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忠的府邸位于雁鸣山最高的东峰,非请不得入内,所以连陈宁之前也从未来过,更别说大海了。他得知陈宁重伤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连忙赶来止言坪,但陈宁那时早已被送往王府救治,于是他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心急如焚地等小茉的消息。
等了大半天,没等到小茉,却等到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请他即刻前往王府一趟。大海依稀记得这人是王继忠的贴身侍卫,心头顿时一惊。他虽然常常一根筋,但关键时刻脑袋竟活络起来。要是陈宁没什么大碍,何必这么心急火燎地通知自己?即便通知,也应该是小茉前来啊?难道是此刻情况危急,小茉竟是分不开身,只能让这个侍卫代劳?
他和陈宁这八年来几乎形影不离,又同为孤儿,无依无靠,彼此在心中都早将对方视作了亲兄弟。一想到这种最坏的可能,他不禁一阵头晕目眩,但连问了这侍卫好几次,对方也只是奉命通传,具体情况并不知晓。
一路上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来到东峰之巅。那侍卫径直将他领入府内。王府虽远不如方行剑的宅院豪华奢靡,但毕竟是江南第二大门派的掌门居所,小径花榭,亭台楼阁,都自有一番威严气象,可惜大海全无心情消受,只见偌大的府内空空荡荡,心中更增阴森不详之感。
终于来到了王继忠的书房外。侍卫停住脚步,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进去。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是细沙从指间滑落。大海立刻想到了陈宁那个被用来当做闹钟的沙漏,在无数个慵懒的午后或万籁俱寂的夜晚,就是这般缓慢却稳定地流淌着。
这些年来这个声音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每天睡眠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哪怕陈宁搬去止言坪后,他依旧习惯性地在每次睡前将沙漏翻转过来。如果有一天创造它的人从此不在了,那会怎么样?
他眼眶陡然发涩,几乎无法克制情绪,猛地推门而进。
小茉转过头来,一脸迷糊地看着他,睡眼惺忪。一个小侍女正在专心磨墨,无心抬头。而这间书房的主人公正坐在床边,用他那只硕果仅存的左手,握着毛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笨拙地直上直下。
大海也不禁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并没眼花。虽然那个家伙全身裹得如同粽子一般,但瞧他神态,怎么也不像是将死之人。
陈宁将最后一笔写完,看着自己的大作,赞叹道:”传说左手写字可以开发左脑,让人变得更聪明。没想到就练了两幅,便已经像模像样了。”
大海和小茉看着纸上鬼画桃符般的东西,想说点溢美之词,但想了想都觉得过不了心里这一关,对望了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沉默。
不过陈宁也并没对这俩人抱什么期望,让小侍女将笔纸收好,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昨晚的经过。这其中诸多细节小茉之前也还没来得及问,两人听得惊心动魄却又津津有味。听完过后,大海知道他确无性命之虞,这才放下心来。
小茉从昨晚到陈宁醒来,一直提心吊胆,想睡又睡不着,父亲走后又偷溜回来看陈宁写了会天书,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便回自己卧室休息去了。大海也担心陈宁伤势加剧,正要离开,突然手心中多了一个小纸团。
这时他背对着门口,恰好挡住了小侍女的视线。他心头微微一惊,抬头一看,却见陈宁飞快地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接着便恢复了之前讲故事时的轻松表情。
大海知道他有一些秘密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并未太过吃惊,不动声色地将纸团藏在袖间,便下山去了。待回到自己小屋,紧闭门窗后,这才将纸团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笔迹稚嫩又极为潦草,结尾处还少了一笔。想必是趁小侍女不备偷偷写成的。
大海摸了摸自己憨厚的脑袋,隐约感到自己中了这家伙的圈套。
……
……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对自己左手的书法失去了信心,大海前脚刚走,陈宁就彻底失去了创作的兴趣,专心静养起来,害的小侍女心下惴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磨的墨不符合他的心意。
待到第二天上午,长天派关于此次夜袭事件的调查结束,排除了内外勾结的可能。除了一名名叫帘雅的女弟子失踪外,再无其他人员伤亡。负责调查的副掌门方行剑断言,定是凶徒上山时无意被帘雅撞见,这才杀她灭口,再抛尸于万丈山崖之下。
现在剩下两个疑问,这一僧一道究竟是谁?这两人半夜偷上雁鸣山,究竟意欲何为?
