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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退学与依云

比水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人,比人高是天,这就是日时(日子)。

一九八九年的四月尾,橘林县的天空很晴朗,万里无云。

橘林县的县城叫做“归城”,三千六百多年前这里是“归国”,归城依卧牛山而建。

到了三国时期,刘备为报关羽被杀之仇,伐吴至此,撮土筑城。三国时期修建的城墙外形像是一个开口向着卧牛山的大葫芦,因此称作“葫芦城”;后来又因为城墙全部用大青石修葺,也被叫做“石头城”。

橘林县是楚文化的发源地,屈原和王昭君在这里呼吸了人生第一口的空气。夏明翰也出生在这里,风华正茂的年纪壮烈地喊出了“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不屈革命精神。

至于橘林县的名字,那就容易知晓了。屈原深爱家乡,一篇《橘颂》说尽了对故乡的爱恋,加之脐橙是这里的特产,橘林县自然而然地有了这个名字。

同时因长江的三个险峻峡口在其辖内,橘林县控巴蜀之咽喉,又扼荆楚之要带,所以人们更习惯地叫它的简称——三峡。

橘林县有两所高等学府,分别是橘林一中和橘林师范,都在石头城的葫芦口。

橘林一中有个穷困的少年叫做林国民,国民已经十八岁了,在读的橘林一中毕业班即将面临高考。

但是国民内心很煎熬,矛盾的心理始终不能让这个青年冷静地面这次所谓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高考动员大会已经召开了好几次了,与同学们高昂的激情截然相反,国民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愁苦样子,这种态度在同学中显得有些异类。

国民知道自己并不是不重视这次高考的机会,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疙瘩,有一个结过不去。

够了,是时候来个了断了吧,林国民对着冰冷的书本只是冷笑了一声,猛然起身,朝着门外跑去。

片刻,林国民来到了办公楼。

国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犹豫不决,手作叩门状,却迟迟没有敲下去。

心里很忐忑,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眼下自己也必须这么做了,内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自己也是忍受不了了。

也是的,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也该有些自尊心了。

对!我们可以挨饿,但我们不能忍气吞声;我们可以头破血流,但不能被人强压头。

家里是穷的,国民身上的衣服都是哥哥国强的旧衣服改制的,也没有一双像样的胶鞋,这时不时刺痛一下国民脆弱的内心。

但国民丝毫都不曾抱怨过眼前的环境,反而觉得自己读过大学以后,找了好工作挣了钱,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家里的环境也一定会改观的。

自己也坚信,努力下去是可以继续学习深造的,自己的成绩也不差,是吧。

一丝微弱的忧伤总萦绕在国民的心房,这种感觉从记事起就一直陪伴着自己,是对命运的不屈和现实无奈的落差感。

年幼的国民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自然也就浅显地认为大盘垭集镇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这里有着漂亮的土墙房和灰旧的大供销社,总比自家的岩洞好吧。国民从小就幻想着,要是能够在集市周围也搞一个土墙房,那这辈子也算是过得舒舒服服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视野的扩展,这个想法过时了,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抛弃了,始于国民见到了县城的红砖瓦房。

红砖瓦房整齐庄严,结实又好看,火红的砖块就像是岭观殿顶上看到的山边晚霞一样,让人热血沸腾。相比之下土墙屋就显得有些脏乱,灰尘也多。

家里再要是有上一窝老鼠,就更不要想干净了,到处都是细土面子和小土渣滓。

可是这也只是国民看到的别人家的土墙房,自己贫穷的家庭无论如何营造也是住不上土墙房的。

国民一家五口人都挤在矗天山山脚的一个岩洞里,住的是岩屋。

矗天山是大盘垭乡的最高山,耸立在橘林县最偏远的乡镇。或者按照橘林人的说法,大盘垭是橘林的西藏,这样来说便也可以称矗天山为橘林县的珠穆朗玛峰嘞。

大盘垭高山深谷交错,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怡人。原始植被随处可见,名贵药材奇花异草比比皆是。

