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生活就像一团棉被，用久了就会塌陷。遇到烦恼苦闷，窝在被子里，以为全世界都看不到的眼泪就这样流干了。可是哭过了睡醒了，要面对的阴天不会见彩虹。
暖暖的阳光像一张吸足水的纸铺在记忆深处，沿岁月的棱角勾勒出过去的点点滴滴。人总喜欢凭吊过去，拿自己的眼泪诱惑自己的心。
分手那两年，他没有流过一滴泪，可并不等于忘记了泪水的苦涩，那些咸咸的曲曲折折。范晓华曾对他说过：“你口口声声咬牙切齿说恨一个人，可扒开心，夜深人静，你知道自己做不到极恨，正如很难轻易做到极爱一样。这世界上诸多的情感都是琐碎、平和，甚至难用语言表达的。人生本就无常，也许最需要珍惜的是彼此还愿意互相靠近、取暖。”
他当时的回答是：“要是痛苦只能让自己的心破碎的话，那就把它们扔掉吧，就像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一样。”
可是后来，看到坐在会议室里同样惊诧地看着他的白色身影，他还是没忍住发飙。
两年时间还是太短了吗？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那晚他们坐在外公外婆的坟前，他说“我原谅你了”的时候，他还是爱着她的；后来她说要辞职回大明的时候，他心里的怒火也是因为他还爱着她；此时站在这白色的砖楼下，期待她的身影，她的笑容，他还是爱着她的；每次路过街头，看到食品摊上随处摆放的一袋袋糖雪球，他知道他还是爱着她的。
是的，有一种感觉就像糖雪球。
糖雪球，其实就是山楂外面裹一层冰糖，有点像冰糖葫芦，只不过没有串成串而已。咬上一口，酸也酸到极致，甜也甜到极致。浸着凛凛寒气的那种十足的酸和甜，从牙龈一直传导到心里，传遍了全身。在那样冰冷酸甜交织的一次战栗里，一种十足的野性便驻进了你的灵魂，赶都赶不走。偶尔他会想，如果时光倒流，也许发明出这一组合的人会是自己。
可是他没有见到岑惊，客栈里的小姑娘说他们又出去了，这次应该是往北去的。
五 失踪的失踪，逃跑的逃跑
岑惊既然赖在西藏不走，魏杰自然也不愿独自出国。
魏杰没走的另一层考虑，甚至是最重要的一层考虑，是因为父亲没明白指示要他走。不是他如今变成了乖宝宝，那毕竟是他的至亲。既然知道父亲牵涉甚深，他又怎放心一人远走，将父母亲独自留在战壕里。
也许在父亲的棋盘里，他是一颗掩护子呢？
他还在大明，就在某种程度上向各方显示了：魏东升还稳着呢。
甚或，父亲已与各方达成了妥协，就像他偷偷地与戴志成结盟一样，对自己的事情早已做好安排？不管这种墙头草的战略在外人看来多么阴险卑鄙，但他明白，正是因为精于此道，父亲才在以往的政治斗争中每次都笑到了最后。
他当然并不喜欢这样一个父亲，他喜欢的是岑仲原那样清廉、刚直、正义而又才华横溢的官，可这毕竟是他父亲。所以他甚至连钱隆都没离开，还一如既往地卖命。
父子连心，他相信父亲也一定是有把握，或者不得已。
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魏杰又想。岑惊不也还在国内吗？
局势至少还没严峻到范晓华出面强制她离开的地步。但无论如何，他是该从钱隆抽身了，用他自己的办法，尽量做得不那么明显和扎眼。
然后，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会带岑惊离开。婚，就留到出国后再结吧。
他拿的是绿卡，不是美国国籍。按照惯例，两人一旦结婚，岑惊的出国可能会受限，因为她因此有了强烈的移民倾向。当然，凭戴、魏某一方的能力，办她出国都是小事情，但也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毕竟对手也不是吃素的，不然范腾此前怎会那样紧张。
至于范腾，谁知道他在整个事件中是个什么角色，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和他的风云国际正在紧锣密鼓地布局，等着吃下一朝倒下的钱隆大餐。
所以，目前，三人各自一方，倒也相安无事。
魏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意识地放慢了开发速度，自己也基本不再插手新的项目了，而是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全面总结和来年的工作计划上。在总结和计划中，他更是有意识地淡化了他自己的能力和作用，不管是成绩还是经验教训，都突出“集体力量”。
与此同时，钱隆的形势也每况愈下。
经费控制越来越紧，工作难度越来越大，高管不仅都停了工资，很多人还得自己垫费用进去维持。而林新天，再一次陷入了漫无目的的矛盾状态之中。就连自己安然度过了江湖术士所说的“50大限”这样的大喜事，也没有让他感到太多的乐趣。
2003年的最后一天，在庆祝钱隆成立十周年的庆祝会上，林新天第一次高调地向来自全国各地的钱隆干部们发表了一次长篇大论的演讲。然而，就在当晚的高层聚餐会上，林新天却失声痛哭，哭得异常深沉，也异常酣畅。
这样一个人的痛哭，令在座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眶，有的也跟着痛哭起来。
孤独，内心深处独有的寂寞和失落，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在烈酒中，林新天与他们一起送走了钱隆最没齿难忘的一年。
2004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月下旬就过年了，所有上班的人都忙着年前的收尾工作。和往年一样，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奖金丰厚有人穷。
