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市已经很久了，按照一般规律，至少该牛一回了。这点魏杰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钱隆未必能熬得到那时候。
林新天讲完之后，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支持者认为，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风雨兼程，反对者则对隆联的定位、战略以及管理水平都提出很多质疑。有些问题很尖锐，甚至直指魏杰本人。就连很少过问隆联具体业务的林新城都说了一句很感性的话——
“好像整个隆联就是魏杰和常文光的隆联，所有人都得围着他们两个转。”
魏杰第一次被质问得手心冒冷汗。
最后还是林新天结束了讨论：“大家对隆联的运作提出了很多意见，听来听去总的就两个字：混乱。好像每个地方都是混乱的，需求上不来，上来了又反馈不下去，进入交易的又执行不了。我看，隆联的关键在两个地方，一是人。经过一年的运行后，的确需要重新评估人力。二是你们说的定位，可是这个问题我和你们有不同意见，国家都还没定位呢，你们把所有责任都往魏杰身上推，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了？”
林新天说完，看向魏杰：“隆联作为利润中心是坚定不移的，但是操作必须要有阶段性。你们现在的定位的确有点太笼统，这个方面是不是该再细化，有多套备选方案？否则将来与国家的定位不一样，岂不是白忙活了？”
魏杰点头称是，对林新天的这番话他是由衷地感谢。
看得出来，林新天对隆联的现状是有强烈不满的，但他并没有责怪谁。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在位指挥，追究到底，还是得自己来承担最后的领导责任。
在做了全面概括后，林新天又针对各部门情况做了安排，特别对产品总部的工作布置得很细：新的年度计划里，要对全部现有产品经理评估好，不行的坚决辞退。来年的重点产品是什么？资本市场的热点是什么？机会是什么？每一个新产品都要规划好，要经得起程序审批。在实际操作中，产品部继续坚持直接营销。
这是魏杰一直坚持的路线，林新天算是给他留下了。
第四点，林新天将产品总部旗下的传统产品放到了战略部去了，只让产品部做那些创新的，价值大的产品。第五，将之前分散管理的产品团队集中办公。第六，允许机构建设自己的投行队伍作为过渡状态。这是林新天妥协和退让的地方。
以前，不管是信托、金融租赁还是银行、证券，机构的负责人面临的都是双重管理。既是分业，又是混业；既要接受银监会和证监会或保监会的监管，股权上又要听从钱隆的统一指挥，运作上又是“地下模式”。这让他们非常难受。
魏杰等一干人虽然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但也没人敢反驳。
最后一点，林新天表示，产品部的融资平台可以建立。
魏杰明白，这是针对他之前关于建立融资部的申请说的。他是这么想的，通过委托理财融来的资金既可以直接投资于他们的金融产品的交易环节，提高盈利能力，同时，这些资金闲置时还可以缓解钱隆资金链紧张的燃眉之急。
林新天当时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沉思了很久，终于还是点了头。
会议结束时，林新天再次重重地强调了一句：元旦开始，一天一会。
“10·20”会议之后，魏杰进入了2004年的准备工作。
11月初，他来到北京启动和北地集团的全面合作谈判。
9月份魏杰从西藏回来后，曾应邀参加了“上达”经济研究所主办的企业国际并购峰会，以钱隆集团副总裁的名义做了加盟之后的第二场演讲。这次演讲比前一次还要成功，魏杰享受的几乎是明星一般的待遇。
在那些围上来的人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直跟着他走到了嘉里中心会场外面。魏杰看他递上来的名片是北地集团的。魏杰这才想起富开云这个人来。
之前因为与周漪的暧昧关系，他与富开云没有过多交往。后来因为范腾与富开云的关系非常亲近，他自然就隔开了距离。再后来，与周漪上过床后，更不愿意面对了。
但是他心里清楚，富开云是个人杰。或者说，就是个人精。
作为大型国有企业，富开云掌控的北地是一个另类。它既不是传统国企改制而发展壮大的，又不是国家的垄断行业企业，而是从大约2000万的资产开始，用体制内的手段加上市场化的方法发展到如今几百亿资产的。魏杰早在回国读博并创业的初期就耳熟能详了。
响当当的大型国有企业，其总经理富开云又是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他们主动提出和钱隆讨论合作，魏杰当然是受宠若惊的。就连林新天听说后也有点激动。
他激动的倒不是北地的规模，钱隆以前合作的企业比这还大牌的也不少。林新天激动的是，魏杰告诉他，北地虽然听上去像个房地产企业，但其理想却是做投资银行的。
不过林新天对与北地的合作还是给了一个指示：审慎。
这倒是与魏杰的考虑一致。对于范腾的好友，他心里还是有防备的。尤其这个时候。
