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谓之灾难的事件多种多样,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造成灾难的是自己,或者说,自我因素占据了较大的比重;而另一类中,导致悲剧发生的,并非是你的错误,而是远非个体力量所能改变的东西——所谓宿命。
就前者而言,人们可能会抱怨时运不济,但只要是理性的人,在冷静思考之后,便能意识到自己的过失,决意改正,避免重犯。后者却是不可预料、不容置疑、不可挽回之事,人不得不在绝望之中面对这一事实。《伊利亚特》中守护特洛伊的决战即将来临,赫克托耳与妻子诀别时,却说:“不要为我悲伤!没有人能够违背神祗的遗愿杀死我,但没有人能够逃避自己的命运!”
希腊悲剧的特别之处在于人们的别无选择。像俄狄浦斯王,他的命运是一条单行线,惟有遵照神谕的指示向前运行。悲剧发生了,他却不得不为这不属于他的罪责自刺双目流浪荒野。相比之下,莎士比亚更接近现实:选择是存在的,多样的。悲剧本可不发生,只是剧中人提前一步作了错误的选择。李尔王本可辨明他小女儿的忠心吧?罗密欧本可先弄清“假死”的缘由,而不是急着自杀吧?哈姆雷特本可抓住时机,不那么优柔寡断吧?——这一类不起眼的弱点,其实是人类的通病。但是放到某一个具体的情境中、具体的时间点上,便萦绕出宿命般的可怕意味来。人们为之感叹的同时,全然忘却了这是命运与人性弱点合力作用的结果。
现在我就置身于这样的情境中。仅仅责备命运是不公正的;正视自己的处境,不论何人,总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
现在,该是我了。
我倒在沙发上翻动地图册,一页又一页,将每一张橙黄嫩绿的地貌图看了许久,才默不作声地合上。老米在一旁翻动报纸,沙沙作响。那声音不知怎么竟让人心烦意乱。
“你想好了吗?”我问。
“还没定嘛。”这家伙说话一向不靠谱,“我们来玩爬中国地图的游戏如何?”
“那是啥?”
“捉一只蚂蚁,让它在地图上爬呀爬,停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你是昆德拉在移民局转地球仪的故事看多了吧。第一次这么干的人是天才,后面学的都是蠢货。”
老米轻笑一声,走过来,双手支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你啊,子渊——我不觉得自己多聪明,可有时觉得,自以为是的倒是你呢。难道你不明白……”
我顺手拿起眼前的书盖住脸。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怎么回事?!暴风雨明明已经停了。
“你想说点什么?”
“你把一些本应一笑置之的小事看得太重,却又在大事上犯糊涂。这种事情需要我来点透吗?”
“请不要提了。我是个成年人,老米,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必操心。”
不懂得责任与克制之重要性的人谈何成熟呢?但即或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不能完全戒除自己的怨恨——尽管这是不应该的。为自己负责理所当然。你有多少责任需要担当,就能享受多少自由,成为百分之多少心中向往的自己。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最苦涩的道理。
于是我能够怨恨的只有自己了吧。
你也明白,有些事不能用简单的成败诠释——那是太过黑白分明的界限了。我的世界和许多人的一样,有一部分留给灰色,安静的灰色。那些记忆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蒙着灰色的尘土,像远古时期的文物一样,等待发现者的脚步,等待考古学家的救赎,等待人们把它们从荣耀的遗尘里重新拾起。
记忆总有一天要醒来,再怎么说服自己忘记也是徒劳。
“我们跑题了呢。”我抚上地图册的封面,厚实的质感,略微发旧的纸张,将亲切感一直传递到灵魂深处,“还是来说说目的地吧。”
老米沉默了片刻:“L城怎么样?”
