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企业如果垮掉，那将是不堪设想的。中国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这可是惊天大案。他掰着指头数，二十来个金融机构，上百家企业，三个上市公司，近十万的员工，涉及资产超过千亿。国家怎么能，怎么敢让这样的企业倒掉呢？项语问。
项语还回顾了中国过去二十多年所有出事的民营企业，从大邱庄到长城电子，从牟其中到杨斌，从周正毅到仰融，包括曾经的新天——所有出问题的民营企业的原因在钱隆身上都找不到，他们所能看到的，的确都是可以在经营中去解决的问题。
魏杰仔细琢磨，林新天真是智慧，真是一个一个地都避开了。所以不到十年的时间，他能东山再起，还能将钱隆做成今天这个国内最大最隐秘的大鳄。
可是越是看起来不像危机的危机，那才是真正恐怖的危机，魏杰想。
事情恶化得比魏杰想象得还要快。
12月3号，中央级某电视台播出了一个专题：钱隆系资金链可能断裂。
不管钱隆用什么方式掩饰自己的脆弱，但危机一旦被曝光，猜疑和彷徨就迅速被恐慌和逃离代替。虽然大家一致把矛头对准了那个报道，抱怨它使得钱隆的生存环境更为糟糕，但明白人都清楚，那只是一根导火索而已。
从这个报道开始，尽管表面看起来钱隆还在运转，内部ERP系统上仍然能看到许多钱隆在产业上的新消息，但内部人员的跳槽与懈怠，外界媒体的追踪和刁难，已经使它实际上陷入了内外交困。
人们不知道钱隆到底有多少钱，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听说过钱隆都买了些什么，却没听说都在卖什么。因为隆联的这些项目又全都是服务行为，还是秘密行动，做得说不得，面对猜测和质疑完全没有办法解释。
毕竟，你无法在一个政策还是金融分业的时代和环境中，去给人们说清楚你怎么搞的金融混业。再说，那不是明摆着与现行制度和监管对着干吗。魏杰此时才算真正清醒，正是这一点使得钱隆像一个巨大的核炸药，而按钮掌握在能掌握它的人手里。
如果不是要林新天的命，这个网一旦收紧，不仅钱隆难在，只怕林新天和一众高管都逃脱不了牢狱之灾。那么自己呢？
想起林新天两个月前那次谈话，那波诡迥然的眼神，魏杰突然一阵寒噤。
四 那些家族恩怨
两年前，他刚考虑加盟钱隆时分析过林新天用他的动机，可分析来分析去，漏了一点：自己或许就是一个人质。一个拥有专业经验、开拓精神、理想主义的气血方刚的盟友的独子，还能到哪里找寻比他还要好的人质去？
人质嘛，也就意味着，林新天一旦出事，他魏杰也得跟着陪葬。
当然不只是魏杰，还有项语，还有很多也许只有林新天自己才知道的棋子。
有一瞬间，魏杰想过逃。他拿着美国绿卡，出国只是一张机票的事。可一寻思，如果能逃，父亲还能让自己身处这样危险的境地吗，他又不是不清楚这背后的利害关系。
范腾此前曾两度提起“让他离开”，上次接到他从密室拿到的录音后又强调了一遍。
可他总有些东西放不下，或者说内心那“背叛”的羞耻感一直消散不去，所以一直留在这里，希望就自己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做一些补偿。
再者就是岑惊。她彻底粉碎了他和范腾想把她劝到美国去的阴谋和阳谋。
当魏杰和范腾将赵释兵目前在美国范府的消息告诉她时，她一开始根本不信。后来看到视频后信了，却笑道：“妈妈既然安全了，我也就放心了，玩够了再去吧。”
至于赵释兵为何没死，魏杰也曾追问过范腾，但是范腾始终没有告诉他。
“四个月了还没玩够？”魏杰无奈。
“哪是玩？拜你们所赐，我找得身心俱疲。现在好了，终于可以休息下。”
“去美国陪着妈妈不也可以休息？”
岑惊看着他，淡淡笑道：“你们之前合起伙来设局骗我，我怎么相信现在就不是你们合伙设的第二个局？我为什么要去？你们让我去我就得去？那我多没面子。”
“我们还不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嗯哪，你们是挺为我着想的。”岑惊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范腾，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两个为了我的安危，竟然变成盟友了，这世界真真奇怪哈，哈哈，哈哈哈。”
看得出来岑惊明显是动了气。她平时轻易不生气，生起气来那就一时好不了。魏杰与范腾心里都明白，这事变成这样，是因为各自都有盘算，所以也都有责任，也就省了相互埋怨的环节。但同时，也没人再敢火上浇油，把关于她那一年之期的“交易”抖出来。
自然，关于钱隆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政商博弈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她不清楚细节，但她不比谁糊涂，年初戴志成亲自出面，以外公的身份要求她起诉林新天、魏杰一伙时她就知道了。这也是她待在西藏不愿回去的原因：这里干净。
最搞笑的是，戴志成到最后还用了一番诸如民主、自由之类的大道理来诓她，结果被范晓华好一通抢白：“你要是早两年给她平反，她会死在牢里？！”
范晓华说的是因为那本《仔细聆听花开的声音》被打入牢狱的二姐戴襄华。
一个重要领导人的女儿，逃婚到大昭，以反革命罪入狱，最后也没出来。
而母亲赵释兵，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义妹，也去了天南陪她。
