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是新京有名的俱乐部,坐落于丰乐大街,就在丰乐剧场对面,是新京的满洲权贵和官僚商贾最爱来的地方,而俱乐部的头牌歌女却是个南方人,擅长吴侬小调,在整日除了日语就是东北大茬子的新京格外特别,因此这位歌女也成了达官贵人们竞相追捧的对象。
歌女艺名叫玉生烟,本名崔南玉,此刻杨绍文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她在海上明月的休息室里,满眼的珠光宝气晃得他一阵阵犯晕。
“先生。”一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模样的人推开门,“玉生烟小姐吩咐我带您去梳洗,小姐说演出结束后会和您见面。”
杨绍文十分不愿意待在这里,太过明亮的光线让他有无所遁形的无措,似乎过往的一切罪孽都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了这个服务生面前,让他瞧了个透彻。
可是他又怕这位玉生烟叫他来的确是有事。
“请问玉生烟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服务生轻轻欠了欠身:
“小姐并没有说,只吩咐我带您去梳洗。”
“那……好吧,有劳了……”
崔南玉只唱了一首歌就匆匆下了场,连观众叫的返场都没有理会,赶回休息室,却见里面空空并没有人影。
“哎——?怪啦……”她一面叨念着一面返身走向门口准备叫人,“动作这么慢啊,这一帮吃闲……”
说着,拉开门,差点和外面站着的人撞上,崔南玉吓了一跳,外面的人也明显的一个吃惊。
回过神,崔南玉看着门外那个人的脸,却开始发痴了。
那人的脸瘦削但线条深刻,整体却呈瓜子形状,给线条的凌厉中和入了几分俊秀温柔,他的眼如鹰,大却整体呈狭长形,目光明亮锐利,鼻梁高挺但鼻头圆润好似珍珠,他的嘴略阔,嘴唇丰盈,只是由于连日的漂泊生活干的起了些皮,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深色。
他的头发剪了,胡子剃了,身上洗的干干净净的,穿着一身略短但干净利落的布衫。
整个人似乎都在散发着肥皂的清香。
——总体来说,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
崔南玉大大方方的看着杨绍文的脸发痴,到让杨绍文有些不好意思,目光略显慌乱的转向一边:
“玉……玉小姐……”
“呀!”崔南玉猛地回神,对杨绍文身后的服务员摆了摆手,然后退开一步,“你快进来!”
杨绍文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缩着高大的个头慢慢走进去,崔南玉在身后关门的声音竟吓了他一跳。
“来,坐。”
崔南玉坐到沙发上,指了指斜对面的沙发,然后眼里闪着新鲜好奇的光,看着杨绍文慢慢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绍文刚坐下的屁股又抬了起来,被崔南玉好笑的一把按了回去。
“玉小姐……我叫……”他本想编一个名字,可转念心底又狠狠的自嘲起来——知道他老底的人都死了,真名字假名字又有什么不同,“杨绍文……”
“真是个斯文气十足的名字嘛,我叫崔南玉,你不要叫我玉小姐,叫我南玉好了。”
“这可不敢当,玉小姐……”杨绍文依旧垂着脸,低声道,“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称呼玉小姐的名字。”
崔南玉不满的抿抿嘴,瞪了他一样,但杨绍文垂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崔南玉便也气的笑了:
“哎呀哎呀,随你啦。对了——你的身手蛮好的嘛,怎么弄得像个流浪汉似的?”
杨绍文本来揉在一起的双手猛地攥紧了,但没有答话。
崔南玉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杨绍文攥的发抖的拳头:
“你不愿意说就算啦,这样吧,我看你身手这么好,反正也没什么活,你就留下来做我的保镖吧。”
杨绍文抬头惊讶的看过来:
“玉小姐叫我来就是这件事吗?”
