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暑假,均一没有回家,他只是轻飘飘地寄来了一张卡片,拿到卡片的时候,我虽然怅然若失,也还是在心里念叨,我的均一是如此不同,连西化的生活方式也是与生俱来,并不像别人一样,卡片就赶圣诞节和元旦,那是赶潮流的人在蜂拥,均一他把卡片还原到本来状态。我想象着均一用英文背诵着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他一边款款而出,一边抬起眼睛温柔地看我,他的英文口语在我想来是如此模糊,我所涌现的这个画面是出自于《紫藤花园》里风流倜傥的才子沈园。其实据说均一考研究生时,英文窜了一个最高分,但是他的口语实在太糟糕了,这要怪我们这座内陆小城,我们这座小城说英文的人好像是化外之民,它只不过是为了考试时能够加分。但是如今不同了,连均一给我的卡片都是完全用英文写的,它隐约地告诉我一个现实,均一在他的研究生班里如何出众,因为他的英文好,他现在口语也好,他让别人望尘莫及,他的英文成绩像一票期货,离开了我们闭塞的内陆小城在我们的省城里立即就得到兑现。他很忙,他学得经济法律,他暑假要为一桩涉外案件做一些协助工作,这是他的导师给他的荣誉。他所流露出来的自然是骄傲多于挂念,鱼和熊掌不能得兼,如果他得到的是熊掌,那我就是一片叶子,虽然绿着,也还是可以不看。当然,我本来想就我的工作和未来和他进行一番长谈,现在看来是如此卑微,我在给他回信时连提也没提,他也很简洁,见我没写什么内容,也就没有回信。他一直是这样淡淡的,却一直牵扯着我,他不知道我在强烈地思念着他吗?
我跑去了我们曾经情窦初开的中学,我在黄昏的树的角落里走着,可以看见均一曾经住过的宿舍,现在,学校知道均一换了专业,均一长了翅膀,也就自知之明骨子懊丧面子冷淡地把均一扫地出门。那间曾经交融我和均一泪水的房间现在住着一个教音乐的女人,她总让她的风琴响着,吓我一跳,害怕别人循声而来发现了对面的我。还好,这里真安静啊!校园过了七年还一点没变,夏天要过了没有脾气,连绿色的树也绿得不够理直气壮,因为安静就意味着冷清。风琴发出暗哑的声音,那是我一听就明白的寂寞。那个女人弹累了风琴,有时会突然出现在门外面,房间在一楼,没有栏杆可凭,她还是会在门口呆上一呆。她已经不太年轻不漂亮,她把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稍顷会擎在脸边,目光有一些忧伤,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手上一定缠满了落发,这也让我的心里一懔。我正这样注意别人,她却发现了我,她不很友好地向我瞭望瞭望,转身走进房间“砰”一声关了门。我很无趣,我连忙理了理心情准备走。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提着一袋水果正急急地走进那间小屋,他的年龄更大,眼里积聚着风霜。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回头,却非常清晰地看见窗帘很快拉上了,还伴着尖利的“嗤”得一声。这个男人,他为什么要见情人还皱着眉头啊!这个房间啊它发生了新的故事,我不会再来了,我和均一的“雕栏玉砌”把我们甩了。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均一呢?我决定到省城去,准备到均一的身边去,在那个城市里没有我任何的亲人,它距离我们这个地区城市非常遥远,因此它一直是我们孩子们的幻想,在我考进上海的大学以前。我正在这样轰轰烈烈地准备东西准备远行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由来已久,可是它现在突然发生了,就像钢筋水泥的长桥突然“咯崩”一声断了,我们被滞留在桥这边,我一时过不去,我现在还不知道,它竟然影响了我的一生。
前面,我一直让我姐姐的故事躲藏着,因为我一直不想去想,现在,不想不行,它走进了我的生活。
就在那样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早晨,我的母亲尹素芬去了她的食品厂上班,我躺在床上,我的姐姐赵梨梨在另一头。我突然觉得有些怪异,让年近五十的母亲去上班,而她的两个女儿却安闲地躺在床上,我虽然难过,却觉得自己是可以原谅的,而姐姐,她本来在一个很好的企业上班,她现在不能再去上班,没有人要她,如果我是领导我也不会要她,因为她犯了错误,她的错误和她的婚姻有关,她的错误和她的思想觉悟有关,她的错误还和她一直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庇护别人的个性有关,总之,她错了,她的错误在这个早晨像她的基因一样地找到了她。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察来把她带走了。我大声叫着,没有人理我。他们让门敞着,冷风吹动着地上的纸片,我急切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后来我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我锁了门,还验证似的把门推了一下。