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文眼前的黑雾一阵紧似一阵,似乎感觉到几双手来搀扶他,冷汗流到眼睛里,也蛰得很,他愈发看不清楚。
“哎呀。”
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面朝下,趴在炕上。
“绍文!”崔南玉立刻扑到他面前。
杨绍文眼前清晰了一点,抬手刮掉崔南玉眼眶里涌下来的泪珠,动了动肩膀,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是裸的,绷带也不见了,有人坐在他身边,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不到是谁。
“孩子啊,你醒了?”后面传来周大娘的声音。
“大娘……”杨绍文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不像话。
“现在街上乱的很,我也没有什么熟识的大夫——绍文啊,我年轻的时候学过一点护理,现在只能是我给你取出子弹了,行吗?”
“大娘,麻烦您了。”
“我身边只有一点酒精,没有麻药,你忍得住吗?”
“没事儿,”杨绍文对赵元刚递过来的毛巾轻轻摇摇头,对后侧微笑道,“您只管放手做就好。”
“哎,那你忍着点儿啊。”
刀锋生生切入皮肉,但杨绍文只是默默绷紧了全身,周大娘心里一疼。崔南玉凑过来擦掉流下的血。周大娘在伤口切了一个十字,用镊子掀开皮肉,赵元刚和谢珏各自从一边拿住,赵元刚还好点,谢珏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看表情似乎就快哭出来了。
周大娘用酒精擦了另一把镊子,眯着眼屏住呼吸凑近伤口探了一会儿,终于,一颗子弹带着血线被扔到地上。
周大娘松了口气,对杨绍文道:
“家里没有外伤的药,伤口只能烧一下,行吗?”
杨绍文没有立刻给回答,周大娘以为他昏过去了,转脸刚想问崔南玉,就听见杨绍文疲惫不堪的声音:
“您放手做……我没问题……”
周大娘叹了口气,下炕向炉子走,这时崔南玉心疼的看着杨绍文背上的其它伤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都咽了回去。
——他是军人,是打过仗的,打过恶仗的,再问疼不疼之类的问题,就显得太矫情了……
谢珏却被那身伤疤看直了眼,愣愣的问道:
“杨哥,这些伤疤……都是之前留下的吗?”
杨绍文颤巍巍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弱的笑容被冷汗映衬的闪闪发光:
“现在你还想参军么?”
“想!”刚才还呆滞的目光立刻燃烧起火焰,他瞪着杨绍文的目光有些狂热,“更想了!太想了!!!这身伤疤,就是活过的证明!!死了也值!!”
崔南玉听这话别扭,站起身用力的踩了谢珏一脚。
“唉——?!”谢珏被踩得龇牙咧嘴,“嫂子,我说错话了?”
赵元刚在一边哈哈一笑:
“嫂子,他就是一个说话不走脑子的,专得罪人,你别介意!”
杨绍文拉拉崔南玉的衣角,对她笑了笑,却让崔南玉重重的“哼”的一声,飞快的转过身,狠狠的擦了一下眼睛。
周大娘拿着一个顶端通红的烧火棍回来了。
坐到炕沿上,探身对准了杨绍文的伤口:
“绍文啊,那我开始了?”
“好,大娘。”
皮肉烧焦的气味和灼烧的轻微嘶响回荡在了空气里,但除了赵元刚和谢珏倒吸冷气的声音,仍然听不到杨绍文出动静。
一番折腾,最后杨绍文完全软瘫在炕上,周大娘在崔南玉的帮助下裁开一床干净的被单,一边给杨绍文包扎一边问:
“绍文啊,你能不能跟大娘说实话。”
“大娘……您问……”
“现在街上传言有人刺杀了皇上,是你们吗?”
