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能够说话的人。”
我叫长河，长在未央宫。祖母抚养我长大。
未央宫上的天空永远是蔚蓝色的，即使是祖母发动政变，屠杀了宫廷里一半的敌人，在三天三夜大雨彻底地洗涤过后，天空越发蓝得像高贵的宝石。父亲迈着骄傲的步伐，带着对管理帝国炙热而期许的迫切神情，踌躇满志地登上了皇位。
祖母在父亲小的时候，请来全国最好的国学师傅为他上课。父亲从小饱读四书五经，通晓治国之道。祖母常对他说：“济，你要努力读书，以后这天下是你的，你得知道怎么管理。”父亲其实并不能太理解母亲说的话，在后宫，母亲只是父亲的宠妃，不是正宫皇后。皇后育有一子，长他两岁，才华横溢，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储君。父亲望着坚定而期许的母亲，顺从地点了点头。
从小在大漠长大的祖母，看惯了黄沙大漠，胸怀宽广。她的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一丝微笑，在冗长而残酷的宫廷生活里，我从未见她有过沮丧。与其说她是宠妃，她更像一个精明而顽强的管家，打理着后宫一切琐事，照顾年长多病的皇后。每当祖父在国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祖母在一旁帮他研一研磨，拨弄一下灯盏，焦灼的祖父即刻会变得柔软。在我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渗着爱情。
由于带着西域胡人的血统，祖母出落地极其香艳。我依稀记得年轻时候祖母的样子，不同于中原人，她有着高而直的鼻梁，深陷的双眼，板栗色的发丝。她会调制各类西域的香料，钟爱用细软艳丽的薄纱来装扮自己婀娜的身姿。祖母经过宫院里，宫人们总是用爱慕的眼光目送着她，谈论着这位年轻宠妃妩媚动人的穿着，新梳的发髻，和新调制的香味。
我是天生的哑巴，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祖母从小教我写字。
在我八岁那年，一次我肚子饿去厨房拿吃的，听见宫人们说，我的母亲是个青楼歌妓，我是父亲随祖父南巡的时候，酒后乱性所生。皇家不允许有个出身青楼的王妃，母亲生完我后就被赐死了，我被带回了帝国的中心。青楼，歌妓？那是个什么地方。但从宫人们鄙视的神情里我断定那不是一个体面的好地方。从那以后，我对自己便生出了一股怨气。不知道该怨恨赐死母亲的祖父，出身卑微，卖笑为生的母亲，还是酒后乱性的父亲。我不愿意朝着别人笑了，八岁那年，我的脸上便没有了表情。祖母着急地让太医们为我会诊了好些天，最后太医院院长说我是郁结难舒，为此我吞服了一个月的中药。
“我的长河，我的长河，你到底怎么了？”祖母时常把我搂在怀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问着我。我看着她，我想问她青楼到底是什么地方，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想朝着她大发脾气，大吼大叫，任性地不管不顾，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但我又后悔了，即使能说话能吵架，我也不能朝着最爱我的祖母发脾气，赐死母亲的是祖父。
父亲是个精力充沛的王子，我有7个哥哥10个姐姐。我是他最小的，也是最不起眼的孩子。祖母执意要让我和她住在一起，父亲每次来探望祖母的时候，对我总是匆匆一瞥，长叹一口气。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从未抱过我，也不像他对其他哥哥姐姐那样赞许有加，我是他这辈子犯下不光彩错误的证据。哥哥姐姐因为父亲对我的态度和各自母亲们的教导，都不和我玩耍。只有祖母，在我百无聊赖的童年里陪伴我，她派宫人来为我演皮影戏，在我难过的时候轻拍我的背，在我出水痘，长疙瘩的时候为我挠痒。
我带着对自己身世的怨气，伴着周围人鄙夷的眼光和祖母的溺爱，在宫廷里悄无声息地长大。成为了万人眼中美丽傲慢，不会说话的公主。
祖母在宫廷斗争里，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凌厉。随着祖父的衰老，她已不再用任何艳丽的服饰来装饰自己，整日伏在正殿的偏座上披星戴月地看折子，大臣们望着这位昔日从西域进贡的，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皇妃，她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只拥有轻浮肤浅的智慧，已渐渐沉淀成为治国的巾帼。宫内党派斗争的旗帜渐渐倾斜到祖母这一边。