深爱母亲的大舅戴玉华干脆调任大明，后来在去探望她们的途中摔下了山。
赵释兵后来再不愿回京，而范晓华也与戴志成形同陌路。要不是这次需要追查赵释兵的事，后来又牵涉到了岑仲原的死因，范晓华已经二十多年不曾与戴志成说过话了。
父亲岑仲原原来是戴襄华青梅竹马的恋人！他留学归来赶到大昭时，戴襄华已经难产死在牢里。他虽然娶了母亲，但心里一定还对襄儿不能忘情的吧？岑惊唏嘘不已。
按照母亲的日记里所写，那本《仔细聆听花开的声音》的册子，原本是她平日思考的汇总，没想到被义妹戴襄华夹带去了大昭，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她心里得多愧疚啊！
所谓的爱，是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所谓的永恒，是什么？与子偕老？三生三世？
岑惊突然间就糊涂了。比起父辈们的故事，自己的那些纠葛似乎也轻了许多。
流淌的时光中，爱本质上源自于人对与生俱来的孤独的恐惧，但表现却因人而不同，或许分秒，或许一生。有一见钟情的激情澎湃，也有望眼欲穿的日夜等待。
长，或者短，只要真心相对，哪怕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会因曾经的爱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更不会因自己选择过的人，付出过的爱，嘲笑自己不堪回首的痴傻。
不是谁离不开谁就不能活，但活的方式和意义却不同了。
爱的时候珍惜对方，不爱的时候珍爱自己。爱如此，人亦如此。
范腾总有一天也会明白的。明白了，就不会再对她心存芥蒂了吧？岑惊想。但是她也不知道，如果面对真相，范腾是会释怀一些还是悲痛一些。
原来不仅父亲不是亲生父亲，母亲也不是赵释兵，而是戴襄华。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范晓华说起他与林新天的恩怨，与范笑云和范腾的恩情。
那要追溯到1988年前的深圳了。
那一年，林间风由舅舅送到大明，再自己飞到深圳去。
虽然林间风的外公给女儿女婿打了很久很久的电话，但他们还是以工作太忙为由没有亲自来接他。外公虽然难舍，可又怕林间风在大昭继续受打击以至于消沉下去。虽然知道他的天分，又担心没有正确的引导，他的天赋会否被埋没。
其实，如果不是林间风坚持留在昭师附小，他上次就想把外孙转校的。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次大明飞深圳的航班差点发生危险。
“深圳”这一名称，除了带有地理的痕迹外，还烙印了移民文化的色彩。
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深圳”两个字在中国人的语汇里更是“梦想”“自由”“奋斗”“活力”“一切皆有可能”的代名词。
深圳东临大亚湾和大鹏湾，西濒珠江口和伶仃洋，南凭深圳河与香港相连，北部与东莞、惠州两城市接壤。在风水师的眼里，此地两面临海，地形狭长，形似展翅大鹏；两翼揽水，水聚财，并生万物，是典型的风生水起局。
成为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深圳可谓人为一半，天意一半。
而林间风与范笑云的忘年交亦可谓一半天意，一半人为。
1988年，深圳有可能成为第四个直辖市的传闻甚嚣尘上，但范笑云不是很关心。他此时结束休假回深圳的目的是应深房集团邀请回去参加奠基仪式的。
就在一个多月前，1987年12月1日，深圳首次举行国土有偿使用权拍卖会。深圳房地产公司以525万元的最高价获得了罗湖区东晓路一块8588平方米土地的使用权。这一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人们足足等待了38年。
因为具有历史意义，他才答应了出席这个活动。
看着报纸上一张黑白照片，一个人高高举起“11”号拍卖牌，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而紧挨那人坐着的戴眼镜的便是深房集团董事，他的世侄戴晓华。
多年前，因为与戴志成决裂，范晓华南下深圳投奔四叔范笑云，自改姓范。
范笑云与戴志成以及另外两个兄弟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年轻时就拜的把子。后来革命的革命，经商的经商，到戴志成终于风光上位时，另外两个已经在“文革”中斗的斗死，病的病死了。
当年“327”事件的最后关头，范笑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戴志成发出请求，请他帮忙探明情况，可戴志成还是拒绝了。范笑云重病卧床后，戴志成私下去探望过一次。彼时跳楼未死却致残的范晓华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
“你还知道来看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的结义兄弟！是为了救大哥落下终身残疾，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自己孩子的四叔！你就这样把他逼死了！”
戴志成当时泪流满面正要离开，可范笑云还是让范腾来给他开了门。
