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璟贤在医院的日子,实在瘦了太多,而且前所未有地挑食,梁刻铭绞尽脑汁,厨艺突飞猛进,虽然没有把他补回入院前的程度,但至少看起来也不像昏迷时那么惨了。
“哪,我知道你讨厌猪肝,不过我做得很好吃了,真的,你试试。”
“空叔说想来看你,你觉得呢?”
杜璟贤出神地望着窗外,梁刻铭以为他没听见,心里想着那就先让李时空别来医院时,却听他说:“不用,我去找他。”
“你找他?”
他笑了笑,接过梁刻铭削好的梨,说:“我明天出院。”
“明天这么快?之前都没听你提!”
“也没什么好提的啊,梨子这么大我吃不完啦。”
“那也不能分着吃,不吉利。”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气温陡然降下来,梁刻铭通知包子扬过来时带些长袖的衣服给杜璟贤,包子扬满口答应。
“恭喜恭喜,终于出院了,哇,肉都长回去了嘛!”包子扬拍拍杜璟贤的肩膀,啧啧叹道。
梁刻铭拿出车钥匙砸他,“你来干什么的,在这里废话,赶紧去开车,还要进货呢!”
包子扬灰溜溜地接住钥匙。
杜璟贤笑着说:“你对他不要那么恶劣嘛,怎么说也是来帮忙的。”
“帮个屁,老板给他开圈圈乐,他显摆罢了。”
“圈圈乐?”
“雷克萨斯啦!”
“空叔用雷克萨斯进货?”
“是啊,就因为送油条的开了辆别克君威,他觉得人家是示威……”
包子扬开着车雄赳赳地停下,“肚宝,看!爽不爽?好车啊!哎对了,你家开的是什么车啊?”
杜璟贤没有立刻回答,眼睫微微一颤垂落下去,笑容淡淡地说:“好像是途锐吧。”
“你有完没完。”梁刻铭立刻把话题绕开。
“哦……我们去哪儿?”
“我家。”梁刻铭说。
“哪个家啊?”包子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家!不是我妈家!”
“嗯?不是送他回去吗?”
“他暂时住我那里!”梁刻铭说。
“什么?!”包子扬如遭雷击,杜璟贤也很意外。
“刻铭,我打算回宿舍。”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强行出院的?”
“为什么肚宝不回家啊?”
“看路!”
包子扬沉默地开了一段,车里就数他最吵,现在他安静了,气氛非常压抑,连梁刻铭都有点不适应。等红绿灯时,包子扬忽然阴阴闷闷地开口:“璟贤,你家是不是出事了?”
杜璟贤愣一下,无奈道:“……没有啊。”
“是朋友就直说!”包子扬戴着顶棒球帽,帽檐遮到眉毛,黝黑发亮的皮肤加上脖子上挂的那条镀金大金链,气势十分逼人。
“真的没有。”杜璟贤沉默一下,语气温和地继续否认。
“再说没有,你小子跟我见外哦!”包子扬声音陡然拔高,“我早就看出你不对劲!这么久以来,弱不禁风,目光涣散,魂肉分离——”
还人剑合一呢……梁刻铭扶住额头。
“你家是不是破产了?”包子扬深怀怜悯地问。
梁刻铭瞪大眼,一脸“你还真敢说”的表情。
“金融风暴嘛,那个啥斯都倒了。”包子扬怏怏耸肩,“需要钱就说,真的,多了拿不出,几千还是存下了的,至少可以帮你交一学期学费……”
梁刻铭不知道该说什么,居然言不由衷地来了一句废话:“他不用交学费。”
“那日常开销也行啊,你可别光问刻铭借,不和我借,我跟你急哦!”
“好啦好啦,这不是跟你借几件衣服了嘛。”
“对嘛,我的衣服不错,很有品的,给你的都是我最喜欢的!”
包子扬拿来的衣衫,包括印着黑人雷鬼头的夹克,而且雷鬼头的头壳那部分还掉了,坑坑洼洼;桃红色的挂着银色链子的T恤,搞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产物;撕了个大口子的牛仔裤,那口子有一个巴掌长,距离屁股大概只剩几厘米,一看就是故意为之,但不知道这个故意的人,究竟是厂家还是包子扬……
看到这堆破烂时梁刻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算是对衣服不讲究的人了,但也没不讲究到这种程度,但是杜璟贤二话不说就抱着去厕所换,包子扬捂着嘴哧哧地笑,稍微大声了点,梁刻铭斜过眼看他。
“我真的很喜欢这几件嘛,不过不大适合我,一次都没穿过。”包子扬委屈地分辩。
“请问这世界上有适合的人吗?”
梁刻铭看到换好出来的杜璟贤时心里冒出一句:还真有!夹克比较贴身,拉链拉到顶,露出桃红色T恤的翻领,这个桃红色居然成了点睛之笔,和他白瓷般的皮肤相得益彰。至于那条口子,大概是裤子过于肥大的缘故,腰线掉到了胯,因此口子便位于大腿中间的位置,腿在空荡荡的裤管里若隐若现。
从梁刻铭介乎呆滞和愕然之间的表情,很难看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杜璟贤抬手把头发扒拉了一下,几个月没去管的刘海儿最长部分已到睫毛,挺符合时下非主流的标准,诡异的是他看起来依然很乖巧。包子扬觉得如果给他背后加个翅膀,说他是天使也没人会怀疑。
“呃……这样很好啊!对吧,刻铭,很精神哎!一点都不像刚出院的……”包子扬僵硬地没话找话。
梁刻铭点点头,至少包子扬有句话是说对了,确实不像刚出院的,不仅如此——“你是杜璟贤吗?!”她非常怀疑地求证。
杜璟贤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低头看着自己这身,“当然是啊,说不定我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梁刻铭一震,立即反应过来,赶紧闭上张开的嘴巴,收敛怀疑的神色,“啊……都饿了吧,是要出去吃,还是在家开伙?”