杨绍文失笑,但真的没有力气再说话,只好碰了碰崔南玉的胳膊。
“大娘,我们不是刺杀皇上去了,”崔南玉一边帮忙一边解释,“溥仪这次去日本迎回了日本的天照神器,打算供为祖宗,我们把那神器给毁了。”
“呀!”周大娘一声惊呼,手上动作不禁一停,但马上回过神,惊魂未定的道,“你们胆子太大了——你们做成了?”
“做成了。”
“阿弥陀佛……”周大娘闭眼念了句佛号,再睁开时眼里带上了赞许和满意,“做的好。”
说着打上结,把杨绍文交到崔南玉怀里:
“你们休息一会儿,天黑了,我给你们弄点饭去。在我这里你们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谢……”杨绍文强撑着精神对周大娘道了谢,身上愈发酸软无力,眼皮都睁不动了,崔南玉见状,扶杨绍文侧躺好,“再睡会儿吧,睡醒了吃点东西。”
“嗯……”
崔南玉看着杨绍文睡过去,长长的出了口气。
拿眼一横赵元刚:
“过来。”
赵元刚吓了一跳:
“嫂子,干啥?”
“你身上不是也有伤嘛,”崔南玉巧笑倩兮的拿过床单剩下的绷带,“嫂子给你换一下绷带。”
“我没事儿!”
“过来——”崔南玉阴阴的声音让赵元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珏不禁笑出声,在赵元刚求救的眼神中撂下一句“我去帮大娘的忙”就跑了。
周大娘热了几个馒头,炒了点土豆白菜,熬了一锅厚厚的米粥,倒了不少白糖。
“呵,大娘,您家条件真好啊。”
赵元刚被崔南玉整的满头是包,哭丧的脸在喝到第一口甜甜的米粥后立刻换成了眉开眼笑。
这时崔南玉正在里屋喂杨绍文吃东西,赵元刚没了忌惮,吃相尽露,风卷残云。
“还好,我家璧儿孝顺,知道疼我,”周大娘说起儿子,总是笑得骄傲自豪,“他挣得虽然不算多,但每月几乎都送到我这里来了。”
“是那个周璧吗?”赵元刚嘴里塞得满满的,看向低头吃东西的谢珏,“不就是那个骗……”
桌子底下谢珏狠狠踩上赵元刚的脚:
“赵哥,他的确是个翩翩公子。”
“你小子欠削!”赵元刚狠狠的瞪了谢珏一眼,冲他扬扬手,但奈何当着周大娘的面发作不起来,只好向周大娘随口问道,“您家儿子是做什么的?也没看到他?”
“他不在新京,在哈尔滨,海关的,整天到处跑,要是到了新京就回来住几天。”
里屋,杨绍文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两口馒头,胸中烦闷,再也吃不下去了。
“现在脑子还是不清醒……”
他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语气里有些不耐。
“哎呀,你现在先别操心了。”崔南玉看他这幅样子就有气撒不出来。
“不行啊……”杨绍文低声道,“几点了?咱们的车票是凌晨一点吧?最好能先去侦查侦查……”
“行了,我知道,剩下这些事交给我们就好了,你负责休息。”
杨绍文睁眼,看向崔南玉。
崔南玉一瞪眼,鼓嘴道:
“怎嘛?怕我不行?”
杨绍文微微笑了,大手轻轻盖上崔南玉的手:
“那就麻烦你了。”
崔南玉回到外间,呼噜呼噜扒饭的赵元刚立刻安静了。
“杨哥怎么样?”谢珏问道。
“目前还好,又睡了。”崔南玉端起碗,看向赵元刚,“哎,你联系的那辆粮车,你能担保完全没问题吗?”
赵元刚放下碗,脸苦起来:
“嫂子,这我可保证不了。”
“一会儿你提前去一趟,确认日本人没发现那条线,我再给你200元,你尽数给他,一定保证在最后时刻他不会出尔反尔。”
“嫂子,200元?这也太大方了吧?”
