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我还是要回到上海读我的书，只是这一次，整个感觉和以前有很多不同，我经常沉浸在自己的家事里，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命运里，有时侯我想起小时侯住过的老地委大院，好像还都是刚刚发生。我常常怀疑，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我躺在床上正做着的一场梦，直待一觉醒来，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女孩。以前我听课的时候，就常常游离其外，太阳那么灿烂，花开得那样妩媚，一个人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只有到了拿学分的时候，我才会一遍一遍地看书，把书折磨地遍体鳞伤，我就一定能考个好成绩。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们走向学校，我们开始了实习。我认为文科教材并不需要照本宣科，他们中学生们都会认字，我只要教他们一种方法或一种感觉。在“蒙博中学”讲第一节课时，我就是这样讲着很多与课本无关的时代背景，作者的经历，文字里的闲笔，当我走下讲台时，我的旁听老师说：你不是在培养拿高分的学生，你是在培养多愁善感的情绪，你怎么能把简单弄得复杂！是吗？我张着嘴没有说话，是我复杂呢还是他们简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旁听老师，也就是他们学生正式的代课老师，她拂袖而去。我只感觉她不喜欢我，也许她不欣赏我这样的方式，但是我不能改正，因为我改正了那就不是我了，她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迎合，被人看出迎合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我甚至不愿意装，我如果装我就要她看出我做这些都是装的，因为她不能说服我，装只是表明一种我尊重她的态度而已。果然，她不笨，也看得出来，我想她既然看透我了，我还不如做自己好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便是客气而疏远的。
这就是我的工作，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它远不如我的业余生活丰富。期间我和新枝仍然纠缠在一起，因为她不得不借助于我，与她的“上海IT收养贫苦女生”去见一面。我说新枝你真奇怪，既然有胆子超越平凡外表张扬风情，为什么不索性大气一点，真实的张扬就是要由内而外。新枝说，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再说你还不了解男人。
这一次，又是那样，她让衣服堆了一床，使我蓦然想起春末夏初的时候，她要去见她家教孩子的父亲安文，也是这样地慌乱，结果还闹了那样的笑话，至少我是那样认为的。到今天我都不敢告诉新枝安文的调侃，害怕伤害了新枝的自尊心。奇怪的是我不知道新枝是真的糊涂还是缺心少肺，我那样地劝慰她不要与安文来往，她也不问我劝慰她的原因。我真是有点不明白新枝，我不禁好奇起来，趁着替她拉拉练，轻声地说：以前我也陪你去见过别人，你现在还和他来往吗？新枝蓦地一回头，眼睛斜睇着我说：谁？你说谁？新枝的表情做得很无辜，只是我不相信她能这么模糊，我觉得很有些欲盖弥彰，还有一些微妙的味道，我说不出来，我只是不太高兴。新枝显然发现了我的不快，连忙做出刚想起来的样子：哦！安文，你说安文。我气恼地把新枝往旁边一推，大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难道你是试探我和他有没有来往吗？我替你说了吧！新枝窘了个大红脸，她知道她不能否定，她再否定我真的不会原谅她，她还是很聪明，立即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底。她说：小桃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长得不好看，真的很自卑，有时侯当然有一些敏感了，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怀疑你。我一听这话又不对了，这几乎要让我光明磊落，拍着胸脯保证了。但是既然我光明磊落，自然不能与她的小家子气计较，还得装出很热心的样子。走到路上的时候，我想起这一个回合，真不明白是她聪明还是我聪明。
我和新枝接成了攻守同盟，我们的意思是，如果IT很出色，指既风度翩翩又满腹经纶，新枝绝对没戏，那就让我作为“绯闻”出现，只管与他穷聊一阵，以后接着由新枝来，逐渐淡出。第二种方案是：IT外表一般，内在还说得过去，就由“新枝”充当“绯闻”，发挥他们的网上情缘，至于我，要装出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显得很是性冷淡，准备嫁给学院里的一个老头子。不知道新枝为什么要这样糟蹋我，好在我甘于当铺路石，人们把抬高别人贬低自己称为“高姿态”。关于第一个方案里还有一个意思，新枝说如果是那样，以后不用淡出，就归于我了。我立即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曾属于你新枝的，哪怕是金子，我也绝不会沾之皮毛，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新枝说：那也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说：就算是肥水，也因为想当然的原因会哽在喉咙里，还是不要尝试吧。新枝也同意了。我又想到是新枝聪明还是我聪明的问题。
现在，迷惑的是我，我突然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我说：我们费这么大的劲，到底为了什么？新枝显然也在思索这个问题，她低着眼眉，眼圈有一点红，良久，她好象深思熟虑一样侃侃道出。她一说出来，我就知道她刚才其实并没有思考，而只是低下头做个样子，她早就想好了。
她说：小桃，马上就要毕业了，难道你没有考虑过前途吗？一个女人的命运总是和男人联系在一起的。听到这里，我的心一紧，我说：新枝，你是新式女性，你不是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吗？
新枝听我这么说，很有些气恼，她说：你是真的单纯还是故意揶揄我，你明明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我能不能拿到黄表（上海外地学生留沪准许表）呢？否定的话，我就要回到我们老家安徽那些贫困的中学，一辈子也不能到上海来了。我急忙说：不是还可以来上海旅游吗？新枝嗔了我一眼，大声说：那是完全不同的！我告诉你吧，我迷恋上海，我迷恋美好的生活，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品格，所以，我不惜以爱情做筹码，你满意了吗？新枝睁大眼睛，坦荡无边地望着我，使我觉得自己都有些委琐。是的，与她相比，我是多么懒散、虚幻、随遇而安啊！如果新枝是积极向上，那我就是停滞不前，即使我有想过这些问题，甚至连说出来都没有勇气，我第一次发现，在我和新枝之间，我实在是迂腐无能了。
