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大言不惭地说:因为我漂亮呗。安文说:是因为你有性格,你纯真。我纯真?我不由得吃吃地笑了。我说:我都这样了还纯真!安文吃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说:当然,如果你不纯真,你现在应该是千方百计地靠近我,粘住我,依靠我们以前的交情,套牢我。啊呦!你以为你真是宝贝。那么,我话锋一转:难道我不可以故做姿态吗?安文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笑着说:我安文的眼睛看人,比你还是要高明些。
这是我和安文认识几年来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他帮我点了:酱卤鸭舌、葱油青蟹、蛤蜊炖蛋、刺青北极贝、炝虾,还有一盘拌黄瓜,外加一份“如梦”浓果汁。我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安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女人都喜欢吃。我一下子被呛着,不屑地说:恬不知耻!
我们的交往从那晚之后有了明显地改善,虽是不断斗嘴,却隐约着一丝甜美。我也不能不变了,他至少,在某一种方式上打动了我。
记得那晚我们独自留在包房,人群都散了,本来我们想就近躺下来,一看地上都是果肉和垃圾,就换了另一间洁净的包房。由于夜总会是在大酒店里,晚上并没有关门,服务员看看时间已晚,都撤回去睡觉了。整个大厅一片空寂,使我们走路的声音清晰可闻,又因是喝了酒,走起来摇摇摆摆地,一不小心就碰倒了自己。我把安文扶起来,我们踅进一间包房就马上在地上躺下来。
躺了一会,渐渐感觉到地上的冷气。光滑的大理石像一个冰美人,虽然润泽可是冷淡,时间长了,就让人想离开它。我正在这样想着,安文轻声问我:你冷不冷?我说:不。安文说:让我看看。他够我的手,够不着,翻了个身,又太近了,一下子压住了我的头发。我尖叫一声。安文连忙抬起头,就近俯视我。我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突然,安文灼热的唇就靠近我,一下子贴在我唇上,躁热、激动、沉浮。我一直抗拒着,直到不再能够。我们在地上打着滚。后来发现,竟然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既热烈又推拒,既颤栗又甜蜜,我们不断地占有对方。直到舌尖互相缠绕。
他的手在我胸脯上滑过,他向下移动,后来在我的小腹上停留下来。他很久都没有动,地面的冷让我们逐渐平息。我对他说:安文,我们睡沙发吧。安文说:好。
随即拖过两只沙发,并在一起,面对面,中间有一个缝隙,不过更像是低洼。如果躺在两边,则分得更远。如果靠得近些,沙发的边沿各自把我们往中间挤,但是中间实在很窄,那就需要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身体。其实并不是真的进入,而是拥抱的密度加大,水泄不通。
安文说:呵!我感觉幸福。
我的一条腿放在他的两条腿之间。手搂着他的腰。我的额头就在他的下颌上,他用嘴吻着我的眉毛。由于沙发不够长,他蜷曲着。说:你往上睡一点。
我往上冲了冲。我说怎么样,跟别人还不是一样。安文呢喃着说:不一样。让我靠近他的脸庞。他与我面对面,很近地抚摸我。他的手抚过我的耳垂,在耳后的头发捎上摩挲。突然,他把我的一绺头发拉到我脸庞上,透过头发,手指由头发到达温柔的脸若隐若现。我突然被什么击中,我想起七岁那年那个明媚的早晨,我的父亲成悟成来探视我的病,他的手隔着头发放在我脸上,他久久地望着窗外。这是多少年没有的气息,它们让我潸然泪下。
安文轻声说:你哭了。我哑着嗓子:嗯,都是你不好,喜欢把我弄哭。安文说:好,让这些水把你洗清楚,你还像以前一样,我的,我很心疼的人。
一听到这话,我的眼泪犹如决堤的春水,哗哗流个不尽。我还啜泣出声,在空寂的屋子里,单调而耸人听闻。安文一叠声地安慰我:乖、乖、明天就好了,真是傻孩子啊。
我后来一定是甜蜜地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就有了今天早上的早餐,其实已经是中午了。在透明的餐厅里,看得见大街上人群拥挤,姑娘在穿行,小贩在做买卖。交警伸出左手,车辆哗哗通行,交警伸出右手,顷刻一片安静,真是有趣。安文说:你看世界真美好啊!我说:那还不嘛,叶子还绿着,天一样蓝,女人,其多无比。
安文在我的对面哈哈大笑。
