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这个夏秋之交下起了淅沥沥的大雨,如果你打开电视,马上可以看到笼罩全国的阴雨天气,它们在播音员无奈地指点下,袒露着灰白色黯淡的意韵,让人们心烦意乱。其实我们并不关心这些,我们有好多小姐,竟然不知道现在是春天还是秋天,一年四季恒温的工作环境,一年四季没有规律涌来的人,确实不需要我们记住季节和年份,但是,这个季节太怪异了,它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它甚至充斥在客人的言谈举止之间,成为我们不能不去懂的知识。纯粹为了去填充谈资,我们在电视上搜索,结果,我们大吃一惊,我们这里阳光明媚,可是全国有好多大城市危在旦夕!
大水,一望无垠的大水,已经冲毁了好多城市和乡村,一些人民在水里死了,一些士兵也让橄榄绿融进水里,永远不再现形。情况越来越严重,以后,电视上整天都在报导着这些消息。多少相似的大水,在不相似的背景下肆虐前行。我寝食不安,我不知道怎么这么关心这场大水,我担心着那些在水中挣扎的人民。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有反复忧虑着,把这些忧虑反应给不知世事的KTV小姐。
然而她们不能理解我。她们安宁、富足、她们甚至说:好呵,下雨了天气凉快。她们还说:很好啊!中国的人就是太多,死一些也好。我哽咽着我的愤怒,可是我没有地方表达。
安文也和我一样,这段时间,他没有经常来看我,他说上海市在组织向灾区救援,他们是个体老板,个协召开了会议,他也在踊跃捐款。他说得这些话轻飘飘的,并不能让我满意。我说:我想你,你来吧,别让我孤立无援。
我和安文还有他手下的财务老殷,业务小余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们仍然点了最好的菜,我们这里雨后天晴,波光潋滟,四周人声鼎沸,一片安乐祥和的景象。但是电视就在我们的对面,频道突然切换,出现了黄昏的街景,大水正在上涨,老百姓可笑地爬在低矮的房顶,解放军不厌其烦地四处营救,仍然顾头不顾腚。疲惫还有悲伤,足以把他们压垮。播音员沉痛地说:现在是现场直播……一个孩子在树上抱了两天两夜,只要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滚滚洪流,他最后仅凭意念,当解放军把他从树上搭救下来时,他已经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天啊!我不能看到这种场景。我突然把杯子推开,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有一些人看我,他们大概认为我不可理喻,但是他们知道什么!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
安文急忙拉住我的手,他一叠声地说:好女孩子,我们为他们做点什么,我们去捐款好不好?我顺从地跟着他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车。我感觉老殷和小余正用不以为然的目光看着我。一坐进车,我不禁抱着安文大哭起来。我委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感动,因为我也曾经是那个孩子,我和妈妈在六楼的顶上,守侯了两夜一天。安文奇怪地说:哦?怎么?
这是一些我不愿意去想的回忆,它们沉淀在我的生命里,逐渐变成了一种密码。但是我不能不去回味,回味的痛苦拥抱了我,我愿意在拥抱里独自安慰。
是那一场相似的大雨,夏秋之交。我和妈妈所在的小城面临着一条大江,是长江的最大支流,有时碧绿,有时青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听人说,因为涨了大水,上游的水电站马上要漫堤,有可能会淹没了它附近的一个美丽富饶的小城市,最后,人家权衡了一下,准备开闸泄洪,牺牲我和母亲所在的落后城市。其实也无可非议,这是不是真的呢?但是我们老百姓没有任何人知情。大家还摇着蒲扇,老一辈人说:淹了我们城?不可能,我活了七十岁,我打出世就没有见过!隔壁的杏梅还吵着让她妈给炒瓜子,说河堤上有人管呢。上面好像下了通知,不过态度不坚决,摸棱两可,老百姓不愿意离开他们的老屋,一屋子的破烂东西,丢了又可惜,再说,往哪里搬呢?投亲靠友的已经走了,没有地方去的,还是没有地方去,他们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水是绝不可能漫进城的。再说,水来了,往高处跑就得了,不远处就是青石岗。
我和妈妈也是其中的老百姓之一,我们也没有地方可去,姐姐刚好放暑假,去她爸爸赵大山那儿了。我紧紧牵住妈妈的衣襟,跟着她走东家,窜西家,议论着当前的情形。大家都没个准,不过都一样地热心而宽心。
在那个夜晚里,我又一次看到我的父亲了。他的车子停在楼下,他匆匆地走进我们的房子,母亲扑进他怀里,他搂着她。他们两个都忘了关门,我怔怔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然后,他们微笑起来,他们把我拉在他们身边,我们三个人又抱在一起。父亲俯下身对我说:小桃,好孩子,跟妈妈在一起,等爸爸完成了工作就来接你们,以后我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其时我已经知道,从我七岁那年生病,父亲出现了以后,他就决定和妈妈在一起了,他也在准备离婚,可是那边还没有通过。那边说:等这个夏天过去,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考上大学以后。这是一个多么美丽难忘的夏天,父亲曾经数次出现,为我带来被人疼爱的感觉。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不是吗?