在我十三岁那年，祖父驾崩。
“我的长河长大了，出落成大姑娘了。”祖母一边帮我梳头，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长河，你还未出过宫，明日启程去郦宫玩可好？”祖母拉着我的手，流露出浓浓的不舍。
“您去么？”我翻过祖母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这三个字。
“我不去，祖母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轻抚着我的头，我把头靠在祖母的肩上，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是在害怕明天的到来，但眼神却透着视死如归的坚毅。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祖母，我哭了。
“如果祖母不在了，宫里生了变故，你就从郦宫和小轩一起逃跑，明白么？”我点头。
郦宫的温泉水轻柔滑暖，像极了婴儿的肌肤。我和我的贴身宫女小轩在郦宫度过了一段没有宫廷礼仪，只有姐妹情谊的闲逸时光。我不再是公主，她不再是宫女。白天，我们在温暖的温泉池里嬉戏，夜晚，在骊山的小树林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装满了我们的瞳孔，我们欢笑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捕捉其中的一只，然后又慢慢摊开，望着那绿色的微光从我们的指尖飞走。小轩是温暖安静的女孩，我猜想天生哑女的我肯定是个很无趣的玩伴，但她总是用她的手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玩耍。
“公主，听宫里的太监们说，皇妃暗杀了太子，把皇后做成了人彘。”我和小轩背对背地睡在郦宫的寝宫里，小轩怯怯地告诉我。
我转过身，盯着小轩那双从未说过谎的双眼。宫廷斗争里残酷的杀戮竟然出自于祖母的双手。
不管她做过什么，她依旧是疼爱我的祖母。
我在父亲登基大典前半月告别了郦宫，回到了都城长安。
父亲终于登上了帝位，虽然以不太光彩的方式。但自古成王败寇，没有对与错，只有胜与败。历史的工匠著书立传会巧妙地把统治者的功绩彰显，过错掩盖。
回到长安后，我总觉得我哪里不对劲。早上宫人服侍我洗脸的时候，我看见铜镜里的自己额上长了几粒小疙瘩，红红的，不痛不痒，可是长在额上十分难看。我变丑了，不仅是个哑女，而且还变丑了。
最令我窘迫的是，身体也在暗处发生着我无法控制的变化，刚添置的衣衫胸变紧了。夜里总做莫名其妙的梦，梦的结尾总是自己掉到悬崖下，一蹬脚，就醒了。整个身子在一夜之间仿佛被拉伸了，我在夏天的梦里长高了许多。
祖母不在的时候，未央宫里只有我和宫人们，我感觉他们老是在偷偷看我，这使得我浑身不自在。
“他们为什么老是看我，是因为我变丑了么?”我悄悄塞给小轩一张小纸条。
小轩笑了起来，眼睛变得弯弯的，凑过身子悄悄告诉我：“没有，是因为你长大了，看起来像个女人了。”小轩的双眼下意识地落在我胸前微微隆起的地方，我羞红了脸。
我不相信她的话，周围的人明明就是在嘲笑我，看来我是变丑了。我不敢直视宫人们的眼睛，经常乱发脾气，打碎杯盏，打翻面盆，心境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静谧安稳，像是有一头小猛兽住在里面，不受我的辖制。
祖母慢慢变老，老年人会渐渐变得感觉迟钝，她竟也觉察到我的不安。但她也像小轩那样笑着说：“我们长河长大了”。
我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我生病了。那是长安入夏后的第一个早晨，我从床上起身，小轩扶我起来，为我叠被子。
“呀，有血。”小轩看着被我染红的床单，轻声叫了出来。
我愣在那里，吓得面色惨白，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血从哪里流出来的。小轩若无其事地把我的床单裹成一团，让宫人送到浣衣局。我十分气愤，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的她此时竟然这般平静，没有来安慰我，体恤我的病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儿，每个女孩子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的初潮，是我成熟的标志。但那时的我，既恐慌又害怕，一天下来滴水未进。祖母闻讯赶来，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