“啊?”玉生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其实她叫杨绍文跟过来,纯粹是因为对这个一起打恶棍却举止怪异的流浪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想就此错过,下意识的也就这么吩咐了。
现在听到他这么问,才想起来,索性就坡下驴。
“对啊对啊,你也看到啦,我一个弱女子,整天被这帮恶霸匪徒骚扰的,也太不安全了嘛。”
——老天作证,就刚刚那个等级的,其实她崔南玉完全可以自己应付。
“这……”杨绍文又垂下目光,“我没有什么本事,玉小姐最好还是另请……”
“呀!”崔南玉夸张的大叫起来,打断了杨绍文,“就因为你撞到我,害的我开场迟了半个小时,经理让我赔200元的损失费哪!我让你给我干活是看你没钱赔,要不你赔我200元,要不你给我干活,你自己选!!”
她在沙发上扭了扭,不高兴的撅起嘴,一副小女子撒娇的娇憨样子。
杨绍文静了静,终于低声答道:
“那……就劳烦玉小姐了……”
“就是嘛!!”崔南玉喜笑颜开,目光在杨绍文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忽然换了一副家长里短的语气,“杨大哥今年贵庚了啊?”
“啊?”杨绍文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三十……四了……”
“哪里人士啊?”
“山东……青州……”
“我是浙江义乌的,咱们在这里还都是漂泊他乡的异客呢。”
崔南玉笑眯眯的问:
“杨大哥成家了没啊?”
杨绍文一愣,脑子里忽然回想起1935年二十九岁的自己那高昂响亮的回答:
“——日寇未逐,何以家为!”
如今,日寇不仅未逐,反而比起当年侵蚀了更多的中国领土,残杀了更多的中华百姓,而他——眼下就在日本人统治的满洲国里,每天酒醉迷离,看着日寇整日奴役他的同胞。
……而自己却麻木不仁……
想到这些的杨绍文心中逐渐生出一股对这两年来的自己的愤恨和与之断绝一切的决心,然而同时强烈的自我厌恶之情让他不禁皱眉道:
“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家……”
崔南玉的神色敛了一敛,她想到了什么,却不想点破,也不敢点破。
当晚崔南玉让俱乐部在后院门房里给杨绍文空出了一间屋子,里面放了一张简单的帆布床,和一个洗脸架子,崔南玉不知把哪里搞得鸡飞狗跳,杨绍文坐到帆布床上没多久又有人送来了脸盆肥皂毛巾等日用品,还有被褥,被褥虽然是用过的,但干爽温暖,都是干净的,当晚杨绍文在两年多的漂泊生活后第一次躺回正常人该躺的地方。
晚上,他梦到了35年的授旗典礼。
那群骄傲飞扬的年轻人,围在他身边,在阳光下畅快的笑。
没有37年南京厚重的血海,只有35年广州明亮的蓝天。
他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的新京,阳光灿烂。
丰乐警察分局,谢珏换了警服,与师傅张长贵在街上巡逻。
“珏儿啊,”张长贵慢悠悠的走在谢珏身边,看了眼谢珏目不斜视满是正气的脸,略有担忧的道,“昨天又有同事在背后说你了,我说你啊,不要这么直来直往——和同事搞搞关系,遇事要多学会妥协,否则你会一直被孤立下去的。”
谢珏在鼻子里哼了一圈,目光仍是仔细的检查着来往行人:
“那些人有什么好交道的?一群蛀虫和懒蛋而已,他们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欢,你要和他们一起工作啊,以后他们真的发起狠来给你穿小鞋,怎么死的你都不会知道。”
“师傅,我知道您的好心,况且我又不是被孤立,”说道这里谢珏终于转头看向张长贵,调皮的挤挤眼,“师傅不是还向着我吗?”