境内四季气候宜人,夏季温热凉爽,独特的高山气候,是县内公认很好的避暑场所。

只是山区交通极度不便,如此看来大盘垭似乎是与世隔绝的,自然也是落后的。

国民三兄弟,取‘国富民强’四个字中的几个字,国字派行。国民是老二,老大是国强,比国民大几岁。还有个弟弟国富,比国民小几岁。

三个人闹闹腾腾地在这片山区成长,去过地下暗河探险,也爬上过千年的悬棺寻过宝┄┄

一想到家乡的美和家里的窘迫,国民似乎是有了主意,离开家里这么久了,也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国民长舒一口气,手在微微颤抖着,但还是重重地敲了下去。

“请进”

室内传出了一声厚重的声音。

国民轻轻地推门而入,瞥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整理档案,他正是郝主任。

郝主任戴着眼镜扭动着头,镜片反着窗户的光有些恍眼睛。

郝主任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穷小子,笑着说道:“你有什么事没得?”

国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径直走到中年男子办工桌前,想开口却又说不出来,表情极其不自然。

中年男子笑着安慰说道:“莫急嘛,有什么事奏(就)直说嘛。”

国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咬下牙关,镇定地说道:“郝主任,我想退学嘞。”

中年男子的脸面立刻严肃起来,取下眼镜轻轻地擦了起来,并没有看着国民,缓缓说道:

“你为什么退学啊,要考试嘞。不想考大学了吗,还是家里有什么状况?要是后面的这种情况倒也是不难解决的哦!”

国民眼前的这个郝老师是分管这个年级的主任,是个自己敬佩的好老师。

郝主任不仅是在知识理论的教学上也在为人处事的道理上,都留给国民很大的影响,特别是最近一次高考誓师大会上的讲话,深深地撼动了国民这颗安于现状的心。

因为这样一句话,说到了国民内心的最深处。

那时,郝主任站在主席台豪情万丈地挥着手,大有大将攻城之势,对着学生们就是一阵疾呼:

你们这群做学生的人,大多是来自乡镇农村的,这不是重点。

不要想着来到了橘林县城,看到了三峡建设的多么美好就满足,这才是重点。

你们要从这里走向全市全省全国甚至是全世界,那里才是你们这群新生该见识和建设的地方嘞。

但是,不要忘了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哦,人不能忘掉自己的根嘞。

回乡,根?

这些话让国民深深地明白了,考大学对于像他们这样出身寒门的子弟是多么地重要,是土墙屋甚至是砖瓦房的命运转变,也才是造福乡亲的一种资本。

自己这么年轻,不靠读书走出大山,那能怎样?一辈子窝在一个没人的山坳里摇着锄头把子?或者是浑身散发着猪屎味摆弄一群调皮的猪仔!

心中总有一种不屈,它好像来源于书本中对大城市的描写,又好像来自于外出人的夸夸其谈。

这种意识总是在国民的耳边吹着一股风,一股细微到甚至都不存在的风儿。

是不是该趁着年轻,大胆地出去闯闯嘞?

意识模糊,不痛不痒。

后来随着见识和知识的成长,似乎也给了这股弱风以力量。

国民从小就坚定了一个理想,是考大学的理想!

也是从小时候起,就在岩洞里,开始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同时心怀着对乡亲们的感激之情。

读书,到山的外面去读书!

“我想清楚勒,我想退学,是因为家里拿不出钱了。”国民欺骗和压制着自己的心意,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借口,只是因为自己总忘不了那件事。

郝主任沉默了几分钟,叹着气说道:“你先去找你的班主任吧,找他办手续。”

国民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轻轻地合上了门。

火急火燎地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透过窗户,他看见班主任正在认真地批改着作业。

不忍心打扰班主任工作,国民煎熬地站在门口等着,虽然他知道门没有关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在国民的心里熬磨很长时间。

正烦躁之际,国民敏觉地听见流水的咚咚声,料定班主任已经开始休息,正在接水喝茶!