但这一切对于钱隆系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月初，魏杰在北京参加首届中国金融高峰论坛。就在年前，由天南省委出面拉线，万象新天同意与钱隆进行磋商。三号晚，魏杰在论坛结束后，代表钱隆去见了万象新天董事长汪伦。同时在座的还有中国国旅的董事长以及林新城。
汪伦告诉魏杰，他很关注钱隆的近况，昨天在理发时终于想到了一个救助钱隆的办法。“如果要救钱隆，最少需要多少亿？”汪伦问。
“至少20亿。”魏杰答。
汪伦的建议是：他以民众银行董事的身份提议召开董事会，提出由民众银行与钱隆进行战略合作的方案。一旦民众银行的董事会同意，就由民众银行与钱隆签署一份协议书，并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这样，所有债权人都知道钱隆的债务是有偿还保证的，资金链自然就会缓和。在信用得以恢复的情况下，双方开启重组议程。
魏杰觉得这个创意真的不错，当即打电话给林新天报告。
林新天表示欢迎。魏杰与汪伦商定，三天后汪伦前往大明，与林新天商讨合作细节。
谁知魏杰还没走出汪伦的办公室，就接到范腾电话——岑惊失踪了！
“她怕是不想见你，躲哪儿玩去了吧？”魏杰笑。
“车祸！快滚过来！”范腾说完就挂了电话。
魏杰一瞬间只觉得仿佛胸口碎大石，要疯了！他在12月中旬就与岑惊失去了联系，刚开始不是很在意。一是她气没消，一直就淡淡的，电话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短信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的；二是她可能去了某个荒凉而美丽的地方，没有信号也是正常的。
他原本是打算忙完这阵再陪同她前往美国看望赵释兵的。
说实话，他对范腾的话将信将疑，不见到真人，他也像岑惊一样不敢相信她真的活着。再者，对于她如何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活下来，他始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范腾说是因为燕瑟之前送给他的那个黑莓手机被他们改成了军用的监听定位器，这不是不可能，而且他们在北疆猎杀当晚的对话也证实了这点，可是范腾他们纵使插翅，也难在那样短的时间内赶到出事现场啊！何况还有朱锦坤留下善后。
朱锦坤！魏杰突然打了个冷战。
那个因为啤酒花出事引发了北疆上市公司之间的担保链，其后逃跑了的钱隆在北疆的实际控制人朱锦坤后来也失踪了！难道——
林新天与汪伦的那次会晤，魏杰没有参加。他4号一早飞往拉萨，几天后才回到大明。回到大明的当天下午，魏杰走进了林新天办公室。
没有寒暄，魏杰直接问道：“林总，合作谈得怎样，还顺利吗？”
“董文标行长来过了，有些艰难，但还在研究合作方案。”
“合作成功，是否就能放了惊惊？”
林新天看了魏杰半晌，反问：“你就肯定她在我手里？”
对于岑惊的失踪，戴志成震怒，可据说政治对手并不承认是他们作了手脚。
戴志成也不傻，一想也就明白了，谁会在这个攸关紧要的关头做这种手脚啊，那不是给敌人借口和把柄嘛。这样一来，矛头最后就指向了林新天。
狗急跳墙，谁都会那么想。魏杰也不例外。
“林总，她还只是个孩子，如果她在你手里，我是说如果，还请你高抬贵手。”
林新天笑了：“孩子？你们这些孩子可不简单啊。别说你了，就连岑惊这孩子，一出手都让我差点丢了半条命。这次的危机好像就是从她在《国际财经》那一锤子才真正开始的吧？呵呵，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都没这么胆大。”
“她以为是我们杀死了她母亲，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呢？”林新天盯着魏杰，“你又有什么仇要报？”
“有人拿同样的事来威胁我，我——”
“屁！那点子事也能威胁你？有我和你爹在，那点事都抹不了？”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又是为什么？”
魏杰深呼吸了一口气：“你们抹平得了案子，却抹不了岑惊的心。”
林新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是怕他们告诉岑惊，岑惊会离你而去？”
“嗯。”魏杰承认了，“而且他们如果起诉，我们一样很被动。”
“你知道吗，魏杰——”林新天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个等于没有，一个各方面都还不错，但离出类拔萃总还是差点，要想接下钱隆这么大摊子实在勉为其难——”
林新天转过身来，看着他：“我一直在琢磨，情势一旦好转，将钱隆彻底清理一番，然后整体上市，完全公众化，到时候，你，魏杰，是我最看好的第一任管理者，没有备选。至于岑惊做的那点子事，我本也没打算追究。康巴说得对，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是——”
“让你失望了。”魏杰有点难过。
“我是很失望。你知道为什么林璨一直被拒绝在核心层之外？他以前找我说过好几次，说我对他不公平，抱怨我对你更像亲儿子。可他不知道，我这是在保护他。我们做的事情毕竟是有风险的，这不仅是钱的问题。就连你——魏杰，我都一直保护得很好。”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不会去偷我的密室了。为了要保护你，为了兑现和你父亲的承诺，我始终将你与委托理财这些风险性的业务隔得远远的，只让你做一些战略和并购方面的事情。虽然重要，但即使有一天钱隆出问题，你也不会殃及太深。”
