住强烈浮上来的笑意,只好吞下一大口红酒。时年他四十岁,已婚未离,孩子十一岁。他穿着白衣,留着卷发,手上戴钻戒和一颗绿宝石。在新枝上洗手间的空挡,他终于认真而专注地看我,随手递上了一张名片。他说:晤,桃子啊,记住明天打电话给我,我真害怕你会丢失!上天做证,他的认真肯定是装的,那微笑里有一种不愿意按捺得自欺欺人。我有些生气,也随手就拿过来,扔进了身边的废纸篓。安文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非常激动,一直到新枝走回来,还耸动着肩膀。新枝奇怪地看着我说:怎么啦?你们!我……不知是为了掩饰什么,我赶快说是旁边一个侍者不小心滑了一跤。新枝怀疑地看了看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不置可否地喝了口杯中的清咖,因为安文那晚也要的清咖。
这时有一个卖玫瑰花的女郎在玻璃墙外出现,她的眼睛在夜晚里闪闪发光,一路将玫瑰花左右摇晃着,像兜售风情的女郎。安文很温柔地看着新枝,轻声说:新枝我想送花给你,去帮我买一束玫瑰好吗?他说着递过了一张百元的大钞。新枝没有接钱,就径直跑了出去。就在那一刹那间,安文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桃子,我们打赌,你敢捡起那张名片看看吗?这有什么不敢,我一边不屑于顾,一边飞快地去废纸篓淘出名片,一看,原来竟是这家咖啡馆的宣传名片。这一次我尤其气恼,如果说当初对于他留名片给我还有些微的虚荣的话,那现在全部变成了恼怒。可惜我的恼怒还没有来得及发泄,新枝抱着一大束玫瑰进门了。她凯旋而归,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其实安文是从容微笑着,而我,形同木偶,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不知怎么办才好。安文接过玫瑰花,把它稍微整理了一下,他重新把钱和花递给新枝,轻声说:把这些快乐都送给你。
他一直望着新枝,温情脉脉,整个在咖啡馆的夜晚,他都不再望我一眼,每当我们目光相遇,他就迅速地一滑,幽雅自然,成熟练达,侃侃而谈。我快要气晕掉了,这是没有办法发泄的气恼,一时挑起了我熊熊的野心,我要跟他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