“公主为什么不吃饭？”
“回太后，公主她……不开心了。”
祖母看着我，笑笑地说：“长河，别害臊啦，本来我还担心，你的初潮迟迟未来，现在好了，你是真正的女人了。”祖母笑着说。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倔强地不看她。
“不要再使小性子了，我不怪你，你的母亲毕竟不在你的身边，我年迈，竟也疏忽了教你这些。”
我仍旧不看她。
“你们给我听着，今天公主来潮的事情不能往外泄漏一个字，违令者，斩！”在场宫人全部应声跪下。
我果然是生了大病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祖母之所以封锁消息，是因为公主成年，和亲或是皇帝钦点婚姻的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祖母是想我尽可能留在她的身边，多待几年。
岁月终究还是恩待我的，我脸上的小疙瘩渐渐消失了，我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疯长的身体和日渐婀娜的体态。没有兄弟姐妹的来往，又不能说话。我把自己的时间用在阅读，女红。在祖母偶尔的闲暇里，她会拿出她视若珍宝的西域香料，教我制作香粉，胭脂。
一日，我和小轩在御花园里散步，荷塘里的粉色荷花在碧绿荷叶的衬托下愈发娇嫩，我一时看出了神。
“长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父皇在叫我。我赶忙恭敬地行了大礼。
那是我第一次和我的父亲独处。父亲从未像那天那样仔仔细细地端详我。
“长河，你长大了，孤想告诉你一件事，能替孤王保守一个秘密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你还小，我把你托付给太后照顾，什么也没告诉过你。其实，你的母亲是孤此生最钟爱的女人。你的母亲，是南方小城的一个歌姬，因为出身贫寒，很小就被卖到青楼，唱小曲供达官贵人取乐。当孤看见她的时候，她和你一般年纪，唇红齿白，生得很美。那时孤已有正室，侧室，儿女成群。但我还是被她美妙绝伦的歌声吸引。后来，我替她赎了身，专宠于她。无奈祖父说她出身低贱，在诞下你之后，就赐她毒酒。这些年委屈你了，父皇一直冷落你，因为看到你，孤就怨恨自己的父亲，不想做这个皇帝。你长得真得很像你的母亲，只可惜你没有你母亲甜美的声音……。”讲到动情之处，父亲的眼眶泛红了。
我满怀怨气地白活了这么些年，从来不知父亲也会有怨恨，拥有至高王权和无尽财富的父皇也会有失落与无奈。我用绢丝为父皇拭去了眼泪，那一天，我们父女和解了。
宫里的人向来势力的，不见风使舵很可能找来死无全尸的命运，听闻皇上昨日宠幸哪位妃嫔，第二日这位妃嫔的礼遇便截然不同，从妃嫔，到宫人，态度惊人的统一。我和父皇在荷塘相谈的第二日，未央宫的门槛就被众妃子给踏破了。她们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前来看望祖母，无一例外地特意为我准备了礼物，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镯，制工精良的金簪，月氏进贡的昂贵香粉，母亲们耳提面命地嘱咐自己的孩子，今后一定要多和长河小公主一起玩耍。我和小轩走在宫里的走廊里，宫人们不再再我身后窃窃私语，行礼的时候态度也变得敬虔。
在宫里人的心里，我从歌姬所生的下流胚子变成了父皇至爱诞下的高贵公主。我和祖母相依为命在未央宫度过了十四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对这样的礼遇并不十分欣然，她们的态度又与我何干？人生并不缺乏锦上添花，唯独稀缺雪中送炭。
祖母总是劝我，做人不能将爱憎写在脸上。宫里关系盘根错杂，妃嫔都是各个封王的金枝玉叶，封王们效忠依附于王权，同时也制约着王权。这些妃嫔在就算宫里掀风作浪，但如若没有大的过错，皇家也得好吃好喝地待着她们。祖母望着我似懂非懂的脸，说道，长河啊，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祖母话的含义了。
我不管不顾，依旧我行我素。继续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地活在宫里。
