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在黑暗中聆听。话语盘旋在虚空之中,有如纯白的月光静静地漫上海面。月色下的海洋一片蔚蓝,迷幻之光不时在海潮间闪耀。那不是幻象,是我曾看见的大海。此时此刻,它仍能赋予人异样的勇气。我受到了鼓舞,站起来,走到门边。穿过那扇门,一如穿过三年的高中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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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四出发?”阿苗在电话里问。
我哼了一声,用一边肩膀架住听筒:“老米订了车票。”
“明天去看演出吧,你、我、莱卡。”
“什么演出?等等,你不觉得时间有点……”
“甭多说了。明天下午六点,在你家楼下接你。”
“喂……”
那边决然挂断,完全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这帮家伙怎么都这样!我一边哀叹自己交友无能,一边想起了什么。演出?
我打开电脑,登入系统网络。IE的默认页面上一片空白,我试图像从前一样熟练地键入地址,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僵在键盘上。连论坛页面也传染上了几分陌生之感。戒网期后遗症?希望是我多虑了。
关键词检索。长长的搜索名单弹出来,我点开第一个帖子。
演出时间:六月十三日。地点:N大小礼堂。
咳,阿苗那孩子的确了解我呢。
“高三嘛,不过一年的事,”过来人甲大摇大摆地啃着鸡翅,“熬过来一切就okay喽!”
“就是就是!”过来人乙一身轻松地附和。
“喂,你们说得也太简单了吧。”
阿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摇着湿漉漉的塑料杯,贴上脸去观察透明的冰块如何浮在焦糖色的可乐里琳琅作响。门微微开着,透过那条缝隙可以感到夏日街道上蒸发出来的热气,与快餐店里的空调温度形成鲜明对照。室内人声嘈杂,街上传来的市声混杂其间。如此混乱的背景声下,有些瞬间却出人意料的安静。事后回想起来,才发觉其间那种不为人知的、细密的归属感。因为你知道,只要转过脸去,就能对上那几双属于友谊的眼睛。
这是高三前小圈子最后一次聚会。时间是开学前两周(“开学”自然是从加课算起),地点是N大附近某快餐店(因为离得近,经常作为聚会据点和看演出前中转站)。人来得很齐,可谓盛况空前。这圈子本因共同兴趣而成立,没什么严密组织,一群人在论坛上认识,进而聚在一起讨论音乐动漫乃至考试球赛,如此而已。众人背景不同,但相去不远:大多是学生,学校不出本市,甚至本区;年龄从高中生到研一不等。阿苗、莱卡和我三人是特例,同校同年级。即便如此,我和阿苗也是先在论坛上认识后在学校见面——以这样古怪的方式,她成了我在高中的第一个新朋友。
二○○六年的夏天异常闷热。湿润的水汽,喧嚣的人声,兴奋焦灼不确定的心情,一并弥漫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酿成一杯夏日晚间的甜酒。世界杯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兴奋谈论着的人们。天黑得那么晚,街灯却早早亮了,在高楼两侧的灰白云层上投射下几缕微亮的光。不远处广场的大屏幕上放映着球赛相关广告,球星们灿烂的笑容和美女们古铜色的大腿齐齐闪过。视线随着人流越过马路,转过一个街口又到下一个街口。商业气息十足的灯光映亮了青灰色的老墙,汇成一种奇妙的荒诞感,墙内是N大古老而著名的校园。
“对了子渊,你怎么看?”
过来人甲把话题抛给了我。我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在问高考。
“我嘛,跟他们一样是待宰羔羊,”我两手一摊,“还是很恐慌咯。真像你们说得这么简单?”
“不骗你!你想想,就一年时间,考完也就这回事!”
“真的,之后你会无聊到死……”
我无声地微笑,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发言。时间是人类思维最大的限制。这一类经验传授,包括很多历史上的教训在内,大多被证明是无意义的——时间的跨度使后来人无法理解前人的所思所为。比如拿破仑的一八一二年战争。才智绝顶如这位法兰西皇帝,却做出了进攻俄国的不智之举,后人谁能理解这一行动的意义?我们无法回归到当时的时空。他们在彼岸,我在此岸。对他们来说,高考是过去时,而应届高三的我们却生活在静止的时空里。对我们来说,高考成了一种众口相传的神秘存在,一个德古拉式的吸血幽灵。恐惧往往源于未知。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害怕。那时候我看得清醒:好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此刻的生命,至少该无怨无悔地度过。我自以为懂得珍惜时间,即使饱受作业和加课的双重煎熬,抓紧学习抓紧玩才是王道,此其一。其二,我那时成绩稳定(不是徘徊于及格线上的稳定,而是略带褒义的稳定),并不把“高考有风险”什么的放在心上。看看,我就是一个没有远见的傻瓜,直到估分结束,我还天真地相信这一点:我不会考砸。考砸的怎么会是我呢?
