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可以成长为一座家园吗?有家园的环境和家园的结构?能够让这么一个浮华浪子从此收心养性,变成一个安静知事练达的新好男人吗?这其中有两个问题:第一:我恐怕不具备这样的能量;第二:做这件事的动力从何而来,他不能给我世俗婚姻,而且我是不是爱他呢?
其实,跟安文之间谈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是他逐渐地把荒唐变为一种可能。他试图用一切方法感动我。这其中,最主要的基础,就是他的生平,他让一个四十一岁男人的油滑成熟彻底倒退,变为一个纯粹的脆弱的灵魂。它们像一个故事一样地感动了我。
安文讲他们的老家在浙江鄞县,正宗的宁波人。他的父亲很早就参加革命,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小镇。你可以想象,那是一些临河的木头房子,从窗子上伸出细细的竹竿,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果有太阳还有风,衣服会高高飘起,隐约着窗子上向外眺望的脸。那些脸让安文的父亲梦萦魂牵。因为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的名字叫采纹。多美的名字,好像去捕捉水。采纹没有上学了,每天早上她一醒来就探头张望,就看见安文的父亲安哉淳慢慢地从石拱桥上走上去,再走下来。他背着书包,就像小呀小儿郎。做为一个乡绅的女儿,采纹是认识安哉淳的,她在窗子上摘了一片泡桐树的叶子,叶子很大,绿色染黄了她的小手,她迫不及待地把叶子扔下去打在安哉淳的前额上。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在安哉淳手腕上和他面前的石板路上。安哉淳抬头张望,采纹躲着不看他,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里发出哗哗地欢笑。
采纹好苦恼,如果面前的泡桐叶子摘完了,她又拿什么去打这上学的儿郎呢。于是她还有声音,她的声音就像百灵鸟,她对着窗子外喊一声:嗨!安哉淳。
许多年以后,这变成安哉淳的一个痛处,他在六十七岁高龄的时候,指使安文和他回了一次家乡。
他们见到了采纹,她已经很老,沟壑纵横,她的瘪瘪的嘴发出甜蜜的微笑,后来,她竟然不好意思地捂住脸。
安文说:你看,这就是感情。感情就像酒,对于我来说,却是珍贵地像水,大量大量地需要。
我诧异地说:你要多少?
安文说:我有必要对你讲一下我的生平。由于我的成功非常偶然,让我充满了幸运和不塌实感,所以,我总想为别人做点什么。
安文告诉我他正赶上了下乡知青最末的一班车,是在盐城,海边,海水浆黄浓烈,像一碗一碗放大的奶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农场,出产稻子,还有油菜。那一片一片的青和一片一片的黄曾经让上海来的知青们欢呼雀跃,他们认为自己来到了大自然。可是不久,大自然就让他们吃尽苦头,不管是割稻子还是割油菜,都让他们挥汗如雨,头晕目眩。伙食呢,当然是米饭粥,还有白菜,用大锅一阵熬,浓重的青烟熏的女知青直流眼泪。更重要的是夜晚,万籁俱寂,有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红宝书。已经到了文革末期,整个知青营躁动不宁,大家都在为前途做考虑。
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从上海带来好吃的巧克力,用它可以升值地换来鸡蛋。把鸡蛋煮在水里,放上碧绿的菠菜,是何等漂亮的美食。知青柯卡莉有一手绝活,她把鸡蛋均匀地流进锅里,于是鸡蛋成为粗细整齐的线,碧绿的菠菜在中间,鸡蛋组成的线环形地围绕着菠菜,像一圈一圈荡开的波纹,就像夕阳照着海岛。知青们给这个菜起了一个光荣的名字:“海岸风雷”。正是数年前流行的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知青们向往着上海文明,当时中国和英美帝国关系紧张,却和这样一个山地小国家保持着亲密交往。至于安文因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常被人戏称为“小阿尔巴尼亚”,他和柯卡莉一样被人嘲笑,柯卡莉是因为她那样一个名字,于是安文干脆就被称为“阿朱姆”了。安文也不恼,索性学着阿朱姆的腔调说:“工作完了洗个澡,好像脱件大棉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当然这就是安文的初恋了,他和柯卡莉从上海绕道崇明岛,从崇明岛再乘船到苏北。一路上水光潋滟,阳光明媚,是一九七七年初的温柔阳光,它笼罩着两个年轻人的风华正茂和飘飞的心。以后,柯卡莉到了美国。数十年后,她和安文曾经在三藩市相遇,其实是安排,响着异国的音乐,窗子外是异国的人和景。想起阿尔巴尼亚,真是恍若隔世。
安文说:然后我就当兵了,在青岛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我在那里遇见了我的妻子鲁思繁。她是一个文艺兵,在部队文工团。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不仅同时来自上海,籍贯还都是浙江鄞县。瞬间就诞生了轰轰烈烈地恋爱。你们猜怎么样?因为他们太狂热了,试图将爱欲进行到底,安文竟然被部队开除了。他灰溜溜地回到上海。
我在安文对面忍不住想笑,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安文分辩说:没有无情,思繁对我很好的。我笑着说:不是说她,是说伟大的部队领导怎么能体会到凡人的情,像你这个多情的种子,我们都应该把心分成两半,宽容你!安文笑道:原来你在讽刺我。