父亲和我们拥抱了以后,又急匆匆地走了。他走进了无边的夜色。我还跑到我们六楼的顶上,向他的车子凝望,只见车子银白的灯光在凌乱的街区里游动,很快和别人混成一团。
呵,那一场大水,在大水之巅!
谁也不知道,那场大水会来得如此凶猛,就在当天夜里,江水一漫过河堤,立即成放射状向城市倾流,众所周知,河堤要比城市地基高得多,犹如从盆子里向地上倒水,速度可想而知,没有人能跑得过它,传说有一辆大卡车拉着满满一车人,见水来了荒不择道,竟然一头栽进了道旁的阴沟,全部人群无一生还。诸如此类,还很多很多,我们守在楼顶,水线已经漫上了三楼,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还不知道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夜晚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会不会醍醐灌顶,永远把我们埋在水下。我抱住母亲,母亲麻木地望着水。楼顶上的人群全都没有说话,他们全都看着水,污浊的水里飘荡着烂木板,旧箱子,脸盆,还有一些人的尸体。他们在我们平常仰望的树梢乎隐乎现,好像在跟我们捉迷藏,他们的衣服也招展着,由于水的冲刷,而分外鲜艳。我几乎亲眼看到,一个人已经死了,他的手臂还在攀附玲玲家的窗子,我吓得大叫了一声。母亲慌忙抱住我,她说:孩子,那是水……紧接着母亲就说不下去了,当然是水,可是水波漾动,不能不说是死亡的音信。
整个城市一片漆黑,虽然是夏天,也让人感觉到冷。救援的人先去了两层和三层楼,这个城市很落后,所以多的是两三层楼,我们犹如鹤立鸡群,这时候反而孤立无援了。至于两层楼,救援的人去得迟了,有的吃不住,就倒向了水里,有的人很聪明,抬出邻居家的高椅子,胡乱地站在椅子上,水的浮力让他们使劲地稳住自己。
在这场大水之间,我失去了我的父亲,幸福与希望之间永远都有一步之遥,它们把我和母亲所有的希望变成一种伤痛。谁能形容一九八三年的夏天,那一场大水之后顷刻的懊热,它让整个城市弥漫着腐臭和恐怖的肮脏。它让我们的亲人啊!永远成为一世生死两茫茫。
我爱恋我的父亲,可是我不能形容他最后的音容,无论他的思想品德如何高尚(他是为了抢救一份据说是绝顶重要的文件,他们关系到一些人物的名誉和命运),我宁愿他没有那么高尚,他不要被人家骗了,什么都没有他重要,他是我唯一的爱恋的父亲,不是那样一个腐烂的英雄。
安文惊异地听着我的哭泣,他不断抚摸我的脸,那些水珠并不能因为他手的参预而消失,它们很慌乱,头发和脸庞一起慌乱,最后,它们没有抵抗,完全无助地靠在了安文的身上。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倾诉我的伤痛,甚至母亲也不能知道,她只记得那时我八岁,不断地向离父亲很远的地方退缩。退到没有可退,只好靠在安文的身上,谁让现在是这样一种相似的场景,谁让现在我没有第二个人可靠。
安文填了一张红色的单子,搜出了包里所有的钱,是两万零一千二百十一元。他在上面慎重签上我的名字。几个字龙飞凤舞,是尹小桃,这个没有男人的姓氏做依托,只好跟妈妈姓了的女孩名字,对于我来说有点陌生,尤其是在安文的笔下。我握着纸茫然地向安文张望。安文把我拥进怀里,轻轻叫我:呵,桃子。突然之间,他不顾周围人探望的眼光,一下子将我拦腰抱起,向他的车子走去,开始我睁着眼睛,后来由于面对的天光如此眩目,我只能微微闭着,太阳这时对每个人都一样,刺眼、鲜红、温暖、幸福。安文说:我会对你好的,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我在他的拥抱里热吻,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再重要,大水、大雨、大旱、还有瘟疫和灾难,一切一切,都离我远远而去,倘若整个世界都在下雨,而你是我的诺亚方舟。这不是普通的男女之情,它激扬着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