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然在一家气势吓人的公司办公楼里见到了新枝。她穿着得体的衣服,脸上的青春痘已经消失,她带着职业化的谦和的笑容,平静地接待了我。她告诉我她回到家乡后,没有去上班,而是马上考了国内一流学府的财务研究生,她告诉我她的心很大,大学时代其实受了一些伤。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们彼此如此了解。最后她说: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没有那五万块钱,我大概要急着工作,而不会做眼下这种选择。于是我想问她一个问题。我说:新枝你告诉我,当时真的是安文引诱你吗。新枝顿了一下:也不能这样说。我立即明白,安文这件事到是没有骗我。那么,我接着问:是一定有孩子了?新枝红了脸没有说话。我逼视着她,我突然决定逼视着她。我说:新枝你告诉我!
新枝转了一下身,她说这件事事隔多年,还有什么问得必要。她躲避着眼睛不看我,我也立即明白,我在那么幼稚的当年,就被别人利用了。她根本就没有怀孕,没有孩子,她对我表演的那些戏剧多么的历历在目。新枝急着说:小桃你不要那么认真,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我没有再听她的话,摔门而出。
城市的街上车水马龙,所有的人奔忙着他们的生活。我突然觉得我与他们非常遥远,仿佛隔着一层透明而无法穿越的玻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受到损伤,如果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我还走着一条被人唾弃的道路。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矛盾。
这些黏沓沓的城市,城市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郁闷,我真想狂呼,也只想大叫,我觉得我就要和姐姐一样,陷落进难以穿越的精神的黑暗世界,这是多么恐怖。我渴望我能够飞,我的翅膀和羽毛都一样需要最清新的空气,它们在哪儿,那清新的空气?那梦想中的甜美高尚还有幸福?
仿佛与我的这种思想遥相呼应一样,我猝然遇到一个在小区里洗车的男人,他把胶管高高地举起,水就像快乐的雨滴从上而下,它们反射着赤橙黄绿,那太阳的颜色。男人告诉我,他就要把这辆车卖掉,而它本来的用途,是要去西藏旅行。我漠然地听着西藏的名字,它们的雪山圣湖,它们的高寒还有青蓝的天。它们是我不可知而美丽的地方。不知道它们可不可以安慰我呢?我不知道!
然而我有什么选择呢?找一件事情把自己填满吧,否则我真的要被腻味和无休无止的烦恼所吞噬。我说卖给我,我要去西藏,是的,就这样。
我早就学会了开车,和安文在一起的时候,但是现在他不在了,他永远不在了,我要独自走向遥远的地方。
墨绿色的“沙漠王子”陪伴着我,沿着318国道向西挺进。我热爱我的王子,他与我相依为命。在那条漫长的路上,我看到了许多依偎在路边的城市和乡村,它们的路口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它们的男人和女人正在成长和生活。有时侯我一个人走得很远很远,没有一个人影,而后我看到了丛林深处飘展出的一枚鲜艳的五星红旗,代表那里有一所学校。
我热爱路上所有的风景,我看到很多我从前没有见到过的生活,包括那些美丽的名字:理塘、巴塘、竹巴笼、芝康、左页、邦达、八宿、波密、林芝。等等。我看到上海没有这样的名字,上海有幽雅的和城市匹配的“东魅”之类的酒吧。
命中注定我会遭遇到一个迷路的夜晚,正是那样一个夜晚开始化解了我的忧伤。我所说的那个夜晚非常漫长,我又沉入了那样锐利而庄重的黑。那我在都市里曾经感觉到的无所不在的郁闷。四周安静极了,莽莽苍苍的大山将一切都包裹起来。我已经没有一滴水,也没有一颗面包。我曾经以为穿过前面那个山包就可以到达我预期的地方,然而我的眼前总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黑。我从车上走了下来,我对着旷野发出了一声狂吼,我听到那并不像我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缕缕不绝。我开始去唱我所有会唱的歌,我唱着:“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我记的我胸前飘荡的红领巾。它们在如今的暗夜里闪着火苗的亮光。我第一次唱歌给自己听,周围是那样辽远而空旷。没有观众,没有媚俗,更没有客人。它们伴随着我的泪水,我的虚弱,我的近于衰竭的疼痛。飘荡得弥久而虚无。