是个好地方。我的意识突然像连续剧间插播的广告一样跳出来,它提醒我,艾叶曾经说过:L城值得一去,是个好地方。
“就这么定了。”我说。
老米走后,我习惯性地去检查窗户。这似乎是一种强迫症,似乎又不是。在高楼窗口可以看见城市的一角:铁丝粗细的街道,拇指大小的汽车和蚂蚁一样的行人。泛起泥点的玻璃,揭露了空气貌似洁净实则肮脏的真面目。然而城市看不见我。我是一个角落里的观察者,一双陌生的眼睛。这个角度令人快意。人们走来走去,面无表情,车辆来来往往,井然有序。这世界并非表面所见的那样,是个流通的世界;各人活在自己封闭的时空里。
一阵风起,路两侧的法国梧桐叶纷纷坠落,金黄苍绿地铺满大地。盛夏尚未到达它的终点。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艾叶。我记得,一直以来,她告诉我的那些话。
她只说给我一个人听。就像普希金那首《我的名字》,只写给一个人:卡罗琳娜·索班斯卡娅,他心中的女神。而我不值得。
2
子渊:
展信安。
请原谅我在这个时候给你写信。或许多年之后,你能明白我写这封信的初衷。我也许会后悔,也许不会。无论如何,这是你见到的最后一封信了。
多日以来,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它让我于心不安。我不能肯定它是否会扰乱你的心绪。我不愿见你忧心忡忡,不能自拔。我惟一的希望,是你能自由、幸福、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
但我仍被疑虑困扰。有时从睡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久久凝望空荡荡的天花板,那里别无所有。所有的担忧会在转眼间变为现实吗?
你知道,我没有那么悲观。以前我不相信命运。我总是笑你,笑你思虑过重,杞人忧天。如今,躺在静悄悄的黑暗之中,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窥伺着时机,意欲浮出水面,向我扫来犀利的眼光。我将是它的目标,它的下一个猎物。不要嘲笑我啊。我明了黑暗的存在,但我正努力说服自己变得坚强。
我必须作出决定。
出于某些不可控制的原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一年,或者更长。以后有机会,我会提供解释。请不要误解我。我没有更好的说辞为自己辩护。除了你的理解,我一无所有。
是的,我们之间的联系——那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联系——注定要违犯社会的准则。社会是古怪的:它能容忍贪婪、腐败、谎言、伪善及各种各样的罪行,却无法容忍人与人之间真实的、充满温情的联系。它像一条庞大的蓝鲸,张着黑漆漆的大口,时刻准备吞噬每一个人的灵魂:吞进,在腹中改造,再吐出。从鲜活的灵魂到一具具行尸走肉。我们将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改造的过程我已见惯不惊。只是,我们这些渺小的原子化个人,不足以撼动社会的规则,注定要被命运所伤害。悟到这一点时,我已中了它的冷箭。
惟愿你不要受到同样的伤害。这就够了。
暂且忘记我吧,像我不曾存在一样。
高三是努力学习的时候,但别太累了。有一天,你会发现世上有比考试和前程更重要的东西。
愿你高考顺利,梦想成真。
你的艾叶
“你没有跟艾叶联系?”
除了老米,阿苗也这样问。为什么人人都知道?真该死。
收到信已是高考结束之后。我从传达室大爷手里接过式样普通的白色信封,抽出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地址不详,落款没有时间,像是半年前或者半个世纪前的留言。惟一真实的是艾叶的字体,细长飘逸,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整张信纸,上面透出象牙浮雕一般的迷宫图案。
“您还记得这信什么时候送来的吗?”我举着信封大声问。
“什么时候?”大爷戴上玳瑁老花镜,凑近一看,挠了挠头皮,“咳,这可记不得啦!每天收这么多信呢!——怎么,这上边没写时间?”
有些问题不该多问,也不必多问。
我收起信,默默地走开了。夕阳在背后拖下长长的影子,放学的孩子们发出欢快的叫喊,傍晚的车流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线。我走在街上,想着那些语焉不详、含糊莫测的语句,语调平和冷静,字里行间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像浅蓝色信纸上隐隐浮现的迷宫一样。霓虹灯的光芒刺痛了人的眼睛。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她。
喂,你究竟为何离去?为何不加解释?倘若我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墙壁,你想要的理解,我又如何传递给你?