“你这孩子,谁向着你!”张长贵装模作样的吹胡子瞪眼,却换来谢珏满不在乎的嬉笑,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才露出调皮的年轻人,张长贵叹了口气,“我和你爹从张大帅那会儿就干这行,我答应过他——”
“好好照顾我,让我平平安安的混好我的饭碗。”
谢珏低头踢出一颗小石子,不满的哼哼道:
“可是师傅,我不服。”
“年轻人嘛,我当初也不服,后来我也渐渐学会了,你不滑一点不圆一点,连活都活不下来,你爹他——”
“打住,师傅,我爹可是抽大烟死的。”
谢珏不屑的哼了一声,忽然目光锐利起来,张长贵想说话,见他这副神情,不由向他看着的方向也看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处围着一群人,不时还有日语的呵斥声传来。
谢珏眉毛一拧,大步走了上去。
“哎哎,你这孩子!!”
张长贵伸手却没拉住,气的跳脚,急忙跟了上去。
“让开让开!警察!”
谢珏一边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一边挤向里面,走的越近,日语的呵斥声和汉语的求饶声就愈发明显,谢珏听到更加火起,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是日本人在欺侮中国人。
进入人圈,就看见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楚楚可怜的缩在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男子身后,还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嘤嘤哭泣,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男子后侧对着谢珏,不停的用日语大声训斥他面前一个穿着短打的劳工模样的人,那个劳工则正哭丧着一张脸不停的对日语男子鞠躬求情。
谢珏火起,抽出警棍就想招呼到那个日本人抬着的胳膊上,却被张长贵一把拉住胳膊扯到后面。
“哎?”
张长贵根本没有理会谢珏的不满,插到前面对着日语男人点头哈腰的道:
“先生,先生,怎么了?”
日本男人转过脸,一通流利干脆的日语啪啪啪砸到张长贵头上:
“你来的正好!这个肮脏的人冲撞了枝子小姐,沾污了她的新做的和服!一定要让他给枝子小姐道歉!!”
张长贵听得一头雾水,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可很快又是媚笑着不断的鞠躬点头。
“长官!长官!”
劳工吓得哭腔满满,“扑通”一声跪下了,要去抓张长贵的衣角,被张长贵甩开:
“我在卸货,真的没看见两位日本人过来,我一转身不小心碰到的那位日本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撞了一下而已啊!!长官!要给我做主啊!!!”
“八嘎!!”日本男人忽然抬高了声音,把看热闹的人圈都吓了一跳,他男子气十足的侧身把娇小的日本女人圈入怀里,“美丽高贵的枝子小姐岂能是你这样的下等人沾污的!你应该被枪毙!!”
谢珏听不懂日本话,可是男人嚣张跋扈的样子确是明明白白的,又想踏出一步,张长贵的脑后仿佛生了眼睛,伸出左胳膊牢牢的把他挡在后面,自己则是赔笑着对日本男人又是一通点头哈腰:
“先生,先生,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谢珏感觉怒火都烧到头顶了,却在无意中瞥见男子的脸后,“腾”的没了。
因为站的位置的变化,他从刚刚的看到四分之一脸变成看到了侧脸,而这张侧脸——昨天晚上不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冲那个老妇人用汉语喊“娘”么?
玩性大起,谢珏冷笑着清了清嗓子:
“咳——咳嗯!!”
这故意而为之的声音成功吸引了当事人的注意力。
“你小子又干啥?!”
张长贵侧脸冲身后呵斥了一声,然后转回去继续赔笑。
那个日本男人的目光也扫过来,当即僵住。
谢珏悠悠的看着日本男人冷笑着:
“你的日语说得很好啊……”
日本男人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细长明亮的丹凤眼闪过几丝慌乱的微光。
“长崎君?”
嘤嘤哭泣的日本女人也因为男人脸色的变化停止了哭泣,仰着脸看着男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谢珏还要继续说,日本男人忽然一抬手指住谢珏,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谢珏一愣——怎么地?你这骗子,还要对我装腔作势不成?
“哦——!!!”日本男人瞪大眼睛,发出夸张的日本式的感慨,“原来是你啊!!!!”