“都不要,叫外卖!”包子扬拍着胸脯,“我请客!”
“这是我家,请客还轮不到你!”
杜璟贤站在洗手台前,接了捧水扑在脸上,然后慢慢直身看向镜子,打湿了的刘海儿贴在额头鼻梁上,水流经过嘴唇,从下巴滴落,在起伏的胸口洇开,刹那间有种错觉,站在这里看着镜子的人是谭之盛,他甚至可以透过时间空间感觉到,谭之盛应该有耳洞。他几乎不喝酒,但是烟不离手,而且,他作每个重要决定时,都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凝视,仿佛在征得照片上的人的同意。
他不照相,没有照片留下来,记得他长相的人,在这些年陆陆续续去世,他的样子早已模糊,好像就是个幽灵,没有实体。
他知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留下了一个几乎是他翻版的儿子?
他看着洗手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随意拿起一个把玩,那是瓶发蜡,他压出一点在手心里,打量一下镜子,五指插进刘海儿,微微眯起眼睛。
下午两三点时,梁刻铭和包子扬回到粤神丰上班,李时空便留杜璟贤在二楼办公室喝茶聊天。
“你本来的名字,叫做‘谭引’,引渡的引。”
“哦?”杜璟贤在纸上写了几遍,盯着说,“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李时空在他那张老板椅上不自在地动了动,咳嗽道:“咳咳,你现在这样子,还真是,真是……”
“像谭之盛?”
“有点啦!搞得我很有压力……”
杜璟贤笑了笑,手中的原子笔转了几下后插回笔筒去,十指交叉。
“空叔,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关于海川银行的事,越详细越好。另外,你听过杜宇辰这个名字吗?”
才五点钟,李时空就叫梁刻铭下班,还说杜璟贤静养期间,她可以随时上班随时下班,一切以个人方便为准。
梁刻铭“啊哟”了一声,摸着下巴问:“老板,这样假公济私不好吧?”
“都编好啦!我在西腾那边有家新的自助餐厅十月开业,调你过去学习,所以你不要经常过来这边,免得穿帮!”
于是梁刻铭一下子变得好清闲,清闲到可以拉着杜璟贤逛菜市场,周围的人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岁,两个人顿时成了焦点。
梁刻铭一边选茄子一边瞥杜璟贤,“其实你待在家里就好了吧。”
“我想看看菜刚摘下来的样子。”他很谦虚地说,“还有怎么分辨好坏。”
菜市场拐角有一家饰品店,今天门口摆出了转店抛货的牌子,杜璟贤站住脚。
“你不会有兴趣吧?”梁刻铭捂着嘴,窃笑不已。
“嗯。”他还真的进去了,这下梁刻铭脸上的促狭都变成了愕然。
“你确定吗?”
“我确定啊。”
美丽的小店店主拿着打耳洞的钉枪,无所适从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满脸疑惑,另一个气定神闲。
“其实,现在打耳洞的男孩子也蛮多的,还好啦!”店主姐姐一看便知这女孩肯定不是那种赶时髦的类型,小帅哥就不一样了,长得很赞不说,穿得又有品,是那种绝不盲目跟风,知道突出自己风格的有品,这种生物打耳洞,好萌啊!
结果他不仅打了耳洞,还在理发店挑染了头发,虽然只是栗色那种不太明显的颜色,但梁刻铭好几天都非常不适应,目光一碰到杜璟贤,就忍不住露出纠结的表情。
包子扬和平小山也被震到了,好在他们不明就里,所以单纯地觉得杜璟贤的新造型非常不错。
第二天,杜璟贤把附近的房产置业公司都去看了一遍,梁刻铭回来时,桌上有份租房合约。
“干吗找房子?还是润花园,多贵啊。什么?你居然已经租下来了?”
杜璟贤手里转着笔,笑了笑说:“离你近。”
“不是远近的问题吧!”
杜璟贤叹了口气,温和地说:“刻铭,你这里毕竟是单室套。”
“你又不住一辈子,外面房子都是半年起租的!”
“没关系,我打算休学一年,租期正合适。”他轻描淡写地说。
梁刻铭有点蒙了,一下子强行出院,一下子又突然休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现在的课程也不是很紧,有必要休学吗?”
他笑笑,心不在焉的样子,“嗯。”
梁刻铭发了会儿呆,问:“那你什么时候搬过去?”
“已经搬好了。”
梁刻铭又一呆,对啊,自己这儿也没有他什么东西,他只要人一走,就算是搬了。
这个晚上梁刻铭跷腿坐在沙发上,吃着水煮毛豆看偶像剧,突然觉得屋子如此安静,即使吵吵闹闹的偶像剧也不热闹了,杜璟贤不过在这里住了两夜,她就适应不了他离开后的空洞了。
她在阳台上看着底下的夜市一条街,纵然第二天要踩着一次性筷子和各种残羹冷炙走差不多五百米,她还是喜欢这种身在人间的感觉。
杜璟贤不在天上,却也不在人间,他的归属到底在哪里?
梁刻铭嚼着嚼着,发现自己竟然连毛豆壳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