国民等不及了,直接了推门而入。

班主任发现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国民脸上严肃到了极点,便急忙问道:

“有什么事吗?怎么皱着这么个苦脸子。”

国民咽了口口水,正经说道:

“班主任,我想退学,我想清楚嘞,就放我走嘞。”

班主任姓梅,是个四十多岁的普通男性,据说有一个犯过罪的儿子。

梅老师没有马上接话,也没有叫国民坐下,旁若无人地接过水,转身回到了办公桌上继续批改作业。

国民见老师没有说话,也不想打扰老师工作,便低着头站在墙的一边耐心地等着。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梅老师批改完作业,又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整理了一遍,最后喝起了那杯茶。

国民等不下去了,想要开口却被班主任的示意给憋回去了。

班主任一直收拾到什么都不用再收拾了,茶水也榨干了,便坐到了椅子上,眼睛直盯着国民,严肃地问道:

“你现在出去,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先安心复习一个星期,我去问问要些什么手续,走吧走吧,去吃饭吧。”

国民不敢看班主任的眼睛,想着能够说服班主任越早走越好,最好是今天就走。

正要再开口时,却被班主任直接推出门外,又把门锁起来了,还不耐烦地说道:

“下班嘞,我要回去处理一下私人的事情了。万一你想走,一个星期以后再来找我,那时候收拾东西就直接走行不行!”

班主任出门之后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国民,准备直接回家。

国民双手拉住班主任的手臂,激动地说道:

“我都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走,那就不麻烦您帮我问东问西嘞。”

班主任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甩开国民的双手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国民内心焦急,知道没有班主任的允许,是不能走的,这是规矩。

现在已经不在乎什么规章制度了,但这是做人的规矩,是对老师的尊重,这才是国民所看重的。

国民随即离开了办公处,怏怏地回到了教室。

整个人瘫坐在凳子上,已然无心复习,内心的焦急使他觉得浑身不自然。

郝主任讲过的一个故事也趁势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晃荡着,那是他在高考誓师大会上讲的亲身经历。

国民不知道正是这个故事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拿起课本,国民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慢慢长舒一口气,终于这个故事冲上心头,国民无奈又回忆了一遍。

誓师大会那天,下着小雨,有一些大风吹着。

就在郝主任引导大家走向世界之后,郝主任讲了个例子,说是要大家像他自己一样,眼光要远!

郝主任打趣地说着,这是一件陈年旧事,他曾经学习非常刻苦,等到大学毕业之后,本来在外乡从事很好的工作。

后来县里以帮助家乡建设为由浩浩荡荡地拉了一车年轻人回来,其中的他就被分配到了县学校从事教育工作。

他说他性格耿直,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领导,领导要把他调到当时最偏远的大盘垭乡去教小学。

他当时气愤地掀翻了领导的桌子,拎着领导的衣领气愤地说着,说是自己就是去讨饭也不去那个地方,说就算自己被埋没也是不会去的,这样显得他的眼光高远性格很耿直。

现场一千多名毕业生被他的热情燃烧,高呼起来:我们要高考,我们要深造!

国民激动地流出了热泪,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那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乡啊,是自己自豪的家乡!只是在别人看来,它是一个一年只有几个人能考取一中的小乡村,一个听说坐车要花费半天,接着还要走几个小时山路的原始村庄。

这也是现实,在这一千多名毕业生中,只有几个大盘垭籍的学生,都不能分布到每一个班级。

想到这里,国民坐不住了,十根指头开始抓紧书本,筋皮用劲,书本被抓得吱吱作响。

郝主任的话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啊,是多么的斗志昂扬啊,但在国民看来有些偏激和自相矛盾。

国民眼前又浮现出同学们嘲笑的眼神,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无论是谁自己都可以不在乎,都是可以忍下去的,心中至少还有理想。

但是除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不能让自己释怀。

国民看到依云的眼睛,一双因为惊奇而睁得很大的眼睛。

眼神中透露出些许不相信,同时也有些许的怜悯散露,这确是别的同学眼中没有的。

心痛了,这是为何?

梅依云是一个同班女同学,她穿着时髦长相标致,标标准准的城市人儿。父母也在县机关工作,这很体面。但这都是外在的,是国民没有注意过的。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丝毫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穷酸,也经常去找自己学唱山歌,也算是自己在这个异乡学校里唯一一个朋友吧。

自己的老乡大多都在家里帮助家人改善日时,读书读到高中班的人寥寥无几,本来还有个叫做李芳的女同乡,但两个人男女有别,总归是没有太多的话题。李芳读书一直很用功,国民也很钦佩她的专注力。