吃惊转作惊喜,他忽然转向,面对日本小姐,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枝子小姐!这位警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遇见他!真是太巧了!!枝子小姐!你真是我的福星啊!!!”
日本女人云里雾里的被男人晃了晃,刚要随同表示惊喜,男人却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走开了:
“不好意思请枝子小姐先自行回去吧!我要找恩人先生好好叙叙旧!!”
“你……”
谢珏还没说完,就被迎面走来的男子大踏步搂住了肩膀。
“恩人先生!走!我要请您!!”
男子哈哈大笑着,用日语大声说着,与其是说给谢珏,倒更像是对周围的人群广而告之。
“长崎君!长崎君!!”
日本女人失神落魄的追出两步,而张长贵也是一副意外错愕的神色,盯着谢珏被日本人拉走的方向,半天缓不过神。
——这是……干啥?
——不过……
张长贵晃晃头,对留在原地怅然若失的日本女人陪笑着鞠躬,急忙拉起跪在一边的工人,混入四散的人群里了。
——瞅那个日本人的样子……反正没什么坏事的吧?
“你干什么!!”
谢珏能猜得到那个西装男把自己拉到僻静角落的用意,却不喜欢,走到地方忍耐已经达到了顶点,一胳膊甩开男子的手,倒晃的男子差点失去平衡。
“哟呵,练家子啊。”这次西装男张嘴却是地道的汉话,嬉笑着蹭回谢珏身边,“兄弟,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帮个忙。”
“你混口饭吃,人家那个扛活的就不是混口饭吃?人家是凭自己本事吃饭的,哪像你——”谢珏厌恶的打量着男人油光的头发和考究的西装,“不仅骗,还吃软饭,还欺压自己的同胞!!”
“天地良心!”男人急忙收起嬉笑的神色抬手指天,“我骗的都是日本娘们,我可从来没对钟国女人下过手!况且刚才那个扛活的……”
他挤眉弄眼的讨饶道:
“我也就是装装样子,哪会真的为难那位兄弟啊!你也知道,日本女人都崇拜具有英雄气概的伟岸男子嘛!”
谢珏再次甩开他拉上袖子的手:
“你以为……要不是看在你还有老娘的份上,刚才我就抓你了!哪会跟你来这!!”
他的确对这个年轻人没有什么厌恶之情,况且留着他祸害祸害日本女人——不也挺好的么?
“谢了!”
男人笑着拍了谢珏的胳膊一下,他长得眉清目秀风流天成,笑起来还真有一股潇洒倜傥之气。
“昨晚咱们就见过面了,也算缘分啊,我叫周璧,玉器的璧,兄弟,你叫什么?”
谢珏怔了怔,才低声答道:
“谢珏,玉器的珏。”
“咱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啊!”周璧惊喜的要去扶谢珏的肩膀。
“谁和你有缘!”
谢珏一晃肩膀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吓唬站在原地的周璧:
“要是再让我撞见你欺负中国人,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知道知道,长官!”
周璧笑嘻嘻的对谢珏做了一个美式军礼,看他走远后,才扁扁嘴,耸耸肩,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谢珏回到分局,免不了又挨了师傅张长贵的一顿数落和责问,他也没有替周璧遮掩的意思,直接告诉张长贵:
“那就是个中国人,骗子,师傅下次见了他直接抓他回来就行。”
张长贵听了嘟嘟囔囔的反对:
“看那打扮是骗子也是有背景的骗子,人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你见到他也要绕着走,听见了没有!还有,当着我的面可以,但当着别人的面,少说‘中国’两个字,说满洲!”
