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山,不论是盛名远扬还是寂寂无闻,都有后山。在一般人眼中,后山巧妙地避开了前来拜访名门古刹的如织人潮,保留了最原始的山色之美,是游乐赏景的绝佳选择。
但雁鸣山的后山不一样。
那不是风景清幽的赏玩之地,而是一座矿场。
当今之世,早在两百年前便跨入了金属时代。普通的百姓和士兵用铁打造家什和兵器,高级别的军官则使上了钢制的军刀和长剑。达官贵人用黄金玛瑙作为装饰,宗教祭祀则用白银的纯度来象征教宗大人无上的尊严。
而对于这个世界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修行者来说,用各种稀有金属混合打造的兵刃,握在掌心,通过心脏的跳动和全身气息配合,可以将自身的修为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但凡是那些大人物,一定有一把精心打造的神器,例如方形剑所使的便是那把黑云剑,那位盲僧使的是那根青竹杖。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身份荣耀的象征,更是身家性命之所系。
而雁鸣山的后山,恰好盛产一种颇为珍贵的金属,名曰乌澜木。虽然名字中有个木字,却是一种柔性十足的稀有金属,添加在軟鞭,伸缩刀一类的兵刃中,既与兵器本身的柔性相配,更可以极大增强其本身的坚固度,因此在市面上价格颇高,不逊于寻常的玉石珠宝。
在王继忠初次登上雁鸣山时,后山还是一片荒芜。数年之后,长天派渐渐站稳了脚跟,某日他在后山游历时,无意间发现许多山石缝隙中渗出一种黑中带金的特殊色泽。他戎马半生,对各种金属的特性了若指掌,立刻便猜出了大概。随后掘地三尺一查,果然如此。
守着这么个聚宝盆,他当然不能放过,当即从山下雇来大批农夫,开采乌澜木,贩之于市。这笔庞大且稳定的收入很快成为了派内主要的经济支柱,也为之后长天派崛起为江南第二大势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至于王继忠信中所言,前往后山修身养性云云,其实是派内一种变相的惩罚措施,相当于闭关自省,只不过地点放在了更为荒芜偏僻之地。受罚弟子虽不用和那些农夫一起开矿,但一应生活起居饮食均需自己解决,若无掌门手令,更不可擅离后山半步。
……
……
陈宁手捧那页薄薄的信纸,沉默良久,终于站起身来,朝着林枫深鞠一躬。虽然传功未成,但对方对自己的这份器重,自是铭记于心。
林枫是火爆脾气,突然被王继忠干涉精武堂内务,本就心中不满,而信中对陈宁“沉稳不足”的评语,更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准备即刻便亲自去问个清楚。这时见陈宁突然向自己鞠躬,连忙伸手阻拦。但陈宁其意甚坚,坚持鞠躬完毕后,这才转过身去。
这时众人都已察觉出来情况不对,一脸紧张地看着他。陈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茉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抢过了信纸,低头一看,顿时失声叫了出来:“凭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罚你去后山啊?”
一众弟子顿时大哗,人人均是目瞪口呆。之前的调查已经说得清楚,这一僧一道夜潜雁鸣山,乃是意图对长天派不利。陈宁拼着身受重伤手刃二贼,即便出于某些原因不给封赏,但也决计不该受罚啊?
陈宁摇了摇头。小茉是个性子爽利的姑娘,此事又关系重大,微一思索,便将信纸随手一叠,放入怀中,对林枫道:“总教头,我去烽火堂一趟,问问我爹这是怎么回事。”说罢不待林枫答复,身形一晃,已然远去。
烽火堂是王继忠平日办公的场所,最近他派务繁忙,每天天还没亮便动身前往。小茉这下说走就走,绝无半分拖泥带水,陈宁一不留神,竟然没能拦住。
林枫知道这两人关系极好,加上小茉身份特殊,由她亲自去问,也许效果反倒更好。当即对陈宁道:“先不急,等小茉回来再说。”
师兄师姐们这时也回过神来,纷纷劝他稍安勿躁,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小茉伶牙俐齿,又深得父亲宠爱,相信掌门人一定能收回成命。
陈宁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热切的脸孔,心中微起波澜。
其实就在刚才单膝下跪之时,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王继忠此举的缘由,心中也拿定了主意,但这时体会到师兄师姐们的一片真心,不免又有些犹豫。要不要等小茉回来,再做决定呢?