相比之下自己则有些散漫,县城的新鲜感让自己难以抗拒,有事没事就爱去县城里面溜达溜达。

李芳的父母是大盘垭的老师,或许她早已来过县城,这样来说也难怪她没有像自己一样,沉醉于这座美丽的古城不能自拔。

同学中也就依云和自己走得很近,国民自卑的性格拒绝了很多感情,同学们也就慢慢疏远了国民。

但是国民有自知之明,依云也不是毫无原因地和自己走得近,不然怎么说得通。

依云总是叫自己教她唱高山情腔,说是用长江号子换高腔是笔划算买卖,自己不会亏。

国民自知外表穷酸不敢多想,虽然收到过情书,但被尽力地压制住了。加上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也就能够坦然面对这份特别的亲密。

自己的目标是要学出点样子给家乡人看,必须报答他们平日里的照顾之恩,不然自己是来不了这儿读书的,这是无情的现实,也是聚集在自己心里的一种压力。

国民的脸上有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十几岁的年纪,总有一种不懂装成熟,心里也比较伤感多情。

偶尔思考着未来,当然也会想到找对象的事儿,虽然还很遥远,但是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近了。

不知道何时起,内心总有一丝特别的情愫,时而让自己欣喜若狂,时而让自己异常心烦。

国民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变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为何如此躁动,不只是身体的躁动。

但是自己实在是熬不下去了,现如今找到了突破点,索性就随着性子走吧。

国民临走之前,李芳曾经焦急地跑过来,拉着自己一口气又跑去了小树林。

李芳喘着大气,细腻的汗珠在光滑白皙的皮肤上迅速聚集,李芳随手一抹,连忙说道:

“你一个男子汉,心胸放开些啊┄┄家乡让别人说就说吧┄┄自己也不会掉皮掉肉┄┄反而是我们自己要更加努力,学有所成就大力地参加家乡的建设啊┄┄这样才能够反击┄┄家乡的贫穷与落后并不是靠着赌气斗狠就能够解决的┄┄靠的是实在努力和脚踏实地的实践。

我们走在外面,就等于站在乡亲们的前面,后面是无数双的大手,自己撑不住了,我们还有人可以依靠,一时的揶揄讥讽是打不到我们的。

虽然学校每年的状元都是其他乡镇的,但我相信,以后一定会有自乡人的,只要我们肯努力┄┄”

“可能吗,我们的底子明显弱得多啊,我们也只有几个人啊!”

“但我们一条心啊,不是吗?”

“几个人!我们的对手起码有一千人,还有全国的那么多人嘞!”

“你┄┄无可救药┄┄”

李芳转身欲走却又猛地回头甩给国民一句话道:“国民┄┄你不是个男儿┄┄”然后愤然离去。

国民不是没有上进心,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既然下定决心,国民似乎是没有留恋了。有些心疼李芳,家乡的人又少了一个,李芳又少了一位战友。

李芳的话虽然鼓励了国民,但敏感的国民还是被打倒了,也许李芳并不知道国民成长的环境。

要是李芳能够想象到乡亲们的情谊在国民心中的地位,感受或许也一样,只剩下残楼摇曳。

国民马上就要离开了,一刻都等不了,因为自己在这个与时俱进又底蕴深厚的县城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异乡人。

内心翻江倒海地扰动,国民苦闷得像是喝了浓茶一样心里抖得慌。

但是国民终归还是可以平静下来,家乡的落后又不是自己的错,别人出身再好也没有让自己觉得有多么的羡慕。

慢慢地自己也倒是想得开,当别人取笑自己是乡里人的时候,自己也还是有想头,不然又能怎样。

作为大山的子女,喝的山泉水,吃的是四季果,住的是宽敞的岩洞,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看到别人否定自己的家乡,就替那些还在家乡也就是偏远山区奉献着的人们感到不值,凭什么拿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去到处揶揄别人。

或许就该像妈一直教育自己的那样,说是儿不嫌母丑,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国民想到了父亲,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同时又回想起每次饿得头发昏的时候都是被左邻右舍带回家,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

想到左邻右舍都被言语上的讽刺,国民坐不住了,就像是别人指着鼻子骂自己的母亲一样,必定是要上去干架的,但是骂父亲就无所谓了。

国民拿出一张纸,迅速地写好了退学申请,交给班长。

自己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卖了粮票,把笔和剩下的信笺纸留给了最好的兄弟去帮助他完成他的梦想。