谢珏敷衍的“嗯嗯呀呀”,张长贵知道他压根也不会听到心里去,叹了口气,恨恨的往小兔崽子后脑拍了一下,然后走开。
谢珏不想待着没事,整个下午如同往常一样去档案室翻阅旧档,学习的同时,解决不了的话也可以权当消遣,档案室的同事也像平时,早不知道溜到哪里打牌去了,谢珏便也大大方方,在档案室里席地而坐,用旧档在自己周围结结实实的摞了一圈堡垒。
找档案的时候他刻意留了个意,从周姓的最近年份往回翻,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内容——不过也不急在一时,早晚会给那个骗子一点颜色瞧瞧。
一直看到日影西斜暮色沉降,在档案室的光线暗的已经辨认不清自己的时候,谢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档案一摞摞搬回原来的架子上,把一切都恢复如初,出门的时候看到档案室的同事坐回了门口的座位上,正趴着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所以他也见怪不怪,直接离开。
谢珏在整个丰乐分局眼里,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硬到你正面跟他为难他也会把你砸的满头包一身味儿,所以到现在他在同事眼里算是被刻意忽略的透明人,除了张长贵,不到迫不得已平时没人跟他说话,而且除了日常巡逻也不给派活,只有一个白班,到了7点,你自动消失就是,但求别整别的事。
谢珏换了衣服走出警局,丰乐大街随着暮色也逐渐热闹起来,他左右看看,忽然觉得站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处路灯下的那个男人,有点眼熟。
男人看起来35岁左右,剪着干净利索的平头,身形高大面容英俊,整个人浸着一种岁月磨砺苦难沉淀的静敛气质,虽然身穿布坎肩中式裤,扎着宽大的布腰带,裤腿也是束紧的,但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干活的苦力。
“你是——”
谢珏慢慢走过去。
那个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开口,是谢珏听过的略带沙哑的音色:
“我叫杨绍文。”
“啊!”
谢珏惊叫一声,愣了半晌,僵住的表情才慢慢破开一个感慨的笑容:
“天啊!你真是……”
摇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太不一般了……”
杨绍文也笑了笑,问道:
“你昨天晚上说的,是认真的吗?”
谢珏一听眼睛马上亮了起来,猛点头:
“当然啊!!你愿意?!!”
杨绍文点点头:
“你带着枪么?”
谢珏犯难起来:
“这个时间没有……我不允许下班带枪——”
说着声音已经接近于嘟嘟囔囔:
“……这是他们故意的,有些人就可以……你白天可以来么?”
“可以,我在海上明月俱乐部找了个活,主要是晚上,白天有时间。那么你有地方么?我对这里不太熟。”
谢珏想了想,面目现出一些颓丧之色:
“这我还真没想过啊……”
杨绍文忽然想起什么,现出一丝逗小孩的神情:
“这个我或许也可以试着解决,不过前提是——你真的是认真的啊。”
谢珏登时发了急,拉住杨绍文的袖子:
“绝对是认真的!我可以发誓!”
杨绍文“扑哧”笑了出来,谢珏一怔,随即气急败坏的叫道:
“杨哥!!”
杨绍文笑着摆手:
“对不起,我这是坏习惯了……”
他笑够了,道:
“有消息我会再来找你,”
谢珏不自觉的撅撅嘴,那孩子气的神色让杨绍文心里一软,随即脑海中反映出来的画面,让他心中一痛。
“我曾经带过一群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杨绍文脸上消失了笑容,声音飘忽而破碎,看着谢珏的眼神却无比认真,“他们都死了,而我却活着。”
谢珏一怔,神色也认真起来,垂眸想了想,再抬起来看着杨绍文的时候,目光坚定从容:
“我怕死,但我更不想浑浑噩噩的活。”
杨绍文神色一暗,轻叹了一声,目光中的感慨实在太过复杂,让谢珏辨认不清,可至少从昨晚见面开始,这是他见过的在杨绍文脸上出现的最明亮的目光:
“好。”
两人在警局门口分别,杨绍文站在街口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上了昨晚曾经走过的方向。
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院门,他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环,然后退后一步。
“谁啊!”
应门的声音尖细高昂,也正是昨晚听过的。
“大……大嫂……我找赵元刚……”
门栓响动,然后拉开,昨晚见过的妇人站了出来。
“呀!”她目光一亮,随即笑得春风满面,“大兄弟找我当家的?他不在,但马上回来了!!进来坐坐!!等等他!!”