“哎呀,这种时候,还抠门什么?!”崔南玉又看向谢珏,“吃晚饭你和我去趟火车站,咱们要确认今晚火车站的火车还是正常发车。”
“嫂子,我自己去就好,你留下来照顾杨哥吧。”谢珏不满的瞥了眼对面的赵元刚。
“哎呀,我说跟你一起去就一起去,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呀!”
“这么简单的事情嫂子还怕我干不好吗?”谢珏不服气的又去瞪了赵元刚一眼。
“哎呀,你就当我想去,你要保护我这个女流之辈嘛!”崔南玉低头夹菜,“好了,说定了!”
“绍文家的,”周大娘问,“你们可以在我这里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用不着今晚就走啊,现在风声多紧。”
“大娘,这点我们想过,”崔南玉摇摇头,担心的回头望了眼里屋,“这么大的事情,搜查只能越来越紧,越早走反而越容易脱身。”
“也是……”周大娘自言自语道,“毁了日本人神器这么大的事情,日本人想来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吃完饭,大家休息了一会儿,各自又换了一身衣服,分别出门。
周大娘家里只留下了杨绍文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被争吵的声音惊醒。
说是争吵也不完全是,两个人的声音各自着急,但都压的很低。
杨绍文撑起身子,强打精神在黑暗里仔细聆听。
“妈,您真是疯了,我说了,他们不能留,发现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发现的了?”
“哎呀,您以为光不说就行了么?日本人也是会侦查、会跟踪、会找线索——总之他们找来的方法多了去了!到时候,不仅他们一人一颗子弹,我们恐怕也会没命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去坐牢!——妈,您都这么大了,可实在经不起折腾,别跟着他们闹了。”
“怎么是闹?璧儿,你好些天不回来了,今晚突然回来,就只会指责我吗?”
“妈,我也不想啊,谁想到一会儿来撞见您窝藏了一屋子逃犯?!听我的劝吧,赶紧让他们走。”
“我看谁敢让他们走!”杨绍文认识周大娘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他们就住在这里了!你要再提这种混话,就不是我儿子!”
“妈——”
“你好好想想吧,别忘了你的气节,你是中国人!”
“我还有一半儿是日本——”
啪!
杨绍文在随后而来的沉默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应该是耳光的声音。
“妈?”
“你滚……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周大娘的声音剧烈的哆嗦,“反正我就和他们上一条船了,他们要是死,我也活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妈——”
“滚!”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关屋门的声音,摔院门的声音。
杨绍文呆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撑着下了炕,走到门边。
拉开门,外间的灯光晃得他一阵头晕。
“哎呀,你怎么起来了?!”
周大娘急忙过来扶住他。
“大娘,等到他们回来,我们就走。”
“你都听见了?”
“嗯。”
周大娘虚扶着杨绍文,让他到桌边坐好。
“你们不许走,安心待到你们预定的时间,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绍文叹了口气,沉声道:
“大娘,这不仅是为了不给您添麻烦,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着想。”
“你是说——?”
“周兄弟看来是不赞成我们在这里,万一他——”
“你放心,璧儿不是那样的人。”周大娘打断他,按了按他没受伤的左肩头,像是想让他安心,“他也就和我闹一闹,国家大义他懂的。——你们放心就好,况且我还在呢,他不敢违逆我的意思。”
“可是——”
“放心。”
杨绍文咽下了后面的话,他不想与周大娘顶嘴,但心悬高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周大娘见他精神好了一点,就给他热了饭,杨绍文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馒头,穿好衣服,就去收拾他们的东西,尽早做一些准备。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院门响动,周璧的声音传回来了。
“妈——”
“是璧儿,”周大娘松了口气,对杨绍文笑道,“我就说,他冷静下来,还是能分清家国大义的。”
不对!
院子里脚步声放的很轻,除了周璧的之外,不止一个人!
杨绍文急忙去掏枪。
但还没举起来就被忽然涌进来的日本宪兵压住,接着杨绍文被三四个宪兵狠狠的压到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