那是一堵不透明的高墙,将我们阻隔在真实的彼此之外。
没有逻辑,没有意义。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命运潜藏在无理性的深渊里,被捉弄、被嘲笑的总是我们。生活是如此不可理喻,我们还得在作文中赞美它:“啊,人类理性的进步,文明的光辉。”虽说现实生活中都没见过理性他老人家的模样。十八年来睁眼说瞎话的历史,或者更久更长。
——真是够了。
我顾不上母亲叫我吃饭的喊声,挪一挪发麻的膝盖,继续料理那箱准备扔掉的杂货。除了书还是书。高一地理到高三数学;氧化还原反应,碱金属,有机专题;英语速读教程,新概念二册,高考英语串讲;三本不同颜色的物理书;让我头大了好长时间的解析几何;可爱的生物书和里面同样可爱的图画;从未派上用场的语文读本。通讯录,演算纸,单词默写纸,历史书里历史人物脸上的涂鸦,正楷抄写的诗句,写在卷子背面的诗词,几张奖状,入团自荐信,高中体检表。还有为了争取自主招生而写的两封自我评价信。从电脑里调出当时的文档,它们果然还躺在隔绝温度的电子芯片里。一字不差。
自我评价。我评价了什么?究竟哪一样是我的本质特征?出生年份、就读学校、所获奖项、特长、最后一次全区模考的成绩?它们确实代表了我吗?又或者,它们真的构成了我,在过去的三年里,以我的一部分而存在。我只是个不自知的傻瓜罢了。
文字更让人难以置信。你不敢相信这一切确实与你有关,甚至由你亲手写下。“文子渊同学热爱集体,尊敬师长,积极参加各项团体活动……”现实是我痛恨体育课,恨不得每一节都逃掉。我讨厌八百米,讨厌永远学不会的仰泳,并最终成功地逃掉了体育会考。“即使被金色的光芒灼伤,也要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因为这是他的命运。”我看着作文纸不禁笑出声来。如此唯心主义的句子出现在高中作文里,居然还能打高分,究竟是我可笑,还是这个世界的评判标准更可笑?
——算啦,笑不过来了。艾叶你看,我都快喘不上气了呢。
在箱子底层,我摸出一卷发旧的纸,打开看时却不是艾叶给我的线装歌词。那卷歌词到哪儿去了?我反复搜寻着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踪迹,那些小而精致的礼物:粉红的曼秀雷敦唇膏,黑色兔毛围巾,星形钥匙链。我喜欢粉红色,一直喜欢,却不敢用——那是一种用不好就会被糟蹋因而需要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颜色。是她发现了这一点。但它们在哪里?
我望了望刚刚装好的两个箱子。极有可能的是,它们被尘埃般的信息埋没了,即将消失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在不久之前或不久之后。强烈的无力感没有让我哭泣;我半跪在这堆垃圾前,感觉自己已经把十八年生命的一半白白给了它。
这一切终有一天要被抹去,我对自己说。
我站在镜前,凝视着对面陌生的面孔。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并未写着我的名字。她不是我,她可以是任何人,可以与任何人发生联系。而今,我对自己说,那个与我有过联系、独一无二的人消失了。这意味着我的一部分也变得陌生,不再是我。这张脸笑着,但她的一些特征已经消亡。我无力应对这种改变。
属于我的一部分已然死去。
水龙头哗哗地开着。那透明的水流,像不复存在的时间一般,不停地,不停地流过我的掌心和手指。我徒劳地向前方伸出手去。指尖所触及的,只有平滑冰冷的镜面,以及向四周延展的毫无质感的虚空。
3