好像是很快乐,其实却是空虚。我总觉得这更像一场游戏,像我们两个成年人,都有一些经历,尤其是我,看到的表演多了,总觉得这件事不那么可靠。安文已经四十一岁了,他为什么会追求我,我不明白,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按照我所了解的,他也一点没有避讳,他说他曾经有过很多女人,而我,为什么要去充当其中的一个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像很多女人一样,给他玩弄。倘若我警戒线放松,与他完成某种世俗程序,是不是一切都该过去了,就算他征服过我了。那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人啊!但是,他风趣,他很有钱,他长得还可以,英俊,有点像混血儿,更重要的,他现在一直在追求我,可以由我颐指气使,许多的表白似是而非却意味无穷。我有点怕他,我害怕他俘获我,像现在这种状态,我有可能会习惯了而对他产生某种依赖性,向着他所设定的某个故事发展,将来,我肯定会伤心得很难看。
我觉得我不能陷进他设置的陷阱,如果他继续以现在这种速度和方式前进,我简直难以抗拒。我决定找他谈一次话,让他放掉我,不要纠缠我,不要把我做为他的猎物,我输不起。
安文听了我的话,平静地说:你是这样想的?我点点头。我告诉他我不再与他对抗,也不再谈感情之类的话,他既然如此危险,让我离危险远一点。
安文说:我就这样让你害怕?我说:你知道的,你一定曾经让多少个女人又爱又恨,你希望我也成为这样的角色吗?安文叹口气说:你果然聪明绝顶。但是,现在和以前的情况不同。桃,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陷进女人堆,因为我苦闷,我追求完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让我爱,她们世俗、自私、乏味、卖弄小聪明。我喜欢女人,可是我找不到一个我喜欢的女人,这多么让我痛苦!然后,我遇见了你,你不知道,我几乎从第一眼就看中了你,你穿着那种翡翠绿的衣服,你的脸庞红润,就像一个神秘的桃子。更重要的是,你看到如此吸引女人的男人目光是那样平静。你坚决不屑地拒绝了我的挑逗,真的,没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在你的面前,我有点自惭形秽,我黔驴技穷,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打动你。然后,上天保佑,让我又遇见了你,虽然你现在变成了这种身份,但是你还是没有改变你的性格,没有变得媚俗,这是最可贵的,是我的无价之宝!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表白,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叹口气:可是,我只是个凡人啊!
安文的眼睛看着前方,目光亮晶晶地:我知道,我当然不会对你要求过高,我已经四十一岁,不是二十一岁,我太明白世俗生活了。你只要保持那一点点光亮,就足够吸引我了,你不知道,你现在对我是多么重要,我真的要绝望了,没有感情能够安慰我,请你施舍我,请你……
怎么会这样呢?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些能量,简直像做梦一样。
安文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棵梧桐树的树阴下,我们是站在大街上,正午的阳光明亮地照着,他的脸庞印下一些班驳的影子,表情是那样专注和忧伤。他对我说:现在,桃子,说什么都有点太早,我会让你明白我,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坏,现在,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对你也有好处,那就是不要出台。他躲过目光不看我。我像被马蜂蛰了一下,迅速体会到自己卑微的身份,刚才谈的似乎与现在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是这也是不能不面对的事实。
我说: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爱。
我转过身想走,安文又一把拉住我:你要面对现实,你不能自卑,以后,我不会让你再自卑。
我还是准备走,安文把我的胳膊都拧痛了,他气恼地说:我们不要再兜圈子了,你要是不敢面对自己,你就是沉沦了!你这个女人。
犹如有人掴了我一耳光,我火辣辣地,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决地说:你是不是可以让我袒露灵魂的人?
