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作其他人,一边向自己走来一边伸手入怀,陈宁一定会骤然警觉,因为下一刻,对方很可能会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或一瓶致命的毒药,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但此刻面对着这位精武堂的总教头,陈宁反而心下一松,因为他太清楚以林枫的实力,如果要对自己动手,根本不需要使任何阴招。炼气四重和炼体七重之间的差距,简直比雁鸣山到京城的距离还要远。林枫既不瞎,又不聋,脑子看上去也正常,真动起手来,自己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林枫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陈宁道:“这是我这些年来修炼的一些心得体会。虽然你我修道不同,但大道至简,这诸般修炼之法间还是有颇多想通之处。你闲来没事可以看看,说不定会有所进益。”
陈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惊喜交集,连忙接过册子,展开一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字体都微微往外膨胀,显露出一股蓬勃之力,恰似那一身壮硕得几乎要爆裂的肌肉,正是林枫的笔迹。
他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发现最后几页的笔墨尚新,隐隐有渗开的痕迹,立刻猜到了总教头定是在自己走后,先将这几页补充完整,这才不辞辛苦地赶来送给自己。
他抬起头来看着林枫,心中无比感激,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谢显得太生分,而且这本册子凝聚了林枫半辈子苦修的心血,对于修炼中人来讲,便是满世界的珠宝加起来也远远不及,如此大恩,再多道谢的话也是多余。但什么都不说,心中更是不安。
林枫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淡然道:“掌门的手谕只是不让我将精武堂的秘籍传你,这本册子是我自己所书,和长天派没有关系,你尽管放心去看。”
这话虽然明面上并未冒犯王继忠的权威,但隐隐透着一股桀骜绝强之意,更清晰地表明了他对于陈宁被逐一事的态度。掌门有令,我不得不从,但命令之外,你仍是我的学生。
我会把我能给的,都给你。
陈宁眼眶一酸,一时情绪激荡,忍不住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这位表面极严厉,心肠却极柔软的中年人。他刚入精武堂的那段时间,还总觉得林枫这个名字稍带娘气,和本人刚猛威严的形象完全不符,但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这个枫字形容的不是林枫的外表,而是他的内心。
林枫不禁微微一愣。这种用拥抱来表达情感的方式他还是第一次见,但陈宁一片情真意切,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能感受得到,所以尽管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未阻止。
好在陈宁也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讲,还是太超前了,很快便收回了手臂。林枫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正色道:“有些路,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在精武堂也好,在后山也罢,其实修炼的都是你的内心。”
说罢,他拍拍陈宁的肩膀,微笑道:“一年之后,我在精武堂等你回来。”
一年之期是长天派弟子前往后山受罚的最短期限,陈宁知道林枫的意思,是希望自己在这一年里能心无旁骛,修炼更上层楼,让王继忠看到自己的潜力和决心,也许便可以重返精武堂。
他点点头,郑重地将小册子收入怀中,后退两步,朝林枫抱拳一拜,这才转身大踏步继续往后山而去。
林枫看着陈宁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在精武堂教过很多学员,其中不乏天赋佳者,更不乏用功勤者,但让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这个正渐行渐远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质,似乎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他内心的宁静。这不是修为绝步天下无人敢惹的霸气外露,也不是对世事漠不关心一心只沉醉于自身的冷漠,而是一种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一种极度的坚韧。
他的情绪也会有波动,就像准备领取“风火十二功法”时的激动,再到告别时那一抹难掩的不舍。这无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一幕若是发生在其他弟子身上,一定会神智大乱,甚至精神崩溃。但偏偏陈宁没有,他甚至都不愿等待小茉那边的结果,便毅然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林枫不知道陈宁为何会如此匆忙便做出决定。他心中猜测了几个原因,也许是出于少年心底的那份倔强,即便明知有误会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地求人;也许是出于男人与生俱来的自尊,羞于依靠女人来帮助自己解决问题。但无论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就像他之前告诉陈宁的那样,有些路,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走过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他知道陈宁是个孤儿,也隐隐能猜到这个孩子在来到长天派之前,一定经历了某些非同寻常之事,才能炼成这般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心境。所以,对于陈宁能否走过这段路,他很有信心。
林枫转身往回走去,走出十余步后,回头一望,见陈宁的身影几乎消失在山坳处,并没有频频回首露出不舍之意,这才彻底放心,运起功法,刹那间全身上下一阵噼啪作响,山路尘土飞扬,道旁碎石飞溅,一道身影携裹风雷之势,如电闪般逝去。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运功的那一刹,远处陈宁蓦然回首,望着烟尘散去,重新恢复平静的山道,死死握紧了拳头。
我陈宁,定不辜负所有的期待!