穿着自己最好的旧衣服,扛着一口破木箱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门,想想该做些什么事情来庆祝一下,也没有家当去吃吃喝喝,不如就唱着歌吧。

国民开口就是很高亢的声音:

鸦雀子一身花

一翅飞到那人家

车过去喳两喳

车过来喳两喳

幺妹儿快烧茶

外面客来嗒

唱了高腔,国民就有底气些了,虽然马上回家就要面临惩罚,但是国民一点都不怕,至少这样心里是暖暖的。

这种感觉,在和依云一起讨论山歌的时候也有。

国民径直跑到了客运站买了票,见车发的时候儿还早,把行礼放在车厢后便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瞎逛。

不知不觉来到了迎合门,一种莫名的的伤感涌上心头,信心满满地回头一看,一眼全是陌生人,心情突然变得很低沉。

县城有很多城门,国民从迎合门走出去,便来到了江边。

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进这个门,眼睛睁得像牛眼,轻抚墙面,似乎还能够听到三国时期兵器击打的铮铮声儿。

一点都没有变啊,城门纹丝不动,就这样静静地沉默着。

向前一步,回忆穿过眼前,国民似乎是又看到了那张甜美的笑脸。

突然想到了依云,手扶在城墙的大青石上,决绝的内心突然有一丝颤动。

为什么我会有点舍不得这座城市嘞,难道是我还对考学心存幻想,算了吧,别想了。

我是异乡人,虽然我本身就是这个县的人,但在这里我却完完全全是一个异乡人。

国民心中大声喊着:我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又突然有点虚,一辈子吗┄┄

国民不知道能够怎样平静下来,看着热闹非凡的解放大道,对比于自己内心的黑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使得国民不自主地叹了一口长气。

懒洋洋地坐在角落的石阶上,国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立刻被自己否定掉了。急忙看看周围,还好没有人,依云也没有来。

见周围没有人,自己也就冷冷静静仔仔细细地分析起来。

为什么依云会找自己学唱山歌嘞,最近好多都人在听流行歌曲。

年轻人大都觉得这才是阳春白雪,或许自己苦苦坚持的高山情歌只是下里巴人吧。

清楚地记得依云说过山歌很好听,唱着山歌就能想象得到男男女女欢声笑语的样子,也能够感受到阿姐阿哥的深深思念,所以也算找到一个懂的人。

不像班长余志杰那样,对山歌有偏见,唱着招魂曲似的流行歌曲,还说山歌都是野人唱的。

在这个立场上,依云和国民是站在一起的,用依云的话说叫做:同志同志志同道和。

难道就只是这样吗,哎!我算个什么东西,轮也不会轮上我┄┄

一瞥眼前,是个熟悉的地方啊,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你好,你是来上学的吗?背着东西跟着我们走。”眼前的女子真诚地笑着,朝着国民招手,晃了晃手里用毛笔字写着“橘林一中”的纸壳牌子。

“同志你好,我叫林国民,大盘垭的人。你怎么知道是来上学的嘞,我的脸上又没有写,同志你是高年级的吗?”国民笑着回答。

女子笑眼微转,腼腆地说道:

“背着个这么显眼的铺盖,看着这么孩子气,想都不用想就是学生啊。

唉!我又没得那么老,哪里看得出来我是高年级的,我只不过是帮着我的二爹做着招生工作,我也是新生。

来,给你个橙子,解解渴吧,过来这边城门里,阴凉处凉快些。呃┄┄我叫┄┄梅依云┄┄”

国民从来没有出过大盘垭,这次走出大山还是因为升学的缘故。没想到第一次进城就遇见了尴尬,这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尴尬。

高山不产脐橙,国民没有吃过;高山产烟叶,国民也没抽过。

说实话,在大盘垭连正儿八经的商品都没有见过几件,更别说享受过了。

再者说,八十年代末,你能够对一个极其偏远的原始乡村抱多大的幻想。

国民一下子呆住了,眼前这个黄橙橙的水果很调皮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个吃法自己也不知道,心一虚便随手就把橙子揣在兜里,装作无所谓的淡定样子。

反观梅依云,脸上突然阴云密布。

国民不解,连忙问道:“同志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啊。”

梅依云向前一步,面对着国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好心给你我们这的特产,你却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到兜里去了,你这见外,明显没把我当做你的同学嘛!”