为了彻底搞清楚这两个问题,王继忠割下两人头颅,高悬在山门之外,以示威慑。同时亲笔修书一封,悬赏千金向全天下的江湖同道征集线索。
长天派掌门雷霆一怒,一至于斯!
当小茉兴冲冲地将这个消息告诉陈宁时,他心中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渗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往山门的方向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两颗首级迎风飘扬的场景。
其实内心深处,他对这一僧一道并没有太深的仇恨,因为他很清楚这两人也是受人所托,真正的敌人还隐藏在浓墨似的黑暗里。更何况这和尚最后时刻还打算放自己一马,要不是他硬逼自己杀死小茉,整件事早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一念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又过了一天,大海趁着小茉去精武堂学习,再次不辞辛劳地爬上了东峰,给陈宁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消息。
那把父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短剑,终于被大海在窗外二十余步一处不起眼的石缝中找到了。看着大海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样子,陈宁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足足找了三天,心中好生感动。
除了感动,更是彻底放心。自己所有的家当中,和将军府有关的只有这把短剑。一旦被王继忠抢先找到,他追随父亲身边多年,一定会立刻猜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到那时他万一生出歹心,自己重伤未愈,想逃都逃不了。
他知道大海在自己的耳濡目染下,早已变得十分谨慎,这把短剑一定会藏到绝对安全的地方,也就不再细问。
这桩飞来横祸到此总算告一段落,他心情大好之下,清冷的眉宇间难得地活跃起来,冲着大海耳语了一句,然后瞄了瞄不远处,正一脸好奇,想知道这两个年轻公子在聊些什么的小侍女。
大海顿时脸涨得通红,陈宁哈哈大笑,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小侍女连忙上前,扶他躺好。
深秋的阳光透进屋内,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
……
…….
此后的日子里,陈宁每天照例冥想修炼,小茉放学后便来陪他说话,大海也时不时捉些野味,炖成满满一盅,小心翼翼地端来东峰。盖子一揭,浓浓的鸡汤香味便弥漫在书房里,将那副舞剑图里的肃杀剑气都冲淡了几分。
但有些出乎陈宁的意料,王继忠此后再未进过书房,连象征性的慰问都没有,反倒是小茉的母亲常常前来,每次不仅细细询问他伤势的恢复情况,还会亲自煎药换药。从她略显唠叨的询问和换药时专注的神情,陈宁看得出来,这位美丽的中年妇人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就和小茉一样。
时间随秋风而逝,天气渐寒,窗外草木已枯。屋内换上了厚厚的窗帘,点起了炭火,陈宁这时伤势已好了大半,心情也变得活泼起来,每天练功闲暇时便和小侍女下几盘五子棋。
就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解甲归田后某天突发兴致,蹲在村口的田垅上,和几个稚子玩攻城游戏。以沙石筑城,以石子作兵,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他每赢几盘,便会故意放水让小侍女扳回来。有时无聊,更是故意把偌大一张棋盘都下得满满当当。看着她额头紧皱,小巧的鼻尖渗出几粒汗珠,时而惋惜,时而欢呼雀跃,也不自觉地被她简单快乐的情绪所感染,暂时将所有的忧虑和烦恼都抛之脑后。
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再加上欢乐五子棋的调剂,终于在一个月后的某天,陈宁一身累累伤痕彻底痊愈。他看着自己一双全是新肉,宛如婴儿般柔嫩的手掌,回想起那一晚的惊心动魄,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这时小茉走了进来,先支开了小侍女,然后神秘兮兮地来到陈宁身前,轻声道:“今晚我娘亲自下厨,请你吃饭。”
陈宁一愣,想到这些天所受的照顾,确实应该好好敬长辈一杯酒。应了一声,小茉又道:“今天我爹也会来,你和他之前交流挺少,正好趁这个机会多说说话。嗯,我妈妈对你印象倒是很好。”
陈宁听她有些语无伦次,正觉得奇怪,突然见她小脸一红,娇羞之色一现即逝,装作随意地补了一句:“总之,你要好好表现。”
好好表现?等等,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