说着伸手掺住杨绍文的胳膊就往里拉。
“大嫂大嫂……使不得使不得……”杨绍文被弄得手忙脚乱,想挣脱又不敢用力,右胳膊被抓着,只能把剩下的身子拼命扯向左边尽量远离妇人,还拿左手虚挡着,“我还是改天再来……大嫂大嫂……我改天再来……”
妇人哪管这些,热辣大胆的目光时刻不离杨绍文的脸,劲儿大的一点都不输爷们:
“哎呀——见什么外啊!!!元刚的兄弟!!!都是自家人!!!快进来!!!!”
杨绍文自幼长于书香门第,家教甚严,22岁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后更是一心扑在学业和事业上,在男女之事上从没有过多的接触和深入,眼下,这女子胳膊锁着他的右胳膊肘,柔软的胸部还时不时的有意无意擦过,让他脸上烧得一阵阵发红。
眼看自己就要被拉进门槛,急迫下竟也是灵机一动耍起赖:
“赵兄弟!!”
他使劲的回着头,指着后面大声叫道,感觉到女子一个愣神,他急忙抽出胳膊,一溜烟跑出去:
“大嫂!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改天再来!!”
杨绍文一溜烟跑回大路上,才停下脚步,喘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过神想起自己在日本人面前也没有这么狼狈过,又禁不住自嘲的一笑。
看了看天色,他并不知道眼下几点了,回想起自己的那块不知深埋在哪处的欧米伽怀表,那块曾经挂在意气风发信心万丈的杨绍文身上的怀表,代表了祖父和父亲的期望,却在他活着从南京逃出来的同时,与报国的信仰,一起被抛弃在了那块土地上的怀表。
怎么会成了这样?
祖父终其一生也只是个秀才,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临患不忘国,忠也。”
老人早已预料到了国难的来临,所以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到孩童的他身上。
那么他怎么会在这南京后的两年,都忘了呢?
一股酸涩从心底涌出,漾到眼底,模糊了眼前的歌舞升平花花世界。
国破山河在,这来往的人们,可曾还记得他们曾经的归属?可曾还惦念同在破碎家国中受苦受难的同胞?
他们可曾听过战士战死前不甘悲愤的怒吼,可曾见过百姓被屠前畏惧绝望的挣扎?
杨绍文知道不能让自己再想下去,他用一个长而疲惫的叹息,把这些思绪全部吐了出去。
崔南玉的住处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八岛通,交通发达,南来北往的人形形色色,地点最是鱼龙混杂。杨绍文之前专门去火车站广场的大钟看了时间,7点38,到崔南玉家楼下,应该也才45左右,所以还有时间。
他靠到一处路灯灯柱上,面对着街道,背后就是崔南玉公寓楼的楼道口。
站了大约十分钟,忽然听到头顶响起崔南玉的声音。
“杨大哥!杨大哥!杨绍文!”
他回身,仰头冲声音来源找过去,就见崔南玉从肩膀里探出半个身子,兴致昂扬的冲他挥手。
“杨大哥!上来!!”
崔南玉也不管街道上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一个劲儿的招手。
有一些行人顺着崔南玉的呼唤把惊讶的目光放到杨绍文身上,杨绍文被看的脸上发红,急忙迈步进了公寓楼。
这栋临街的三层小公寓楼楼道清洁,他上楼的时候还遇到两个穿着长衫围着围巾的人,应该住的都是知识分子之流,他凭着刚刚看到的崔南玉的窗口位置,找到了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杨绍文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崔南玉一把拉了进去。
昨晚崔南玉的吩咐也只是每天八点杨绍文到她楼下接她上班而已,却从来没想过崔南玉会把他拉入自己的住所。
“玉小姐……”
脚底下是一张栽绒地毯,深紫色的窄边,中间桃红色的大边装饰着回纹,而内边又是一圈窄边,装饰着丁字纹,毯心纹样是白色梅花,杨绍文脑子乱哄哄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嗓子里干的像冒烟。拼命低着头盯着地毯上的梅花看,完全不敢抬头去看崔南玉。
“玉小姐……这……那么晚了……我进来不太好……我……我还是出去吧?”