夜幕下的宫闱寂凉如水，丝竹班子在夜晚浅吟低唱，听的人心神荡漾，那悠远的丝竹声仿佛情侣们在切切私语，互诉衷肠。让人的心不安分起来，却又无处安放。
一声“有刺客！”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合宫上下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宫内禁军全部出动，缉拿刺客。未央宫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宫人打开门，禁军统领带着手下进来搜查。禁军把未央宫每个房间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
“深夜打扰公主太后休息了，在下告退。”
“你是新来的？孤没见过你。”
“在下新晋禁军统领刘允志。”
“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
这人的脸看起来不像是武将的脸，清澈的双眼像是从未见过兵戎相见。
“长得好生俊俏。长河，你帮孤送一送刘统领。”
我把刘统领送到未央宫外。我一抬头，趁着月光，瞥见他如同雕像般完美的脸庞，感觉整个人都慌乱起来，全身发热。
“长河公主请留步，夜里寒凉，快回宫就寝吧。”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猿意马。
从那一晚开始，我的世界像是失控了一般。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徘徊在禁军所附近，踮起脚张望着，怀着少女所有的热情，期待能够看到刘统领的身影。有时他遇见我，朝我微微一笑，我的那一整天都是充实而快乐的。
“公主，您让太后直接赐婚不就好了？为什么老是屈尊去看望刘统领？”调侃我患上了失心疯。
赐婚？婚姻对于十四岁的我还为时太早。我没有信心能和任何人结为连理，我这样的哑女怎么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我的丈夫会因为成为我的夫君而感到羞耻。我没有信心能够成为像祖母一样，能够成为发号施令，实行奖惩的精明的主妇，管好一大家人。
这也许是我少女时代无疾而终的短暂爱恋而已。况且，我不确定刘统领是否钟意于我，他是否成亲，是否已有子嗣，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只是将我无处安放的炙热滚烫的情感投射在他身上而已。
上元节至，合宫宴饮。两位勇士在台上表演搏击，异常精彩。最后穿虎服的勇士赢得了比赛。勇士摘下头盔，是刘统领。
我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
“刘统领你果然技高一筹，告诉本王，你想要什么赏赐？”
“禀告皇上，允志别无所求，但求，但求皇上把长河公主赐于我。”允志像在宣告世人一样，大声说出了他的请求。
“哈哈哈，你真是勇气可嘉。长河不过年芳十四，你也未到弱冠之年。待到你晋升为将军，我的长河再长几岁，再谈论婚嫁何如？”
在座宾客议论纷纷，我成了全宫上下的大笑话，我羞红了双颊。气极了这位刘莽夫，愤然离席。
“长河，长河，你生气啦？”允志追了出来。
我哭了起来，埋怨他的莽撞和冲动。
你都没问过我是否喜欢你。我在心里暗暗和他呕着气。
“我其实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我只知道我喜欢您。”允志像是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我从第一次在未央宫见您，就爱上了您。您聪慧而美丽，是大汉无声而骄傲的公主。我想倾尽一生来保护您。您等我，待到我功成名就，必定请皇上赐婚。”他递给我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鸳鸯梳的一半。
我破涕为笑。好幸运，我喜欢的人碰巧也喜欢着我。
年轻时的爱情应该就是这样急急忙忙，轰轰烈烈的吧，许是我把爱情想得太过复杂。又或是武生出身的允志将爱情想得太过简单。我对爱情小心翼翼，允志则是大大咧咧。但那晚，我们两个复杂和简单的人在上元灯下达成了恋人的约定。我们将自己此生最美好的样子映在了对方的眼眸里，我们拉着对方的手，彼此沉醉了一晚。
也许全宫的人只把允志的话当做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但我们却都相信着，期许着美好的未来。我们在宫里人都将这个笑谈遗忘后，仍旧秘密地相爱，持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