当我以为自己走到了极端快乐的顶峰,只是一念回转,我再一次柔情满怀,心怀感伤,无可救药地去怀念我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相干和不相干的人。他们的表情和神态栩栩如生,它们面对我,爱我或者恨我,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但他们是不是也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我。
我拿出手机,手机的另一面没有出现应有的熟悉的信号。我不能叫醒任何人,在这样沉重的夜晚里,我是一个沉重的旅人,就像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样,难以面对的孤独。我还是拨打着一些号码,他们曾经在我的呼唤下应声而出。而现在,我们在不同的世界,我想我终于快要死了。天使在天空歌唱,轻舞飞扬。……一直到最后,我记得我仍在背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不能不记述一下我的最后一次奇遇。当重新看到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我知道我度过了那一个休眠的夜。而道路还是在的,在我的车前,伸展向茫茫的,我所看不见的前方。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想我还是走吧,哪怕走向最后一场衰竭。
在我的车和生命都即将停止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间帐篷。白色的,可爱的,流落着最后一丝甜美和安乐的帐篷。我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向它。
帐篷里有一个女人,她倦缩在一个矮塌塌的毯子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吃惊地看着我。我拿出钱,我拿出所有的钱,我说:请求您啦,卖给我一些食物吧!她诧异地看着我,她那种惊惧地眼光飞快地退缩。这是在藏北的一个无名的牧区,她显然没有接触外地人的经验。无奈中的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我惊喜地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一头牦牛,它迎着太阳,伟岸而强壮地站立着,在它的腿边,放置着黑白交错的牛奶桶。啊!亲爱的上帝!我一阵狂喜,飞快地跑过去端起牛奶桶。
腥臊而浓稠的牦牛奶顺着我的下颌流了我一身,那一种浓烈的腥臊和油腻让我突然呕吐起来,极度的饥饿疲惫,突如其来的异味像一座山一样袭来,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倒在帐篷无限柔软的毯子上了。一个女人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对我凝视,她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她拿了一只搪瓷碗,盛了一点我不能知道的褐色食物,喂我。一个男人从帐篷外走进来。
从这天起,我和这个叫神珠卓玛的女人和她的丈夫桑柴旺堆生活了一段时间。旺堆略微知道一些汉语,他对我说:弓卡姆桑、名卡日、卡耐沛巴,它们分别是: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儿来。直到有一天,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他们,我还学会了:切让配伯尔歌苏雄(我们欢迎你)。我把自己的戒指和手链都送给他们,哪怕我们有一天都消失了,它们还会停留在这高原的山上,证明着这对热心辛苦的藏族夫妻曾经救过一个无助的汉族女性,从此让她知道,生命可以很简单很轻。
我去见了雪山圣湖,它们宁静而忧伤,它们很多年以前就在那里了,等我。
五个月以后,我回到了上海。
我可以平静地去看一看我该见的人,很多的事情,因为西藏之行的冶炼,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只是想去见一见,因为他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又见到了安文,他现在已经洗好钱,开着一家中型的美容院度日子。我在对面看着他,我眼见着他把一块飘逸下来的玻璃纸,放进了近在咫尺的垃圾桶里。这种神态,和几年以前,他偷偷地把一张张百元的人民币塞进自以为可以安慰自己良心的功德箱一样,哀伤而温悯。在那一刹那间,我甚至产生了原谅他的冲动。……遗憾的是,不久以后,他因为抽身太迟,牵涉进一起震惊全国的走私大案里,身陷囹圄。最让我担心的是小马,她差一点也被卷身其中,所有奋斗的结果也化为了乌有……
一年以后,我写出了这本书。
我曾经是一棵开满花的树,现在长满了平静的叶子,渴望能够遇到,一个让我爱的人。
2002/5/16初稿。
2002/6/21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