旅行计划定于一个月后。父母并不反对,特别是听说有资深驴友老米同行,便说出去玩吧没关系,似乎我闷在家里早晚要得自闭症死掉。他们明白我的心意。这时候我只想逃离这座太过熟悉的城市,如果能逃离的话——这其实与物理上的距离并无关系,但有借口总好过没有。订的是去省城的硬卧票,行程一天多时间,晚上出发,次日上午抵达,之后转大巴去L城。L是座不大的古城,格局玲珑,景色秀美,海拔较高,夏季也颇为凉爽。周边有雪山草场、古寺名山,称得上是旅游胜地。更重要的是,我对火车旅行的确有所偏爱:只要卫生状况差强人意,那种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风景流过的感觉,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与之相比。
收拾行装与整理旧物的工作交叉进行。等后者料理得差不多,我便打起了把它们当废品卖掉的主意——这样对待自己的历史,像是恶意的报复。好在最终打消了这个恶作剧的念头,决定交由老米,学校的二手市场处理。
学校的老规矩,每年高考之后都有二手市场,任由高三学生把复习资料摆摊卖掉。我高一时在一位学长摊上买过书:一本古文基础知识,一本高中力学。书摊摆在浓绿的槐树荫下,不时有八条腿的蜘蛛从半空降下,沿透明的丝线纵横来去;或有红黑相间的瓢虫袅袅飞来,优雅地停在某人的耳轮边缘。这些生物我从来不怕(惟一怕的是吊死鬼)。我蹲下来,一面研究书的内容,一面取出签字笔将蛛丝拂掉,又一指头将瓢虫掸飞。那位学长从而避免了一场蜘蛛上头、瓢虫入耳的惨剧。为了答谢救命之恩,他又给我打了对折,基本是白送。你一定猜得到,该学长就是传说中的米开同学。
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米开同学是个幸运儿(或者说,许多幸运儿都是这副模样)。单单这个源于米开朗基罗的名字,就揭露了此人伪宅、伪腐、伪文艺、伪学术四伪青年的本质。此人只高我两届,却常吹嘘自己见多识广、无所不知。此外,此人最大的优点在于心理素质:乐观向上,人模狗样;皮厚嘴甜,勇往直前。正因为此,我对他的智商持怀疑态度,却对他的情商大起敬意。凭着稳定的EQ和良好的运气,老米高考那年稳定发挥,稳定地被某所一流学校的理科专业录取(让稳定去死吧)。这是他的道路,四平八稳,备受认可、瞩目、称赞,通向未来精英阶层的阶梯,一如众多冲过独木桥的胜利者。
但老米终究有不同之处。不费多大力气,我就说服了他,尽管他一直嘀咕:“不就是几本书吗?你不能自己去?”
“别。我可不想回学校丢人现眼。”
“你真是……”
“够了够了,这个忙你帮不帮?钱归你,书拖走。”
“喂,你就把我当二道贩子使唤?”
“怎么,你以为你还有更好的职业定位吗?”
成功搞定。如果说两周以来有什么事算得上“成功”的话,处理这堆书算是一个。我站在密封的书箱上,搁下电话时,心里竟有一种沉甸甸的侥幸,好似立下遗嘱似的那种坚决:最终还是留下了些对世界有用的东西。至于是揠苗助长的激素类营养品还是简单可口的美味,责任就不在我了呢。
打点行装并不麻烦。我挑选质地轻便,易于换洗的T恤和牛仔裤,平平整整叠好放进箱子。外套两件,睡衣一套,换洗内衣若干,凉鞋一双。洗漱用具,遮阳帽和雨伞,几本适合途中阅读的书。钱,数码相机,MP3,手机,各种充电器,墨镜与眼镜盒,记事本,饮水杯,防晒霜,纸巾一干零碎丢入双肩背包。还有我的文件夹。我小心地把它放入旅行包的内层,像是随身携带一个秘密。里面藏着许多记忆,包括那封信——艾叶给我的信。
“我理解你,子渊。”我听见她说,声音像从最深的海底传来,“不要自寻烦恼。此刻我不能给予你解释。我离开了,但你失去的一切,都可能在无形之中得到弥补。去,前往陌生的世界寻找答案吧。”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