……
……
又走了快一个时辰,前方终于传来了阵阵铁器挖凿之声,陈宁精神一震,当即飞奔几步,转过一个拐角,顿时一阵山风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对于这片后山,他以前只是偶尔从师兄们的谈话中听到过,同辈弟子中也没人前来此地受过罚,因此对于矿场的概念一直停留在模糊的幻想中,直到此刻才看得真切。
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长宽都是数十丈,深度更达到十余丈,坑底有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开采,坑壁四周凿有一条蜿蜒盘旋的山道,不停有人从坑底将一担担的矿石挑上来,送往巨坑后方的几座巨大的石屋。每座石屋屋顶处都伸出一根粗壮的烟囱,不停有滚滚浓烟扶摇而上,想必是矿石提炼的场所。
他所站的位置,位于巨坑上方一处凸起的山崖,恰好能将整座矿场尽收眼底。尽管之前便有耳闻,每年矿场的利润占到了整个长天派收入的十之六七,但此刻亲眼所见,还是被这磅礴的气势所深深震撼。这一路的心头郁结之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正自感叹,突然一个胖胖的身影朝自己跑来,陈宁扭头一看,见来人是个财主模样的中年人,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绸褂,脚下还套着一双毛茸茸的靴子,显得极为保暖。
来人气喘吁吁奔到他跟前,谄笑道:“鄙姓崔,是这片矿场的监事。这位少侠看着眼生,可是来查问开采进度的?放心,虽然这个月下了几场大雨,但我已经催促安排加班生产了,月底十吨的出货量保证完成!”
陈宁顿时表情一滞。虽然他对自己被逐一事问心无愧,但被人当面问起还是有些尴尬,隔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这个,我是被罚到这里来闭关修炼的。”
崔监事一愣,正想说少侠好风趣,却发现对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嘴角由上扬变成了下垂,换上了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
陈宁亲眼目睹了他表情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正有些好奇,只见对方伸手一指道:“原来,原来如此。少侠请随我来。”说罢不待陈宁答应,抢先走下了山崖。
一路上崔监事不时回头,一旦发现陈宁离自己近了,立刻加快脚步。陈宁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警惕,心想难道是自己表情太严肃,把对方给吓到了?于是当崔监事再次回头时,便朝他报以一笑。不料对方脸上肥肉一颤,像是见到了活鬼一般,飞速地转过头去,小碎步迈得更快了。
陈宁无奈,只好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一会两人来到矿坑西边的一大片平房前,崔监事指着排头一间,试探着问道:“这间房在我们这算是面积最大,之前几位…少侠也是住这,要不少侠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一连串的少侠下来,陈宁硬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是之前来这受罚的长天派弟子也住这里。推门一看,发现房间比自己在止言坪上的狗窝还大了不少,一应家具更是齐全,顿时有一种意外之喜,点头道:“这间不错,我就住这了。”
崔监事脸上一喜,连忙道:“那我这就派人来给少侠打扫干净。以后每天三餐我也会按时给少侠送来。”
陈宁本来就心情不好,又听他句句话不离少侠两字,心中更是烦闷,挥挥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打扫就好。你去忙你的吧。”
崔监事听出这位少侠话中隐隐有怒意,心中一寒,再不敢多说,立马一溜烟跑了。
陈宁关上房门,一时也懒得打扫,卸下包袱,整个人半靠在床沿之上,一言不发。半晌之后,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想到昨夜还和王继忠在漫天风雨中把酒当歌人生几何,今天就被逐出精武堂发配到这荒山野岭的小屋中,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看来自己的人生,果然是处处无常啊。
他眯着眼睛,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远方一个个来来往往模糊的人影,心想要是昨晚自己没有装醉,今天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结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