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初春,大盘垭集镇。
虽说是时间刚到傍晚,天空却早已如炭墨一般黑蒙了,有些繁星,却不是那么闪亮。
高山的冷空气还未散去,冷得让人格外地清醒,也有些压抑,所以人们更愿意蜷缩在封闭的火炉暖房里。
美美百货店后面的隔间里,火炉中的柴块时不时发出几声炸响,隔着铁制的炉壁,可以想象得到里面呼哧呼哧燃烧的火焰。
火炉旁,林卫平一只手拎着菜刀,另一只手直指父亲林国强的脸,夹在中间的是卫平的母亲陈美美,带着哭腔撑着双方。
这个少年有些胆怯,毕竟这是第一次公然反抗父亲的权威,但自己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面对这个喋喋不休又冷漠无情的人,卫平急于让他住嘴。
沉默不语看样子不起丝毫作用,卫平想到了这些年的痛苦记忆,径直走进了厨房,便直接拿出了菜刀。
卫平心里苦啊!
以前同父亲有再多的矛盾也只是忍着,两个人撞见了也当做相互没看见一般。
卫平这样做为的是少费些口舌,免得又激起矛盾,当然更多的还是考虑到避免让母亲美美觉得难堪。
可现如今父亲却总是对自己指指点点,甚至到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地步了。
父亲林国强佯装一张慈父面孔,事实上却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儿子林卫平好的事情,还差点在卫平上大学的时候输掉借来的学费。
对于这个混子一样的父亲,卫平早就厌烦了。
所以,卫平听不下去这些虚伪的说辞,感觉像是在看戏一般,已然长大,也是该自己掌握命运的时候了。
眼下大盘垭乡正在规划打造省级高山度假村,以亚洲最大的悬棺群、两千多年的古银杏树、神奇的溶洞群、天生巨桥、岭观古殿、悬古栈道、神奇的地下河宫等独特的风景加上凉爽清新的气候作为农矿业转型旅游业的新型发展之路,将来还要打造国家级高山度假村的构想让卫平很神往。
家乡有好的发展,卫平很想回家试试,或者说,也可以亲近母亲一些。
但是这样简单的想法也被大声呵斥,苛责卫平诸如“读了书就应该去城市里发展,留在农村有什么用”之类的措辞,这让卫平很恼火。
随着交通的发展,卫平开始认为广阔的农村将大有作为,于是便辞退了城里工作,心里想着能够回家乡闯事业就好。
身处异乡,每天过着打表式的快节奏生活,这让卫平觉得有些枯燥。城市里的冷漠也时不时地让卫平怀念起农村的生活,怀念邻居聚在一起聊天消遣的日子。
农村的人口越来越少,不免显得有些落寞,所以大家更加珍惜在聚在一起的缘分。
冬天过年的时候,大家索性就合在一起过年,众人七手八脚地摆弄也过得非常红火热闹。
彼时的热闹非凡与现实的孤孤单单形成鲜明的对比,加上一颗年轻不安分的心,便促成了卫平回乡创业的冲动,想借着橘林县打造全国旅游名县的马车以实现自己的电商总裁梦。
这个梦不简单,也是那个倔强又傲强的青年林国民的夙愿。
二十几年过去了,国民的期望总算是快实现了。但对于国民来说,却是这样的结果,不免有些感伤。
林国民看不到了,或者换个说法,是看不懂了。
国民因依云的溺水亡故进而变得疯疯癫癫,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所语。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却是这样的结局,实在让人喟然叹息。
卫平还有记忆,那是在六七岁的时候。
那时的国民性格已经畸化,总是冷不丁地就开始蹦蹦跳跳,指着仙人柱便开始自言自语,说到动情处便蹲在地上哭,同时嘴里唱着一些呢喃不清的情歌。
小卫平虽然不懂事,却也能知晓伤感,看着国民二爹这么痛苦的样子也能够想象到那份心痛。
林卫平总想上前去拉扯着国民往屋里走,希望自己的二爹能够振作起来,不要再触景伤情下去了。
但国民完全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卫平乏力的小手拉不起国民的哀愁,便只能去给他垫个小板凳让他能够坐起来。
大盘垭的地上凉啊,国民的心里一定更凉!
哭罢,国民二爹便经常邀着卫平去天关栈道看云海,用各种方法哄骗着幼小的卫平。
说是云端有个拿着果篮的仙女,仙女有着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是橘林县最美的姑娘。仙女的果篮里盛满了甜甜的脐橙,也还有些椪柑蜜桔。
卫平想吃脐橙椪柑和蜜桔,却又不敢跑远,犹豫不决的样子。国民见没人陪伴就开始干嚎,嚎到卫平怕了便牵着国民朝着悬古天关走。
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啊,才刚刚过国民二爹的膝盖,却要照顾着成年人国民,这也是小卫平有些无奈的地方。
说实话,小卫平也有些害怕走在悬古天关的小道上,悬崖边的风肆意地咆哮着,叫得卫平不敢看一边的河谷,生怕失足掉下去,那该是多疼啊!