嘴里啰啰嗦嗦语无伦次,边说边转身,转一半就被崔南玉拉回来,崔南玉仔细一瞧他表情,“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哎呀!!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再说了,你把我崔南玉想成什么人了?”
“啊?”
杨绍文愣愣的抬起脸,却被一套衣服砸进怀里。
“试试这个怎么样啦!”
崔南玉绷着脸把衣服塞到杨绍文怀里,见杨绍文还是发愣,绷不住了,又拽起杨绍文的胳膊肘向里边领。
“哎呀,你放心,我才不看你呢!这是白天出去选了套成衣,又让师傅现改的,我乱猜的尺寸,你试试合不合适!”
杨绍文愣愣的看了眼怀里,那是一套深灰色的西装,还有衬衫马甲和一条黑色领带,杨绍文愣愣的嘟囔着:
“玉小姐……这……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呀!”
崔南玉说着把杨绍文推到一扇屏风后面,然后哼哼的道:
“你给我崔南玉干活,自然要打扮的精神点嘛,才不会丢了我的面子——放心啦,衣服记入你欠我的钱里!”
听到里面老老实实的响起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崔南玉满意看向窗外:
“杨大哥之前肯定是当兵的吧?我刚刚从楼上瞧了你一会儿,站的真是笔直啊,绷得像一张弓似的。”
衣服的窸窣声停了停,接着重新响起,杨绍文的声音低声接道:
“过去的事了……”
“哎呀,我也能猜到,有句话我不说你也晓得啦,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里面杨绍文的声音仍然平静的接道:
“这不一样……”
“好吧好吧,这由你。”崔南玉应和着,声音陡然小了下去,眼神看着地面,也飘渺起来,“但你这样,至少有点意义,不是吗?男人嘛……要杀人的话,总是杀点小日本才算够本……哪像我阿爹……十足的白活一场……”
这边正感怀伤神,也没注意到衣服的窸窣声停了,杨绍文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玉小姐……”
崔南玉回神,看到杨绍文不由眼前一亮,惊喜的差点扑上去。
“啊呀呀!你真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啊!!”崔南玉上手对西装的边边角角就是一阵拽拉抚扯,杨绍文感觉到那双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别扭的直想晃,可又不敢,只好面色尴尬的忍着,而崔南玉依旧兴致勃勃的绕着杨绍文转圈,“我的眼光太准了嘛!杨大哥你好像生来就是穿西装的!这挺括!这气派!”
“那个……玉小姐,是不是要迟到了……”
或许是西装穿在身上的熟悉感觉让他的身体找回了昔日的习惯动作,杨绍文问着时间,下意识的就往上衣口袋摸,但摸到空空的口袋上,他脸色僵了僵,然后把手拿开。
崔南玉没有漏掉他的动作,忽然道:
“哎呀呀,正好到时间了,是该出发了。”
说着,急忙反身到里屋,然后拿出一个纸盒子,把纸盒子塞进杨绍文怀里:
“这也是猜着尺寸买的,放心啦,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可总要配成一套的啊!”
她带着满意的神情退后一步,活像一个打扮完布娃娃的心满意足的小姑娘。
杨绍文打开纸盒——一双锃亮的男式皮鞋。
“这……”
“快穿上啦!这个也记入欠的账里嘛。”
杨绍文老老实实的脱下布鞋,还没穿拿起新鞋,两双卷成布包的黑色棉袜就砸到面前,他下意识的一缩身子,牢牢的一手抓住一包。
“反应挺快!”崔南玉笑眯眯的走进里间,“快点!穿好就出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