魏杰回大明后没几天，北地集团发展战略部的总经理带队也来了大明。魏杰第一次向他介绍了不为外界所知的“隆联模式”。北地一行考察完之后非常吃惊，也非常感慨：“钱隆的实际情况与外界的传言差距太大了，相信富开云董事长会很感兴趣的。”
经过一番互动性沟通后，北地提出，邀请魏杰前往北地考察，然后再讨论合作内容和方法。林新天虽然对国有企业的合作向来谨慎，但还是同意了。
11月中旬，魏杰约了项语，带了洪极和刘根硕这两位具有国际金融背景的骨干到了北京与富开云面谈。只用了几分钟，一行三人就被富开云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果敢、干练和充满激情的军人气质征服了，也懂得了为什么他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将北地做成这样。
魏杰不是第一次见富开云，但却是第一次面对面谈合作。
周漪很少谈及她与富开云的家事和情事，以前他也曾疑惑，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连一个女人也满足不了呢？可后来他自己才明白了，有时候不是满足不了，是懒得去满足。
至于为什么懒得去满足，原因很多，但归结于一点就是：不爱，或不够爱。
对于合作，富开云是做好了准备的，不是简单的业务交流。
他一上来就从历史的、战略的角度谈了民营企业发展的过程。这表示他的用意在于为北地和钱隆之间建立一种合作关系进行基础性铺垫。
魏杰暗暗对他的胆量和真诚赞了一个。毕竟，这个时候敢于和钱隆谈大合作的国企不多了，而且大多目的不纯洁，有些人甚至只是为了探一探钱隆的虚实以作谈资。
正因其真诚，又更显出富开云和北地的“另类”来。
而富开云接下来介绍北地的情况，更是令魏杰惊喜不已。
他讲到了北地所受的约束以及可以运营上的灵活多样的市场机制；讲了他们如何在适应体制内的要求的同时，满足体制外的游戏规则；讲了北地的“五三二”战略，即百分之五十进行基础投资，百分之三十投入房地产，百分之二十投入金融；讲到为什么北地的金融投入不大，发展得不快，主要是人才方面的制约——
魏杰明白，富开云讲得如此真诚和详尽，不是甲方对待乙方的姿态，这是希望和钱隆建立更深层次的战略合作关系，用钱隆这样一个在市场经济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民营体制和金融力量来实现北地历史性、战略性和体制性的突破。
震撼还不止于此。富开云最后竟然一点迂回的策略都没有，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与钱隆合作的六条意见：行业研究、并购合作、基建领域、人才问题、金融方面以及产权制度如何改革。富开云酣畅淋漓地讲完之后，魏杰都呆了。
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不像国企领导人的企业家。与别人可能要走十步才能达到的目标，在富开云这里只需一步就完成了。而这一切，不过是半个月内的事情。
回想2001年夏末，他与燕瑟在星光高尔夫球场遇到富开云之后，因为范腾的原因，他曾主动在其后的一次会议中与他攀谈。谈话中富开云一度热情地邀请过他加盟北地。
彼时他风头正健，未来资本也刚刚成立，便婉拒了。
再者，他又如何愿意屈身在周漪的老公这棵大树下去乘凉呢？
如今想来，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是后悔，不是艳羡，只是感慨世事。
魏杰无法一一肯定表态，只能依照流程办事。
他快速地向富开云演示了关于钱隆和隆联的文稿，然后代表林新天郑重邀请富开云到钱隆访问。关于战略合作的具体内容，只有林新天才具有最后的表决权。
“我会尽快做出一个全面合作的方案来，作为与你们会谈的文件。”魏杰说。
会议结束，富开云也没有邀请他们去大吃大喝，只在楼下吃个便餐就又开别的会去了。
果然，林新天还是没有对富开云的积极姿态做出强烈回应。魏杰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感觉得到他的内心有一种巨大的隐忧，而且这种隐忧已经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人在巨大压力下，对任何不能从根本舒缓神经、缓解压力的东西，都不会感兴趣的。这是范腾和岑惊在与他谈到赵释兵的抑郁症时说过的话。
魏杰虽然和林新天所站的角度和氛围都不同，无法得知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根本改变这一切，但作为大致了解了一些内幕的“棋局”边缘人，他也能预感到钱隆的危机已经来临。甚至这种危机远非他所能看到的钱隆的资金链这么简单。
可是不管如何，他还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与北地的合作事宜。
林新天当然也是欢迎的，也不是谁都能与富开云有这样的机缘。
这期间，钱隆内部多次开会，魏杰知道钱隆内部的资金链已经非常紧张了。就连高管们的工资，都已经停发很久了。林新城多次动员大家，要利用各自的力量和资源去融资。某次，竟然提出了“保卫钱隆”这样异常严峻的话。
魏杰隐隐觉得北地这事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但究竟艰难在哪儿，他一时又没太明白。直到12月中旬，富开云带着北地董事会全体成员二十多人浩浩荡荡来到大明，与林新天和钱隆进行了一次高度机密的会议之后，他才明白了难点何在。