“对不起，辜负了您，但我现在只想知道惊惊是否在你手里。”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吗？”林新天不答反问。
“担心有用吗？”
林新天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魏杰，眼神凌厉。
“魏杰，我郑重地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您说？”
“如果我确保岑惊安全，如果钱隆将来一息尚存，你能答应我尽全力复兴它吗？”
魏杰全身都寒了，想了一会儿，微微颤抖地答道：“我答应。”
“你进来。”林新天说完，起身进了密室。
“你能对佛祖起誓吗？用岑惊的生命发誓？”林新天还是那样看着他。
魏杰心里一阵刺疼，依他所言起了誓，心里突然就安宁了许多。不知道为何，他对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有一种信任感。这种信任如何形成的，他也无力一点点追究了。
“行了，赶紧买些股票去吧，我们要出手了。”林新天说。
年前这段时间，魏杰在林新天的指示下组织人加班加点，终于汇总了钱隆的全部资料，在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终于赶到北京，分别拜访国务院、证监会和银监会等机构。
“祸根早在2001年就埋下了，我用了三年时间也没有带钱隆走出泥潭。我们这次来，就是带着钱隆全部的家当来投降的。我们不反抗了，我们听凭政府发落。”
林新天这么说时，魏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年后，由汪伦牵线的与民众银行的合作方案几乎要谈成了。
在民众银行的办公楼里，林新天几乎说动了高管们接受他的合作方案。讲到动情处，有几个高管感同身受，甚至还红了眼圈。林蓝安排了行政人员准备新闻发布会，随时准备发布新闻。
可就在即将签署协议的关键时刻，林新天突然得知消息：来抓他的警察已经到了楼下。找了个借口，林新天仓皇逃走，放弃了眼前的一切，也丧失了至今出现的唯一一次自救式重组的重要机会。这一幕令魏杰差点痛哭失声，还得强忍着泪帮他圆场后才匆匆离去。
魏杰以前与岑惊讨论到中国过去崩溃的那些大型民营企业时，岑惊总结过一个模式：先抓人，再接管企业，人一判刑，企业就死了。
这一幕如此雷同。相同的逻辑，相同的情形。不同的只是这次警察没抓到人，魏杰也没有听到凄凉的警笛声。一切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他到楼下时，连警察都走了。
几乎在所有“钱隆人”的心中，钱隆的命运都不该以这种方式出现。
在全国各地的钱隆机构里，都有不少人此时还在等北京传回的好消息。但直到最后，他们也没等到什么好消息。唯一可知的公开消息是：国务院有关领导要做调查，同时希望钱隆自己用市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没有几个人知道，林新天此时已经逃往缅甸了。
因为过年，欢乐的节日气氛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广大“钱隆人”头顶的厚厚乌云，他们只是觉得今年的工作异常艰辛，而过年时领到的红包又那么薄飞飞的。他们甚至到现在还在为自己的东家感到骄傲。
在他们心中，钱隆在产业上的经营是中国最先进、最前沿、最成功也是最健康的。钱隆的股票在漫漫熊市还能长期维持在高价位盘整。所以，在林新天号召大家购买钱隆的股票支持企业时，他们也就毫不犹豫地将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
在他们看来，老三股跌到那么低的价位，价值已经被严重低估了，不可能赔钱的。而且，林新天自己也宣称要竭尽所能购回股票，没有理由赔钱的。
魏杰也几乎把自己能够支配的钱全部砸了进去。但是他和其他的高管一样，是明知这钱是可能打水漂的。所以当公司要求高管们动员各自的员工买自己的股票，以实际行动与企业一起共渡难关时，魏杰都没好意思开口。
可是他手下的所有员工还是都砸了进去。
在这样一种热爱企业、保卫企业的热血沸腾的动员下，就算魏杰不说，员工也自然会收到通知，他们甚至比其他部门的员工还砸得积极，砸得他的心怦怦地疼。
年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老三股逆势而上，经过一轮发动后终于封上涨停。
梦想大厦一片欢腾，魏杰却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
可事实比他预料的还要惨。这场悲壮的保卫战当天都没守住，下午就被打回原形。所有员工的投入不仅没赚到钱，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年后股市一开盘，老三股封在跌停。第二天，第三天——这些选择成为敢死队的员工，拼尽了最后的力量，将这些年来辛苦打拼来的积蓄耗尽，最后都战死沙场了。
而魏杰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他与林新天之前关于岑惊的谈判因其突然逃走变得结果难测。林新天临走前让他在大丽等，他也就只能守在大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