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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部 争取

不管在中文里还是在英文里,争取都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常用词。

我和奶奶说中文的时候,最常用的句式是“我要……”、“我一定要……”、“我就是要……”这就是我的争取,蛮不讲理又理直气壮。

从小到大,我总是获得我想要的一切,我坚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我不会容许例外的发生,因为我是厉岚新!

1 萧恩

我猜不到岚新究竟想做什么,她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女子……

岚新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告诉任何人她去了哪里,换在平日我会认为她只是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但鉴于这些日子来岚新古怪的举止,我为她独自出门感到担忧,我试图跟踪她,但我对这里的路途不熟悉,她很快甩掉我,我在一个公立医院附近转了好久才找到路返回。

也许是我的心境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个夜晚格外的安静,似乎潜藏着未知的危险,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窗外月色很亮,透过窗户射进屋来,我甚至可以看清一只小小爬虫从地板上爬过。我按捺不住,决定起床,岚新的房间就在隔壁,我到现在也没有听见她的屋里有动静。时钟又跳了一格,分针和时针重合在一起,显示着时间是午夜十二点。

我终于听到清脆的脚步声,那是岚新的脚步声,我留意过,厉家只有她最爱穿高跟鞋,除了运动和休息的时候,岚新时刻都会踩着她那些细高跟很贵也很好看的鞋子,用岚新的话来说,宁可跌死我也要穿。

我听见岚新开锁的声音,我急忙快步走出去,我想确定一下岚新一切安好,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岚新恰巧准备进门,她背对着我,没有留意我正在看她,我刚准备出声唤她,我突然留意到岚新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那是医用的冷冻箱,我一惊,忘记说话,岚新一闪身,进了屋,随手合上门。

我想到今天早上我是在公立医院门口被岚新甩掉的,由那两只冷冻箱来看,岚新应该是去了医院,可是她去干什么?她可不是会在公立医院看病的人。

我正琢磨,岚新房间的门又响了一下,我也搞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总之我后退一步,把我的房门虚掩上,这样岚新出门的时候就不会发现我仍醒着,我透过门缝朝外探看,我第一时间留意到岚新换了一双鞋,因为她显得矮了一些,而且足音也喑哑了很多。

岚新小心地关上门,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她蹑手蹑脚地再度下楼。

她神秘的行径困扰了我,我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偷偷尾随。我不是傻瓜,我可以感受到岚新这些日子对我的疏远。但是眼下我也不求别的,我只求岚新好好和我完婚,我相信我能做一个很好的丈夫,岚新散掉的心终有一天会收回来。

但是,岚新可不是随便就会让人如意的人,即使我的要求这么卑微,我只希望她履行她的承诺,走进教堂,我的亲友都在这里,如果我的婚礼缺了新娘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我猜不到岚新究竟想做什么,她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女子,我想这也就是我这么为她着迷的原因。

我素来喜欢运动,虽然块头很大,但动作还算灵活,所以我跟了岚新那么久,她也不曾发现我。当然了,也许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岚新用来取笑我的,“天啦,你那么黑,以后关了灯之后不许站在我背后,我会把你当成鬼!”

岚新对我提过她是鬼巫的事,我不是很能理解,我问她,你是指像伏都教的女祭司?

岚新想了想,不是啦,不是啦,她们能令死人复活,我可没那么大本领。至少我从来没有尝试过。

我还想再问,但岚新又想到别的事情,于是那段谈话终止了。

说真的,我对岚新是鬼语者的事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岚新并没有因此影响她的工作或者我们之间的感情。谁会把女朋友爱逛街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呢?岚新的鬼巫身份对我而言和爱逛街这种事是同种性质的。

岚新走进暖房旁的小屋,我和园丁柳先生交谈过,我知道那个小木屋是专门用来盛放园艺工具的。

岚新很快就走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铁锹。

她提着铁锹一路小跑前进,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提防被她发现,岚新又跑进桉树林,我的心念又是一动,难道岚新此刻的古怪行径还是与那个死掉的该睿有关?

我颇为气恼,更是决定跟下去。

岚新穿过桉树林,越过教堂,来到教堂后的墓地。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相信假若此刻有面镜子悬在我面前,我一定可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到极点,惊惧和疑惑夹杂在一块儿,像看电影的时候看到一个不期而至的恐怖镜头,根本来不及捂上眼睛,彻彻底底被吓傻。

岚新开始掘坟。

我根本不用去看墓碑上的刻字,也能猜到她掘的是该睿的坟。

2 厉岚新

我一直是个贪婪的女孩子,但这次我决定不贪婪,我只求老天爷让他多活一天,让他有机会感受我对他的爱,让我有机会感受他对我的爱。

一天,仅此而已。

我和萧恩不同,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先制定全局计划,然后筹划好每一个细节,最后才是正式行动。我则是先干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本来就充满变数,何必辛苦筹谋?