富开云此行顺便把董事会也放到大明来开了。
这真是一个极高明的考虑！
也许在北地的其他高管看来，兴师动众地将全部人马拉来大明和一个民营企业谈合作是件丢面子的事。找一个开董事会的借口，可以给他们的心理稍许平衡，也可以成为富开云真实目的的一个掩护。就算合作最后不成，北地也不至于被媒体诟病。
魏杰不能不感叹，男人的魅力，有的时候还真的跟岁月的洗礼有关。
富开云一行到达大明的第二天上午10点，在圣国大厦开阔气派的多功能厅进行了第一次合作会谈。由于北地方面的高度重视，林新天也通知了钱隆的全部专业委员会和执行委员会成员一起参加合作讨论，由他亲自主持。
几十个人坐在一起，跟新闻联播里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会谈一样的。在魏杰看来，这不过是仪式性、外交性的座谈，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果然，除了各自介绍一番，把对方都恭维了一番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内容，会谈就到时间了。
吃了个简单的自助餐后，两方面的人都各自散了。
魏杰与项语陪同林新天回到林的办公室，富开云与其战略发展部的总经理随后赶到。这个小范围的密谈才是此行的核心内容。
这次谈话是高度机密的，这种方式下，大家都约定俗成地不做任何记录，坐下就开始谈。商界高层的会谈与普通层面的会谈最大的区别也许就是：能用文字记录下的东西通常是无关紧要的，最重要的，尤其是交易方面的实质性东西，从来只记在头脑里。
对于魏杰，多年的培养和历练后，早已对这套游戏规则了然于胸，也训练出一种惊人的功夫：他可以同时和几十个企业进行投资银行的交易而不混乱，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每一个企业进行交易的核心内容，成功的关键，重要的环节，下一步该从哪里着手。
比较起来，同样是科班出身的岑惊和周漪就弱了不少，周漪大概能同时处理五个左右的交易，而岑惊遇到三个以上就开始紊乱了。
“我的脑子是细胞构成的，你的是零件和程序。”岑惊郁闷了就恨道。
而林新天从来都是深藏不露的。他并没有简单地肯定或否定，只是和北地谈了四个方面的合作内容，让魏杰负责组织团队设计合作方案，完成后再进行交流。
魏杰当时有种错觉，好像在这二人之间，民企和国企的感觉倒过来了。
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事却让他像吃了只苍蝇般难受——
富开云一行回去没多久，钱隆就通过项语派人去了北京。
他们的目的是将北地当成了委托理财客户找其融资。
众所周知，这种情况下，急切的融资心态会让一个心存诚意要和你建立战略合作关系的人丧失合作信心。就像正在谈恋爱的双方，本来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正要往婚姻发展，结果一方突然向对方借大笔钱，甚至还拿上床什么的做诱饵。
融资的事情不归魏杰管，他这个部门的融资部暂时只做已经谈成了的实施中的交易，还没有独立开疆辟土。所以他们就找了项语去谈判。与魏杰直接对接合作事宜的战略发展部总经理悄悄告诉魏杰，钱隆这样急迫地找他们融资，他们很为难。
魏杰听到这个消息时，脸都烫了，恨不得当时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
他此时终于清楚并承认了一点：钱隆真的病入膏肓了！
自然，与北地的合作也就变味了，这好像当初刘根硕和钱隆谈合作时很相似，甚至还不如。怪不得林新天面对北地和富开云是这种态度。也许在他内心，根本就没有把北地作为钱隆化解危机的平台。至于原因，魏杰只能揣测几种。
一是他根本不认为钱隆的危机是关乎存亡的，而只是资金链问题。北地只是作为一个战略合作客户来对待。二是他已经深感危机关乎存亡，但北地的力量不足以化解。三是钱隆结构太复杂了，内部问题一旦曝光给北地，富开云轻则知难而退，重则落井下石。
以魏杰个人对局势和林新天本人的了解，应该是后两者更贴近真相。
那么，既然明知结果，何必浪费机会成本和人力、财力和时间呢。
说实话，魏杰这段时间非常抑郁。心中弥漫的阴影像扩散的肺结核一样，令他觉得急促而憋闷。钱隆是否真的如范腾所说的会垮掉，用什么方式垮，垮成什么样，他都不知道，也没法和人说，包括岑惊。
她现在不知道在西藏的哪座大山里逍遥呢，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魏杰只有一个倾诉对象，项语。项语虽然是去和北地谈融资的负责人，却并不赞同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何况，杀鸡也未必就能取到卵了。他比魏杰还郁闷。
同时，项语比之魏杰，与钱隆相对还要游离一些，他也需要向魏杰打听一些实际情况。但他们一人在北京，一人在大明，只能在偶尔出差的时候半夜小聚一会儿。
项语倒是没他那么悲观。项语深信钱隆不会垮掉，因为太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