国民完全蒙住了,野狗咬石滚无从下口的感觉充斥在脑海里。

国民的眉毛不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为了打破尴尬只好拿出了橙子。

把橙子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国民举起手里的橙子在梅依云眼前转了转,小声附耳问道:

“这个东西怎么吃啊,我们那儿没有嘞,没吃过,嘿嘿。”

梅依云先是楞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穷酸的小子。

盯着国民清秀的脸,依云弯着指头托着下巴顿了一下。

接着一本正经地举起空空的手,作抓举状,在嘴唇前晃了几下,同时张嘴空空地咬了几口,镇定地说道:“就是这样直接吃啊。”

国民一下子就明白了,拿起橙子就往嘴里喂,大大地咬了一口。

初咬很涩,外皮很柔韧,需要头一甩撕扯下来才能吃一口,但好在很快就尝到了橙汁的甜味。国民满意地笑了起来,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只是这个所谓的橙子有点涩,有点像狗柿子(野柿子)的味道,不怎么好吃呀。

梅依云脸都憋红了,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连忙把国民拉进城门内的一个角落。

国民对突如其来的拉扯有些不解,没有什么打破尴尬,只好又咬了一口连皮橙子。

梅依云笑着把国民拉到人少的一边,一把夺过国民手里像是野狗啃过的连皮橙子,笑着说道:

“都说穿着褂子的是高山的人,现在这么热谁还穿个褂子。又说是高山的娃儿是山货,我今天算是见识到真家伙了。

你们闷声闷气不说话,一张嘴就骇人,看见屈原雕像说是孔子,你居然是个连橙子都不会吃的人啊┄┄哈哈哈┄┄橙子要剥皮的┄┄老实猪┄┄嘻嘻┄┄”

怒火在国民胸中熊熊爆燃,现如今却也不好对着柔弱女子发泄,只好气滚滚地背着破箱子转身离开。

国民的突然离去让梅依云一下子就呆住了,看着国民的远去的背影,梅依云若有所思的样子。或许是自己有些太无礼吧,真是不该做这样的恶作剧,唉!

一直盯着国民的背影,突然看见国民折返,心里猛地高兴起来。

依云脑袋里积极地思考着该怎样做些事情补救刚才的失礼,是先说对不起,还是先握手言和嘞?

国民扛着破箱子疾步走回来,面对着梅依云,脸气得红红的,大气也喘着。

梅依云笑盈盈地刚要说话,却被国民迅捷的动作惊住了。

国民夺过梅依云手中自己没有吃完的橙子,一把摔在梅依云的脚下,立刻把橙子砸的爆裂,吓得梅依云一哆嗦。

梅依云刚要发难,国民又甩给她一个快速远去的背影,依云只好把准备迸发出去的话强行咽下去。

依云已经暗自记下了国民,准备以后伺机发难,想着学校还不是自己的天下,两个人总会再遇见的。然后走出城门外,继续高高兴兴地举着牌子招呼着新生。

国民笑了笑,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遇见依云居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心中对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大山闯世界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了,同时却又被另一种强烈的感情压制住了。

估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车子要出发的时间了,便起身回到车站里等着车。

到了车站发现没有地方坐,索性就直接坐在地上,就像是在家里一样。

国民有些饿了,不知道是想起了那个橙子,还是真的饿了。摸了口袋发现还有点钱,就去买了一袋连环酥吃起来了,再然后就没有什么钱了。

看着别的乡镇的汽车开过,国民低着头差点笑出声来,就想起原来自己第一次在路上看到汽车跑,吓得赶快躲到路边的树林里。

国民自己不知道汽车也是一种运输工具,在群山环抱的大盘垭乡,国民还没有看见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认识还只停留在牛车马车上。

然而马车也没见过几回,猴子倒是见得多,常常在田地守夜的时候看到。

无端地看到一个大铁家伙冒着烟,声音还挺大,还以为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什么巨兽。