他们后来谈了些什么范笑云没有说，范笑云只是告诫他们：政治，不要碰。
其实，在这之前，戴志成就因为国内局势的变化受了牵连，处于半退隐状态了，“327”之后就基本不出现在公共视野了。
“这孩子给你挽回了巨大损失，你看怎么报答他吧？”
范笑云第一次向他介绍范腾时说。
当初他握着范晓华寄给他的关于这次土地拍卖所做的可行性分析表正琢磨，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震动抛出座位。因为上卫生间回来忘了再次系上安全带，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无法矫正，斜斜地冲将出去。虽然旁边有只手拉了一下，但他还是摔在过道上。
机舱里尖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乘务长的喊话都听不清。突然，飞机一个大拉，又极速上升，他还没爬起来眼看又往后滑去。
正想着老命休矣，肩膀被一股力量使劲扯住，硬生生地止住了后滑的势头。
刚平稳几秒钟，他正想起来，飞机又一抽一抽左晃右晃下落，他根本找不到重心。就在此时，那人解了安全带，起身出来将他扶起，歪歪扭扭地送到座位上，给他扣好安全带。
这竟是坐在过道对面那个满脸稚气、漂亮极了的小男孩。
“谢谢你！”不过两分钟的时间，仿佛在鬼门关绕了个圈。
小男孩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笑。这时才有惊魂初定的空乘小姐过来询问他们的状况，给他们做身体检查。范笑云这时才发现这孩子有口吃的毛病。
他发现这孩子虽然有点语言障碍，但心算能力极强。他捡起并递给范笑云那份分析表时，竟向他指出了一个计算错误。那可不是几乘以几，甚至几十乘以几十，而是几百乘以几百的错误。有一瞬间，范笑云很激动。
后来飞机在天上转啊转，终是没能直飞深圳，迫降到长沙去了。降落的时候也不省心，又把全飞机的人脸都吓得变形一次。这孩子突然呵呵笑将起来。
“你知道这孩子当时怎么说的吗？”范笑云说着就忍俊不已。
“他说——吓出快、快感来了。”范笑云说完大笑不已。
“就算他没救我，凭此一句调侃，我也会喜欢上这孩子。”范笑云对他说。
因为年轻时有一次在冰水里冻得太久，他已经不会再有自己的子嗣了，而这个带着点忧郁的孩子狠狠地撞击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上帝给你关了一道门，也会给你开一扇窗。”岑惊感叹。
“我原本可以更幸福，我原本有两扇窗。”范腾淡淡地说。
“上帝也是个小气鬼，给人开了的窗不高兴了也是要收回去的。”岑惊笑。
范腾可笑不出来。
他虽然非常崇拜和喜爱范笑云这个爷爷，但当初林新天将他过继则是一种手段。
炒股的第一笔钱是外公和舅舅他们借来的债，因为外公外婆让舅舅先行回了城，又顶了退休的外婆的空缺，母亲认为外公这边所有人都欠了她的情，至于替她养了那么多年儿子的情分，她说那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喜欢舍不得送回去。
新天出事后，家底被耗得所剩无几，还让范笑云托请的人很为难。
这都罢了，可钱隆当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军天南，那可是范晓华出的巨额本金，林新天只是股东之一。
这还是范笑云看在范腾这个“孙子”的情面上才让他插了一腿。
可就在他们身处“327”生死关头时才发现，林新天竟然在他们分身乏术之际，将备用资金也挪用了，后来又以种种理由拖延，直到他们失败的最后一秒也没撤出。
这笔钱最后是归还了，但一病一残一孩子，又都成了穷光蛋，最后都被架空，不得不在林新天的协议书上签字，拿到钱的同时也被赶出了钱隆。
范笑云说这就是资本的嗜血，还说林新天是曹操一样的商界枭雄，可在范腾看来，就算当年连那十个亿也输光，也好过这等白眼狼。
所以，他不认这等父母，也对岑惊的背叛耿耿于怀。
所以，他在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岑惊时，会克制不住地责骂她。
今天西藏的阳光真好，没有风，还有袅袅的美女从车前走过。
范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近太忙，他很久没见到岑惊了。
刷了白漆的砖楼，下面沟道旁蜷着几只很佛性的流浪猫，慵懒地晒着太阳。
印象中，北大也有很多流浪猫，她们毛长，体肥，慵懒，不怕人。
记得学校里貌似还有个叫“流落人间的天使协会”专门负责给它们喂食，还喂避孕药以适当控制繁殖。他们来怂恿岑惊加入协会遭到拒绝，愤愤不平地说她冷血。
据说还有一只旁听的流浪猫经常混迹于教室听课上课，无论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某次上课，老师以此猫为喻，将某个经常逃课的女人贬得满脑门的汗。
白漆的砖楼外晒着几条被子，还有几身零零落落的衣服。
范腾恍惚记得北大宿舍楼前也有学生们晒着的被子。他不住校，但也经常晒被子。晚上钻进被窝时嗅着阳光的味道，有种小狗狗似的幸福。后来，岑惊扫兴地说，这是因为紫外线杀死了被子上的霉菌和其他微生物，以及有些看不到的小虫子。
他以后再闻着阳光的味道，都能想起这是螨虫被烧烤后的残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