我想这也就是我接受萧恩求婚的原因,客观地说,我天生急躁的个性需要萧恩这种沉稳的男人在背后支持我在前面引导我。理智地说,萧恩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男人,他可以给他的女人面面俱到的保护。这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不说别人,就说该睿,我相信“保护岚新不让她受伤害”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在该睿那颗聪明绝伦的大脑中显现过。不然,他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他喜欢我?

没错,我还在生他的气。

本姑娘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我非挖出他的尸体狠狠抽他几鞭子不可!哼!

眼下我是丧失理智了,若我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要萧恩这种男人,而为了一个死去的该睿神魂颠倒呢。感情和理智似乎是注定要冲突的,不是有部名著叫做《理智与情感》么?对,本小姐是没读过,因为本小姐是生意人,而且是成功的生意人。

成为成功生意人的必备特质是什么?要我说,第一,厚脸皮;第二,世故精明;第三,永不放弃。

第一第二我还不敢认第一,但第三项我自认我当之无愧天下无敌。

所以我跑去掘该睿的坟,我管你死掉没有,只要我喜欢你,你死掉了我还是喜欢你,我还是要得到你!

昨晚,我有一个美丽的梦。

多美?美到我哭着醒过来。

说到细节呢,那是不折不扣的少儿不宜的春梦。

我转了个身,床单上有我的体温,那一刻我好希望那份体温是该睿的。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我那么喜欢该睿,哪怕仅是早一天,我们依然有机会一起共度梦中的那些美妙时光。

我一直是个贪婪的女孩子,但这次我决定不贪婪,我只求老天爷让他多活一天,让他有机会感受我对他的爱,让我有机会感受他对我的爱。

一天,仅此而已。

但是,老天爷根本不搭理我。

我缩在床上,该睿,我轻念他的名字。

然后——我听到一声叹息。

我很肯定那不是我的大脑幻想出来的声音。

该睿!我提高了音量。

该睿·戈尔德曼!我几乎发怒。

出来!出来!出来!

我不明白为何我看不到他的灵体,难道因为前两天我哭伤了眼睛?我没空深究这个问题。我跳下床,该睿,该睿,我找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寻找一条受到惊吓的小猫。

你在这里对不对?我绝望地问,我感觉到我的眼泪从眼眶涌出,一直滴在脚面上。

你出来不出来?我发誓我会逼你现身!我梗起脖子,气愤地说。

还是没有动静,还是没有身影。

我取出我的“工具箱”,那是一只古董木盒,盒面用玳瑁镶嵌着一个太极图案。我埋头在里面翻找,缚魂索?不行!震魂铃?不行!定魂针?不行!打鬼石?不行!击鬼棒?不行!十字弓钢鞭四棱锏?不行不行不行!这些都是捉鬼打鬼杀鬼的武器,我不能把它们用在该睿身上。

木盒里还有几本书,其中一本是梵文书写的金刚经,这个法力强大,阎王见到也会头痛,还有一本是太祖奶奶编纂的书,封皮上写了一长串的字,那是书名,民间鬼怪奇谈小考刍议。我仍记得祖母第一次把这本书交给我的时候,我一瞧见那串书名,我就很不敬地哈了一声,换了我命名,我一定直接命为《鬼论》或《鬼史》,简洁明了。说真的,太祖奶奶开创家业那么本事,但她还是避免不了那种老式女人的琐碎,成天缩手缩脚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些什么。

当然了,因为我的那声“哈”,我又被祖母在神主牌位前罚跪。

我又在木盒里狠狠翻了一遍,朱砂、符纸、道袍、都不能令鬼魂显形,我急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给我掏出一面镜子,那是一面铜镜,椭圆形,巴掌大,镜身后面有一个五只蝙蝠绕成的圆圈,圈子里面描画着钟馗道人的肖像。

我拿起镜子,站起来,镜面捂着肚子,说真的我还是不舍得对该睿用法器,被搜魂镜照一下,不足以令他魂飞魄散,但足以令他痛苦不堪。

“快点出来,该睿,最后一次警告你!”我威胁。

还是没有动静。我一直都是那么决然的女人,但此刻我婆妈得令我自己都想甩自己一个耳光,我终于还是把镜子放了回去。

我转身跑进浴室抓了一盒爽神粉,说真的,这种方法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十分无害,对该睿而言,甚至不会令他想打喷嚏,因为他是鬼,不必呼吸。

我凝神,凭借直觉判断该睿藏身的方位,我抓了一把细粉,在心里说了一句,路过神灵保佑,帮个小忙,下次一定谢你们。

我用力张开五指,把那撮粉挥出去。那道粉雾弥漫开来,在落到地面上之前,古怪地转折一下,像被风吹了一下,但我卧房内门窗紧闭,没有风,我又一直屏着呼吸。

该睿!我叫起来。总算逮到他了。他一直站在我面前。

朝向花园的那扇落地窗的窗帘莫名地拂动了一下,我扑到窗前,我明白该睿又走了。我不甘心,用力推开窗户,这是满月的前一天,月亮已经近似于正圆形,很大很亮很团圆。不要走不许走!你不能说死就死,留下我一个人!我很想大声喊出来,但我的嗓子被我哭哑了,我喊不出来。夜风很大,把我的眼泪一直吹到耳朵后面,粘湿我的头发。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跪坐在窗前,用力捶打地面。