但国民似乎是更加害怕,牵着小卫平的手一直哆哆嗦嗦,害怕得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有好几次都可以明显听见国民二爹闷声哭着。
卫平只好安慰着国民不要害怕,并把国民尽量往岩内壁推。
悬古天关就在矗天山上,是几面绝壁上的小道,曲曲折折通往山那边的东巴县。
小道是建在绝壁灌木丛上的土堆路,没土堆的时候,便用凿子凿出一条石阶。整个天关大多悬在一千多米高的河谷一侧,险峻且风极大,所以便称之为天关,过了天关便可触手及天。
然而这也只爬了矗天山一半不到的高度,从河底连接天关,还有一条通往山顶古庙的石阶路,叫做望天梯。
据说望天梯由十万条大青石铺叠而成,望天也是取的望不出天的意思。
卫平没有数过这些石阶,只知道到从河边的爷爷家去山上的姥姥家要爬个把小时,然而姥姥家距离山顶的岭观殿起码还有四个小时的阶梯。
望天梯的两边全都是农业学大寨留下的梯田,气势磅礴地记录了那个年代农民的赤城热情。
最险峻的一段悬古天关与仙人柱平齐,平日里雾气不散,周遭绝大多数时候能集成云海,蔚为壮观。
云海实在平常,对大盘垭这个云中之城来说有些平淡。最壮观的时候便是多层云海的层叠,矗天山直插云顶,穿数层云海而过的景象时常出现,极为壮美。
矗天山的山顶直指苍穹,时不时凝聚一团祥云,像是蔚蓝的天空被捅破了一块洁白的大口,棉花状的云雾倾泻而下,经微风轻吹,便形成动态的云瀑,才是壮观。
大盘垭是三峡地区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所以便总有依云。
卫平知道天关路口的不远处是母亲的老家,也知道天关上的山坳里埋着一个和国民有莫大情缘的女人,然而知道的也仅仅只这么多而已。
盘算着邀上姥姥一起去天关稳妥些,便和国民上了望天梯。
等进了姥姥家门说明来意之后便没有了下文,姥姥和姥爷炖了一锅腊猪蹄,炒了一些时蔬青菜吃过后,就关上了门送两人下了山。
国民极不情愿下山,开始的时候默默地反抗着,赖在路边不走,后来跺着脚不够还要爬上路旁的一棵大核桃树。
卫平清楚地记得姥姥偷偷地摸了一把眼泪,看着国民二爹的眼神也很深邃,气氛十分的古怪,接着便被姥姥唤到身边拉着国民下山去了。
关于这其中的故事,发生在母亲和父亲私奔后的几年里。
这件事惊动过全村的人,现在父辈们提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是无奈地摇头叹气,感叹着造化捉弄人,感叹着好人的命总不平常。
所以,卫平想要回来,回到这个有故事的地方。看着二爹国民这么俊朗的样子,与其疯疯癫癫的状态实不相符。
心中总有一丝好奇,卫平想了解其中的缘由,期待着能帮助国民二爹走出心结。
眼下先不说回乡创业的资金和计划,单是父亲的阻挠就让卫平感觉到举步维艰,但卫平并不怕麻烦和辛苦。
记得二爹曾经说过:我们可以挨饿,但我们决不能忍气吞声;我们可以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我们就是不低头。
只是国民二爹这么硬气的人,现在却也向命运低下了头。
而现在,终于,当林国强耗尽林卫平耐心的时候,这场战争爆发了。
卫平抖动着手里的刀,恶狠狠地问道:
“要你这个父亲有什么用,除了给我背上一个赌博佬儿子的负担还有什么嘞?你没有培养我性格和读书的意思,你就没有权利指责我的行为。”
林国强无理争辩,却又想显示父亲的权威,只不过卫平早已不买账。
气得林国强举起靠椅,直接劈头盖脸砸向这个所谓的不孝儿。
哐当一声,卫平并没有觉得疼,反而是母亲陈美美的额头开始缓缓泻下一柱涓红。
卫平急忙看向母亲,母亲还是那副有我在不要怕的坦然笑容,故作无事的样子。
卫平不自主地流出了眼泪,心里发了疯,上前一脚踹在父亲的内膝,同时一个膝顶撂倒了父亲。
马步一扎,卫平抓起父亲的头发,扬起父亲抖动着喉结的脖子。
这么多年的怨恨凝结在刀刃上,母亲慈祥而辛苦的身影和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一切都是好吃懒做的父亲造成的,在父亲那里,卫平从来都没有找到过责任这两个字的暖感,反而在同学家长满满的父爱中逐渐养成自卑的性格。
自卑后来转换成怨恨,恨铁不成钢,恨他忘了初心漠视母亲。
卫平多么想就这样教训一下父亲,但是自己并没有动手,因为母亲的一声怒吼让卫平脑袋里喷涌的热血慢慢散去。
“儿子不能砍老子啊,你要注意一些影响嘞,我怕别人说你的话不好听哦,你莫要背个坏名声在身上啊,卫平啊!”母亲祈求着,声音颤颤抖抖的。
卫平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怒视一眼父亲,卫平转身出了门。
走到门口,卫平强忍着内心的酸楚,轻声地对着里屋说道:“妈,你去二楼,我帮你包扎一下,快些来哦。”
母亲陈美美高兴地应了一声,扯了扯臃肿的羽绒服,笑呵呵地走向了卫平。
卫平出了门,转角从后门走进了去二楼的楼道。
并不是卫平有躁狂症,只是卫平的心里真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