国民还很同情在汽车中表情痛苦的人,到后来自己也是表情痛苦,并且更加严重,才知道这是晕车的现象。

国民想想自己的无知就更加感觉到知识文化和眼界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多么的大,国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这次国民只吃了一个连环酥圈圈儿,他想的是把这袋东西带回去给戚大婶的儿子。

自己每次去邻居家,就像是鬼子进村扫荡一样,差不多都要把弟弟的饭也吃了。

回想起来也感觉到不好意思,也看到弟弟哭过好几次,这样一想也是该给他买些礼物。

就在这思考的瞬间,国民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巧的脚儿,穿着丝光袜儿红布鞋。

国民头都没抬就知道是依云,因为曾经看见依云穿过,说是省城很流行的玩意儿。

国民还是没有抬头,把头扭向了一边。

依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国民,就很执拗地移了一步把脚摆在了国民的眼前。

国民又把头扭向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连环酥圈圈儿含在嘴里,却没有咬。

“你怎不惹我嘞,我又没有嬲你,总有些甚子原因吧。最近有个山歌很好听嘞,叫做《龙船调》,你会不会唱嘛?教教我嘛。”

《龙船调》是恩施土家族的民歌,大盘垭乡和东巴县接壤,也有些土家族的居民,对于这首歌国民自然也是熟悉的。

国民马上把连环酥从嘴里拿下来,捏在手中,直盯着依云。

“你叫余志杰教你撒,不要耽误我坐在这儿要饭,你要在这儿挡着那你就要给我钱。”

“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嘞,平时给你钱你又故作清高不要,我还以为你硬气得很,现在还要找我要,你到底是个甚子人嘛。”

“我说你们这些资本主义能不能别老是这样,你觉得人没有脸面吗?人要脸树要皮孵蛋要母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林国民饿得死,就是低不头,死了脑阔儿还是翘着在。”

“好好,我晓得你是一块油光石,打不死烧不燃的。

我二爹说了,男人嘛,要能屈能伸,他来问过我了,我说了你最近的情况,说你从誓师大会之后就跟变了人似的。

他马上就知道你说的交不起学费只是一个借口,或许也是个理由,推动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快和我一起回去,还要上课嘞。”

“你不要劝我了,我是真的没得钱读书了,我不像你们这些高干子女一样嘞。

我的爹老头儿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奸诈的很,饿死那么多人他都没死,也是有一套生存法则的。

那就是万事就先想到自己,自己的女人儿子不用管,我们饿死了就算做是老天没给他一起做亲人的缘分,再说我妈是我爹老头儿骗来的,他就更不会管嘞。

要不是左邻右舍的一口饭我早就死了,你说我还读得下去吗?我书不是白读的嘞!你放心,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我命硬得很。

我会看到你们小资主义倒台的一天的。

我们可以挨饿和被打的头破血流,但我们绝不忍气吞声或者是被强压头。”

国民有些激动,大气出着,晶莹的眼泪流了几颗出来,但是国民马上眨巴眨巴地给摸匀了。

依云有些无语凝噎,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模样清秀的高大男子内心却又这样的酸楚,想想自己的父亲,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首位,生病了哪怕是县里开会也要找理由请假带自己去看病。

心中不禁怜悯起这个唱着山歌的开朗小伙子,同时存在于内心的另一种情感不断翻涌,怕激起国民的自尊心反抗也就没有打算说出口。

国民把没有咬的连环酥装进口袋,头也不回地上了远处催促着的车。走到车门口被一个胖胖的女售票员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钻进了车内。

依云手里攥着一封信,里面有一面镜子。看着冒烟的汽车,突然一股酸意全身上下流窜。到了眼睛鼻子,就忍不住流了眼泪。

车子已经发动了,却没有走,司机还在和一个女人吵闹些什么。

依云一想,马上就见不到国民了,如果他真的退学了,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茫茫大山又到哪去找他嘞。

自己也有十八岁了,个别朋友都已经结婚了,父母虽说让自己晚点再做打算,却有意无意地给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余志杰搭桥,创造和自己处在一起的机会。

余志杰除了夸夸其谈他在省城里见过的各种大场面之外就没有任何别的话题。

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国民的山歌淳朴带劲,让人血液沸腾。

攥着手里的信封,依云瞪着汽车,要是有特异功能也就好了,也就不会那么内心焦急了。

依云看到司机和女人吵闹完了,用力得把车窗一关,震得依云浑身一抖。

汽车出发了,依云内心的酸楚全部泼洒出来,依云开始小声啜泣。

看着车子远去,一想到再也不能够听见那沁人心脾的山歌就觉得那是黑夜乌云的到来,让人觉得压抑。

或许该对国民说些什么吧?