说我预见不到一年后的一切,是对的。
“高考嘛,不谈这些了,”有个声音说,温柔地,一字一句敲入我的心,“谈谈半决赛如何?”
我转过头,朝艾叶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她报以微笑。气氛又活跃起来,几位大神兴致昂扬地发表宏论,连伪球迷如我都不能错过。
“巴西队很强大,可惜运气不济。”阿苗说。
“喂,我可支持法国队!”法国迷莱卡的声音。
我咽了下口水,费力地回忆着八年前和四年前的看球经验。“法国队嘛……一开始谁都不看好,我支持它还遭到无数专业人士嘲笑。如今可是状态全开,再次卫冕都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哟,”莱卡两眼放光地抢过话题,“我觉得是一定。拥有回归王者齐达内的法国队可是一流强队。”
“当然啦。我可看过九八年的比赛。”
事实上支持法国的专业球迷少得很。但在这个文艺倾向严重的圈子里,这一取向倒很盛行。
“九八年?那时候你多大?”过来人乙问。
“十岁。当年跟风嘛,半夜爬起来跟大人一起看。纯属凑热闹,我家没一个真球迷。”
“来来来,大家都是伪球迷。”他抓过圣代杯,高高举过头顶,“为了伪球迷、伪学术分子——”
“和伪文艺青年。”我补充。
“——和伪文艺青年的前途干杯!”
大家都笑了,纷纷举起杯子,在空中比出夸张滑稽的手势。一片笑声里,我感觉到艾叶的目光,一闪一闪,像黑夜尽头的星星,疲倦而温柔地落在我身上。还有近乎透明的浅淡笑容,让我总是忍不住去寻找她的存在。目光对上了,她叼着吸管,顽皮地冲我点点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
在洗手台前整理时撞见艾叶,我略带慌乱地扯下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她从镜子中对上我的眼神,微微一笑,直到我也笑着转过身来。
“你呀,真心喜欢法国队?”
我点点头:“别人都说,像我这种足球白痴对一只球队动感情,很是愚蠢。”
“一点儿都不。”她小声说,轻轻握住我又湿又凉的手指,“在这种蠢事上,我们总是惊人的一致。”
“你又不是伪球迷。”跟我们这群凑热闹的不同,艾叶可是货真价实的足球爱好者——官方的称呼,我心底暗笑。
“有什么区别嘛。告诉我,你为什么关注?”
“这可是齐祖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即使人们说这是愚蠢的感情用事,我仍希望上帝给他一个完美的收场。”
“会的。”她一字一顿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的。”
是我一直没能说出的话。某种预感。
“你相信法国队会赢?”
“你的高考也是。你不是一直想去N大吗?”
我迟疑了一下。从小我就怀有一种隐晦的迷信:要等的车一定不会来,说出来的愿望一定不会实现。可对方是艾叶,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的艾叶。她那双有些疲倦的漂亮的黑眼睛期待地望着我。我没有说什么,只伸出手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短发。
“当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尤其是对她。
“别听那群家伙胡言乱语。把高考当平常事看待就好。我自己对考试不抱什么希望,可是你不一样。”
“你刚刚考完!分数还没出来。”
“不,不一样的……”
我转过身去,恰好迎上窗外刚刚开始降临的暮色。较之转瞬即逝的、柔情的蓝紫色余晖,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凝重。她走上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努力使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自然:
“加油,子渊。你会赢的。”
如你所知,那一年的世界杯没有完美的收场。挑衅,争端,肢体冲撞,红牌;点球及命定的劫数。一切都发生在决赛,当那个名叫齐达内的男人低着头走下球场时,我仿佛听见了许多人心中的梦想同时咔嚓一声碎裂的声音。
很难想象真球迷们的心情。
这该是怎样的收场呢?一万次想象中也未必有一次吻合。可是回头想想,小概率事件之所以被夸大渲染,并非由于它们不存在,而是它们的偶然性在众人眼底被放大了。生活处处是偶然。逃不开的死局、完不成的任务、无法实现的承诺很多,反之很少。
当一件事被人们格外重视的时候,其偶然性才会成比例地被夸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