安文后来又告诉我他在上海的事,他们带着一点轻微的传奇,瞬间把我的生活变为一张白纸。
这段传奇如下记录:
安文回到了上海,一无所有,住在五角场他们曾经住过的街道上。工作也定不下来,通过母亲的活动和说情,好不容易进了一家街道办的手帕厂。天啊!我禁不住发笑,就是我妈妈最喜欢用的过时的手帕啊!那个地方充满了女人,女人柔软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厂区,她们叽叽呱呱的声音在工作时此起彼伏,几乎覆盖了安文的青年时代。后来人家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在部队的绯闻,女人们对于这个漂亮的毛头小伙子不禁竭尽调侃,想入非非,不由得安文不了解女人。他首次开始在女人堆里混,虽然他还不失为纯洁。
这样让车间主任非常恼火,他做为领导,根本没有安文那么吃香,比如午间休息时,安文的碗里会凭空多出许多“珍贵”菜肴。安文在的地方女人都扎堆,不像他,布置完工作人家马上就走。比如有了芭蕾舞的票子,有了好电影的票子,安文不用说话,就有人派送,也不像他,需要硬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安文是不能跟他相比,他有政治前途。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不能同安文相比,他没有安文的相貌和小资情调。
那么,他有权力,他可以用权力打击安文,而安文和那些喜欢他的女人却没有官方武器打倒他。所以,他就百般挑刺,终于和安文爆发了轰轰烈烈地争吵。
安文还是很有性格的嘛,他在八十年代中期人人靠拢集体的大背景下,具有超前意识地辞了职。那时他刚刚和鲁思繁结婚,住在一间小婚房里。他结婚第五天就悄悄秘密出了门。在上海百废待兴的大街上转悠,像狗一样地耸耸鼻子,寻找某一种异样空气。
安文从小有一个爱好,热爱集邮。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甚至比女人更吸引他。它们变化多端,它们温柔雅致,它们是大家闺秀,它们又是下里巴人。可是现在,为了生活,他准备把它们推上前沿阵地,安文,他在上海最大的自由邮市出了一个小摊。
八十年代中期,市场还很混乱,有一种机会正在默默逼近。
是一个下雨的星期五的下午,安文正准备收摊,面前突然来了一位气质不凡的老人。他在八十年代鱼目混珠的服装里,挑选了一件别致高雅的前卫西装。一看可知,是某些人极力标榜的“老克蜡”。老克蜡说,他正准备移民去美国,希望找到一全套“新中国邮票大全”送给朋友。安文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答应可以供货。
他筹备了三天,带着一全套“新中国邮票大全”走进了淮海路某个弄堂里的安静别墅。安静极了,绿地静静地绿,是那样一种落寞的贵族风味。他走进大厅,走上楼,地板回应着他寂寞的脚步声。经过窗子时,他向外看了一眼,看见缄默的阿姨正把铁栅栏门锁起来。“哐当”一声,瞬间与外面分成两个世界。
老先生在书房接待了他。老先生非常谦虚,书房里摆着的很多古老家具让人说不出的凝重。泡着清茶,在白色的陶瓷小杯里不断旋转。好长时间,安文就只是望着杯子里的茶叶。
突然,老先生告诉安文,他准备买下安文的“新中国邮票大全”,但是,他不准备预付现金,他希望用另两枚珍邮交换。这是两枚特别的邮票,它们的价值一定不会低于安文的票值,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安文一定要把这两枚邮票保存在中国。
安文看到了那两枚邮票,小小的,并不出众,是暗淡的红色花朵,一枚盖着黑油墨,一枚盖着绿油墨。安文并不懂,他同意考虑考虑。
安文回到邮市,走访了所有认识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两枚邮票的来龙去脉,安文都准备放弃了。然后,有人推荐给他了一本书,在黄色陈旧的书里,他终于发现了那两枚邮票的影踪。原来是在1897年,由英国华德路公司为清政府设计的税票。加盖绿色油墨的被称为“绿衣红娘”,标价处印着两个不太清晰的字“无价。”安文顿时热血沸腾,他以某种敏感立即感应到邮票发出的神秘而动人的气息。
以后,安文在短短半年之内违背老先生的意愿,把邮票偷偷卖往香港,得到了十二万人民币。当时,中国人民还在奔万元户,十二万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安文没有把它们压在箱底,而是参与了资本运作,收集了大量的邮票和纪念封。这些东西在那些年代飞速上涨,你等在家里,看到钱正在成倍增加,如同中国首发的原始股。
现在,安文在中国的土地上,已经是个大亨了,拥有数千万的资产。他的太太辞职在家,孩子在上贵族学校,他前几年把他转到市重点,就是那时侯认识新枝的。安文已经繁华褪尽,他准备做一个平易的人,同时他深深地自责,他让那两枚珍贵邮票流出国门,当时他的“新中国邮票大全”不过价值两三万元,是老先生给了他无穷无尽的机会。他曾试图到美国或其他的地方寻找老先生以图感激和歉意,但都没有如愿。
当然,还有很多遗憾,比如,那枚“绿衣红娘”在九七年的一次邮票拍卖会上,竟然卖到四十五万港币!
还有一些快乐,在反复周转的过程中,竟然收集到淮海战役时,国民党最高司令官给下属的一封实寄封,据说有人用摩托车带着那信,被一枚流弹炸中,人当即死了,残损的信留下来,躺在安文的箱子底。
还有,竟然收集到一些解放区的区票,也甚为珍贵。
听完安文的这些讲解,我不禁直楞楞地瞪圆眼睛,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他这么一个传奇的人,他就坐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