我飞快地沿着城西大道,飞快地向母亲所在的食品厂跑去。如果你在我们那个城市,你那天早晨一定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妙龄女孩在大街上狂奔。跑着跑着我没有了方向,这并非我不认识去母亲厂里的道路,而是我突然想到,我要去见的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我的年老虚弱的母亲,母亲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望了一眼我们,她的有一点白的头发因为静电的作用总是不肯听话,她拿了一个小发夹,让我帮她夹一下,夹子在她稀疏难掩的头皮上“嗤嗤”地响着,散发着一股老年人的味道,那时侯我就真想抱一抱她,我让母亲知道,我很心痛她。可是我觉得这样很造作,我没有。现在,我这样飞快地狂奔,是要告诉她什么好消息呢!我放下脚步,这一放,就变得没有方向起来。
我走到了另一个路口,这里曾经是姐姐的家,有三四年的时间,我经常要到这条街上来,拿一些东西回母亲那儿,又拿一些母亲做得好吃的东西给姐姐带来,还有姐姐的儿子,活泼可爱的三三,现在,我又来到了他们的房子外。就在她们的窗子门口,寂无声息,我无数遍地幻想门打开了,三三走了出来,他说:小姨,你给我叠的纸飞机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想到三三,我犹如想到了救星,我知道三三是被他的爷爷奶奶接走了,三三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姐夫,他不知道在哪里流浪,但是他们曾经是姐姐的亲人,姐姐能走到今天,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去给三三的爷爷奶奶打电话,三三的奶奶接的,我一告诉她我是谁,她就把电话“咯甭”一声放下了。我再打,这次是三三的爷爷接的,他不容我说话就说:我们两家就没有必要来往了……我的声音哽在风里,只有电流的声音,它们很无情,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到这里了,我一定要把姐姐的故事交代一下了。我的姐姐赵梨梨一直是个优秀的女孩,这表现在她不仅积极上进,还喜欢无私地照顾别人,在关键的时候了,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了我们地区一家大企业的技校。她把技校通知书拿给妈妈,她说:妈妈,再有两年我就要工作了,多么好。妈妈说:可是你应该考大学啊!我的姐姐温柔地笑了,她的长眼睛微微上翘,这使她整个一张脸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姐姐说:我喜欢上技校,我喜欢工作不爱念书。她还调皮地说:我喜欢做个工人阶级。三年以后姐姐推翻了自己的结论,她通过了一所大学的自学考试,拿到了财务文凭,她工作认真,大公无私,朴实无华,积极向上,她竟然得到了一个处长的赏识。所以,她告别了工人阶级,开始以工代干甚至成为她们大企业下属的一家公司的财务主管。很多个夜里,她都让工作占据自己的休息时间,我一直都看到她在灯光逆照下坚强的后背。
不能不说一说我的姐夫,他是我姐姐在工人阶级里发现的白面书生,他是那么白皙俊朗,温文尔雅,他当然不愿意做工人,但是他也不愿意做读书和巴结领导那样蠢的事,他在工人竟岗的过程中,十分潇洒地把满足温饱这样的初级阶段工作让给别人,因为他有一个做生意的同学,这同学是个人物,我们现在称他为S,他正在欢迎姐夫的加盟。
人际的线条啊就是这样复杂,我们又不得不说这个同学S,这同学S我们小城里的人物都知道,他真有能力做了一次江洋大盗。他的故事像泡沫一样到处流传,人们知道他做着生意,往往是只见鳞爪不见身子,因为他发家的过程简直是一个传奇。他因为这个传奇躲了起来。事情还回到五年以前,S打通关节挂了我们市经委的牌子,成立了某某进出口公司。他结识了一个做化工品染料的南方老板,S正需要一批货物,因此他们完成了一单生意。这个南方老板心血来潮,言谈中说他有一个朋友是一家大型旅游集团公司的业务员,目前他们集团准备在香港买进房地产发展旅游,但是那需要美金,由于外汇实行一定的配额,他们沿海当地的配额很难争取,而你们是内陆城市,美金需求量很小,你们的配额应该是绰绰有余,你有关系能够换到吗?S一听,真是一个契机。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他当即夸口。那家旅游公司十分倒霉,他们派来的业务员是一个因卖地洗脚上田的农民,他轻率地相信了S这内陆城市朴实善良的年轻老板,第七天就用长城卡打过来一百十七万。结果,S拿到钱以后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以后又经过很多程序,那家旅游公司甚至包了专用飞机来处理此事,但是S踏雪无痕,事过多年,那家大公司也终于疲惫了,S就出现了。他诚邀我的姐夫加盟。我姐姐当然随后也经过很多程序被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