安文说:是的。
在太阳下,他紧紧地拥抱我。
在这些的所有前面,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安文与新枝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让我真假莫辩,但是安文告诉我的故事,却又是那么合理,合理到我真的有点原谅安文,而把他看成了新枝的受害者。
呵!新枝,我的大学时代唯一亲密的女友。
新枝是在学校介绍的情况下成为安文孩子家教老师的。本来安文看中了另一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同时有三家看中,有约在先了,她介绍了新枝。新枝站在安文面前,很羞涩,她的外貌虽然不好看,可是纯朴,她还一点儿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纯朴,表示自己在城市脱胎换骨了。她始终微笑着,说话轻轻的,体贴的,都是为别人着想的,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安文把她留了下来。新枝很乖巧,有一次安文问她家里情况时,新枝夸大了自己的贫困,也夸大了自己的决心,让安文非常感动。安文说:那么,你只要把孩子教好,我多付给你一倍工资吧。新枝说:不,把孩子教好是我的本分,我不能再要工资。新枝还很让安文的太太鲁思繁喜欢。有一次安文家的阿姨有事没来,鲁思繁急得团团转,新枝二话没说,马上挽起袖子,帮鲁思繁打扫房子,包括冲洗马桶,新枝都一扑上去,真的很让人感动。
安文很想给新枝一点补偿,但是鲁思繁在场,虽然也对新枝感激,却弥漫着上海富贵人家对外地大学生甚至保姆一样的优越感,感谢也是非常有限,让安文总觉得欠新枝的。安文想,这样很不好,应该在人格上给人家平等。刚好那段时间安文生意不忙,就约了新枝出去喝咖啡。第一次,新枝就叫上了我,就是那样一个春末夏初。以后,他们还在外面一起吃过饭,也很平静。直到突然来临的那个晚上。
就是新枝讲给我的那个晚上,她住进了安文空荡的别墅,诚如她所说,安文第一晚是离去的,下一次,安文问她的感受时,新枝说:的确是太好了,但是,那些音响,那些美丽的食物,她不知道怎么弄,她其实是一个浪漫的人,因为不漂亮,又因为出身寒微,这一生恐怕永远也不能达到。遥想喝红酒,听顶级音响,看明媚月亮的晚上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
安文心里非常难过,他说这其实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愿望,他可以帮助她实现。于是就有了另一个夜晚。
他们在房子里吃着美丽的食物,窗帘拉着,月光听话地透进来,音响低低的,玻璃窗外,万籁俱寂,就算是在上海,也相当于世外桃源。结束了以后,新枝走向她睡过的床,安文准备离去,新枝说:你太让我感动了,给了我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我很想感激你。安文说:不不、不用。新枝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太卑微了,你嫌弃我。安文说:没有,你还年轻,你,其实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好。新枝说:但是我认为你好,你只给我一次,让我用一生来想念。
安文有点受宠若惊,毕竟,这是一个娇嫩的女孩子,跟那些玩弄身体游戏的女人不同。已而月光照在新枝的眼睛上,是一片水汪汪的迷离……
本来一切都像那么回事,直到新枝指派我去向安文拿五万块钱,一切越来越不像了,安文觉得自己这么成熟的人也好像受到欺骗。本来,他不是对新枝没有考虑,只是当时忙着,在等。可新枝已经沉不住气了。
安文难过地说:真的,你们伤害我,当时你在我面前哭,我的心里更加沮丧呢。安文又叹了口气:记住,我只是玩弄过想让我玩弄的人。
而你,是个例外。亲爱的,我已经被世俗女人逼得走投无路,开开门吧,让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