但片刻之后,骨子里天生的那份倔强和骄傲还是战胜了一时的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抱拳道:“掌门既然亲笔书函,想必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这段时间承蒙总教头和师兄师姐们的厚爱,惟愿日后可以重返精武堂,再行补报。”
他话音朗朗,一句话说完便径自往厅外走去,再不回头。
众弟子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一走了之,走得还如此决然,不禁面面相觑,现场一片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想起来,他养伤这一个月都住在掌门府中,会不会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
更有心思细腻之人将掌门的突然翻脸和小茉联系在了一起。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极为要好,相貌修为也般配,暗地里大伙儿早已将他俩默认为天设地造的一对。但现在一想,一个是掌门千金,一个却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地位实在相差悬殊。尤其这次陈宁为长天派立下了大功,掌门会不会是借机警告某人,不要抱有某些非分之想?
但倘若真是如此,未免太让人心寒了吧?
一时间,沉默,怀疑,猜测,不忿在精武堂大厅内蔓延。而一向严厉的林枫破天荒地同时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大步往后堂走去,将众弟子晾在了一边。
……
……
陈宁一口气走到了止言坪,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一向不习惯将自己情绪的波动暴露在人前,所以刚才走得异常潇洒。但无论他心智如何坚韧,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终究不太好受。呆立了一会,这才往自己小屋走去。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自然得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
来到屋前,正要推门而入,脑子突然一道电光闪过。自己哪还有什么换洗的衣服啊,不早就被自己一时兴起,扔下山崖了吗?现在屋内应该还是一片狼藉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既然来了,还是看一眼再走吧,于是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股略微有些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陈宁看着眼前的景象,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恍惚。
屋内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不知道被水冲刷了多少遍,没有一丝血迹。破损的窗户已经被修好,弄脏的墙壁也已被重新粉刷。而那张小床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四五套新衣,等待着他的到来。
看来师兄师姐们为自己做的,远不止礼炮欢迎这么简单啊。
陈宁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重新涌动的酸楚情绪再次压了下去,默默地打好包袱,缚在背上,掩门而出。
一个月前,他也是这般轻装简行,走在下山的道上。那是他为了逃生主动做出的选择。
而一个月后的今天,他背着几乎相同的行囊,走在相同的道上。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被迫做出的决定。
这两次下山唯一的相同点,便是都不知道归期何处。
……
……
下山的道路走到一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分叉口。以往他都是毫不犹豫地向左而行,但他知道这次,必须要换一个方向了。
他没有再和大海告别的想法,只想再看一眼这些熟悉的风景,不料一回头,却远远看到几个躲闪不及,一脸尴尬的面孔。
陈宁顿时被逗乐了,心想这是怕我想不开跳崖自杀吧?这一笑,他心情突然莫名畅快起来,朝这群可爱的家伙挥了挥手,大踏步向右而去。
雁鸣山的风景大都集中在前山,因此在王继忠创立长天派之前,后山一向罕有人至,也没有道路通行。后来为了监管乌澜木的开采,这才特意修了一条通路,但道路崎岖狭窄,远不如前山的大道这般宽敞平整。
陈宁走了小半天,待到日照中天,终于见到了一座破蔽的石亭,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石亭旁还歪斜着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字迹已经极为模糊,隐约像是两句短诗。陈宁好奇,歪着头看了好一会,这才辨认清楚:
独身如孤山,万仞不回头。
在上个世界里,他自幼便在道场里跟着一位颇有古人风韵的先生学棋,因此连带着古诗古词也背了不少。之前印在小茉新居酒壶上的那首词,便是源自他旧时的记忆。这时一读到这两句短诗,胸中立刻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这孤山里究竟隐藏有怎样的危险与诱惑,让这位壮士宁可万仞加身,也不愿回头?
正沉思前,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迅捷的脚步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呼吸之间便已近了十余丈的距离!
他知道不论是小茉,还是其他任何师兄师姐,都绝不会有这般功力,当即在电光火石间接连运气三次,全身气息流转,然后往前跃去。
这一跃不是为了逃跑,而是让自己可以更加安全地转过身来。毕竟对方身法太快,原地转身只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就在下一刻,他看清了来人面貌,心中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来人中等身材,脸庞如刀削般凌厉,肌肉如山石垒立,正是精武堂总教头林枫。
陈宁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总教头赶这么远的路,绝不是为了和自己依依惜别。难道是小茉的劝说让王继忠改变了主意,决定收回成命?
亦或是…
他左脚看似无意地上前半步,右手五指微微弯曲,蓄力待发。
如果林枫真是奉了王继忠之命抓自己回去,那就证明之前最坏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就只能和他殊死一搏了。哪怕血溅当场,也好过被抓回去被扭送至朝廷,受到无尽的拷打折磨。
林枫看着他,同样没有说话,上前一步,右手往怀中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