所以，我一时对新枝充满了真实的崇敬，觉得现在与她去赴上海IT的约会，是一件多么迫切多么重要又多么高尚的事。这使我在化妆时，真心实意地把自己来了一番丑化。我用新枝的雅兰粉饼给自己脸上拼命地搪，唇膏用了亮红色的，没有画唇线，而且还往唇外撩了撩，使自己一张嘴油光光的，好像偷吃了案板上的肥肉。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我不禁哈哈大笑，满怀着恶作剧和把自己献身的高尚感。你们说，这是多么快乐啊！新枝就不同，她一连换了三种唇膏的颜色，在要不要用眼影的问题上，颇是多了一份踌躇。我就给她出了主意，我先是用眼影把自己抹成熊猫，接着对她说：你只用一点，若有若无，那样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分外的情致。新枝依法炮制。我还跟新枝说，关于我的身份，就说是你老家来上海打工的，在餐厅里端盘子，就上了个初中毕业，由此可以证明，所有基础长得好的女孩子都是绣花枕头。新枝含蓄地笑了一笑。我忙说：新枝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新枝把我抱了一下：怎么会呢？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躲在夜色里吃吃地笑了，我罚新枝在摊子上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低头一吃的时候，我想起左拉的小说《陪衬人》，非常得意自己走进了他的小说，还偷换概念，比他的陪衬复杂有趣的多。
结果，上海IT让我们大失所望，就连新枝也噘起嘴唇，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也的确，他坐在那里，不高，1.70不足，眼睛小小的，带厚眼镜，穿一套笔挺的大大的西服，活象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甚至在桌边踌躇了一下，可是他提出请我们吃饭。我飞快地拉了一下新枝的衣角，示意她给人家一个面子，坐下来。新枝的衣角骄傲地脆了两脆，柔顺下来，就乖乖地挨在我手边。新枝坐下来，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她不肯向现实妥协，矜持着，什么也不吃。我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吃东西吧，你还想怎么样啊！IT在对面看着我们，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胸有成竹，甚至有些骄傲地把一只刚煮熟的草虾放进自己的碗里。我突然觉得，我们三人都是如此可笑，不觉笑出声来。IT正坐于我的对面，有些冷漠地说：你笑什么？我忙掩饰地说：你也不能学会照顾你的女朋友“绯闻”？新枝恨恨地瞪了我一眼。IT一句话也没说，夹起一只虾放进新枝的碗里，新枝还是不吃，隔着窗玻璃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IT对我说：你在什么餐馆端盘子？我说：就在新枝她们学校附近，小餐馆。我又补充了一句。IT说：难道没有想到再去上学吗？我说：我忙着养活自己呢。IT又说：其实你基础不错，打磨一下，是块璞玉。我吓了一跳，忙偷眼去看新枝，见新枝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她显然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可是我却被新枝牵去了注意力，回答IT的谈话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IT急了，大声叫我：小桃！我吃惊地愣愣地看着他。IT对我说：小桃你介意我们换个环境说话吗？我会改变你的人生。新枝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她显然听见了这句话，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说：小桃，我们走吧。我说好，也接着站起来。IT一把拦住我们的去路，急着说：等一等。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就一张，塞进了我的手里。他说：记着给我打电话。
我紧跟在新枝背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新枝走得很快，转过街弯的时候，我拦住她说：新枝你生什么气呢？你本来就看不上他。新枝不说话，眼睛不看我。我把那张名片当她的面扔到地上去，还用脚踩了两踩，我愤愤地说：就他那样，还缺乏起码的爱心，简直不配浪费我们两个优秀女人的风情。我这话一说出来，又觉得自己错了，新枝已经在网上和他浪费了两个月之久。新枝果然受到刺激，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她跺了跺脚，一溜烟地向前跑去。
我没有去追新枝，我想她现在一定更喜欢一个人呆着。虽然IT对我倾注了一定的热情，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喜悦。我觉得男人真的很冷酷，太以貌取人了，他与新枝在网上谈了那么久，一定是喜欢新枝的性格和才华的，而今夜，他遇到一个外貌稍微好一点的初中毕业在餐厅端盘子的打工妹小桃，就马上放弃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大学生的温情，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虽然新枝当时有点冷漠，但他原本应该去追她。我明白新枝，如果IT这样做，他是有机会的。换句话说，新枝又一次失望了自己的魅力。新枝她一定难过极了。怎么样才可以帮她呢？我很有些恨自己多事，我觉得今天晚上IT对新枝的态度，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出现，我本来就不应该去，我决定以后再也不陪新枝去见什么人了。
我踢踢遢遢地在路上走着，体味着新枝此时的心情，就更加恨今晚的上海IT，无论如何，他也该顾及别人的面子，就像我们虽然看不上他，也还是没有掉头就走，还是坐下来了。他知道吗？他还那么骄傲！人啊！太自恋了。我不由得想起曾经陪新枝去见过的安文，我现在才知道，作为好色的男人来说，安文还不太可恶，至少他有点绅士风度。他好像和新枝还进行着交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