依云大叫着跑向汽车,手里攥紧信封不停地挥对着汽车尾巴挥舞。

司机好像也感觉到了,所以汽车走了差不多二十米的样子就停了下来。

车门猛地收缩,蹦下来的胖胖女人不耐烦地招呼着依云。

依云赶上了汽车,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倒是女售票员说话了。

“你这样大的女子,读书都读得没用了,赶不上汽车还有下一次,赶不上今天的还有明天的,怎个把自己吓哭了,读书读多了奏(就)和社会脱节了,还没锻炼过嘞。”

依云腼腆一笑,便直接跑上车去。

国民早就看见依云的动作了,但是总有一些理由阻止自己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装作很平常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说道:

“你怎个来嗒,还有事吗?”

依云笑着没有说话,缓慢地走向国民,同时把信封撇在后腰。

女售票员见依云上车,就示意司机开车,汽车马上就启动了。

感觉到汽车动起来了,依云脑袋惊醒,马上说道:“司机师傅,我不走,我是来送个东西的,一下下就好嘞。”

司机一脚急刹车,依云身子向后一倾,国民连忙起身去拉住了依云。

依云看着国民,甜甜地笑了,同时把信塞给了国民。

女售票员又不合时宜地嘲讽着说道:

“我还以为那个小伙子把你钱偷了嘞,那奔命的跑,原来是把你的心偷了哦,你们这些读书娃儿┄┄”

国民连忙松开紧握着依云手臂的手,两个人脸上都泛着红晕,身体也有些微微发热。

车门一开,依云缓步走下,一直回头看着国民。

国民也把头伸出窗外对视着依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仅是出于礼貌,心中也有一种倾向,总觉得看见依云就会有一丝丝的心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从来都没有过,也不知道为何,心底从此时起会有一丝安全感。

依云满眼留恋,追着车跑,用手擦了擦流出的眼泪,大声喊道:

“国民哦,我还想吃熏肉炒酱豆怎么办?”

国民有些心酸,头伸出窗户老远,大声地回应着:“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给你带的,一定!”

依云停了下来,笑着对国民挥手。国民也兴奋地挥手,却被胖女人猛地一把拉了回来。

“耍甚子帅,被车挫了你就没有手甩嘞,可不是给我坐好。”胖女人白了国民一眼。

国民一脸虚汗,只能坐好,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贴着玻璃瞥见依云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变小的身影在国民的心里却越来越大,一直到看不到丝毫。

已经过了一个拐弯,国民盯着手中的东西,有一种拆开的急切感,但是自己镇定住了。只是平常地把它们都放进了书包里,现在有一件更大的事还要思考,也是最棘手的事。

心里开始策划着如何给家里人交代,如何给父老乡亲交代,如何才能圆退学这件大事。

毫无思绪的国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粉红的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地钻出黝黑的树皮,大地已经开始在绿盈盈地变化着,一切仿佛生机盎然的样子。

猛然想到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高高兴兴地去抓的桃花鱼(桃花水母,现在世界上仅在橘林独有),是和依云一起。

但这种思绪很快就被汽车的剧烈颠簸给折腾没了,疲惫恶心的晕车感觉开始流窜全身。

国民在车上昏昏欲睡,多余的时间一点都没有给国民留下,以至于都来不及仔细看看这片感情复杂的地方。

这次愤然离开县城,冥冥中是国民最后一次与这座古城相处的机会了。

没人会告诉他,这里即将成为一片水泽之地,三峡的水即将从下游几十公里的地方蓄积起来,慢慢地淹没了这里。

淹没了古城,同时也淹没了国民的初恋。

毛主席期盼着的“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居然成了真,更让国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乡也将建设的越来越好。差不多在同一时期,鬼斧神工般地修炼出了“高山升平湖,神女洞无恙”的壮美景观。

而这一切,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是不敢想象的,自由地恋爱在那个思想极度保守斗争极度激烈的年代显得极度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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