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养尸,我要养该睿的尸,我才不管他死掉没有,我要他留在这里陪我,因为——因为——因为我这么爱他。

我记得太祖奶奶留下的那本书中提到过养尸的方法。

3 萧恩

岚新推开棺盖之后面露惊喜之色,我也见过该睿被烧伤的样子,岚新见到那样一个丑陋的男人躺在棺材里面,仍能兴高采烈地笑出来,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

岚新奋勇地挖出了尸体。即使隔这么远,我也能看到她手上密布的血痕,但是考虑到她刚刚是用如何野蛮的方式撬开棺材,她只受这么一点儿轻伤真是算她走运。

除了铁锹,她实在应该多带几样工具,岚新向来不爱多做筹划,总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她竟然从来不曾办砸什么事情,也真算是奇迹。

岚新推开棺盖之后面露惊喜之色,我也见过该睿被烧伤的样子,岚新见到那样一个丑陋的男人躺在棺材里面,仍能兴高采烈地笑出来,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

“我们回家。”

岚新声音不高,但夜很静,墓园很静,所以我听见她说了什么。她的声音依然嘶哑,不像平日的圆润流转。

岚新努力想把该睿的尸体从棺材里面拽出来,但她连试几次都不成功。岚新显然对自己的力量过分自信,该睿和我一般高,仅比我瘦一点儿,就凭岚新那种娇小的身材想把该睿徒步背回家?那绝对是妄想。

岚新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一会儿,她咬咬嘴唇,继续趴在棺木前,试图把该睿拽起来。

她失败了很多次,后来大约是累急了,双肩一垮,呜呜哭起来。

我不由心软,但我还是不准备现身帮手,对,我是嫉妒该睿,我不该嫉妒他吗?不管岚新想用该睿的尸体做什么,我都希望她以失败告终。

岚新哭了几分钟,擦擦眼睛,揉揉鼻子,她竟然又开始尝试。

我被她那种不依不饶的倔强打动了,我一点都不怀疑岚新会在这里待一整个晚上,如果她搬不出该睿的尸体,然后第二天她会被墓园管理人发现,然后被所有人当作疯子,预见了这种可怕的后果,我实在不能不管她。

“你在做什么,岚新?”

看到我出现,岚新有点意外,但旋即她惊喜满面,叫道:“帮把手,萧恩!”她此刻满脑都是该睿,连我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种问题她都懒得问一下。

“停手,岚新!他的家人可以告你亵渎尸体!”

我会帮她,不过是帮她把尸体埋回去。

岚新皱了皱眉头,我知道她很想骂我是胆小鬼,但她有求于我,不得不忍住,“你帮不帮我?”她睨了我一眼。

“把他搬出来?再抬回去?”我坚决摇了摇头。

“那你就给我滚开!”岚新气道,她又俯身去拽该睿的尸体,但这一次,该睿的头部还没有越过棺材面,她就已经力竭松手,“萧恩!”岚新蹲在那里气喘吁吁又气急败坏,“你真的不帮我?你若不帮我,我就不嫁你!”

她开出条件,我心里一动。

岚新在商场上信誉不错,但必要的时候她也会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知道眼下我应不应该相信她。

这些天我日夜都在担心岚新会突然说不嫁我,她做得出来,她总是这么任性,我不得不把握这个机会,即使我知道岚新有可能出尔反尔,但我必须赌一把,赌岚新不会出尔反尔。

“我帮你抬他回去,你决不悔婚?”

岚新用力点头,同时绽放笑容,她笑得那么甜,我心里一慌。

她在利用我吗?

4 厉岚新

我不能仅是嫁给一个很适合做丈夫的男人而已。我不能。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在今晚之前,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萧恩说,对不起,我不想嫁你了,我们的婚礼取消。

因为在今晚之前,在我诱哄帮萧恩帮我抬回该睿的尸体之前,我和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牵扯,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纯粹的两情相悦。

但在我开口对他说“你不帮我,我就不嫁你”之后,一切都变质了。

如果我不嫁他,我就是欠他。

而我,必然要欠他。

我并不想着这样。萧恩是个十分理想的丈夫人选,他对我而言是个重要的男人,却不是最重要的,当我必须选择放弃一个的时候,我只能选他。

有些时候,你明知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但你不得不做,因为这就是人生。

该睿比萧恩重要,所以我选择辜负萧恩,这是一个不能被接受的解释,却也是我仅能给出的解释。

很多女人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安然接受此生都不可能找到真心与自己相爱的人,于是她们嫁给很适合做丈夫的男人,生儿育女,一生相守,没有大喜没有大悲,她们说服自己说,这就是幸福。但我不是这样的女人,我不会自欺欺人。尤其在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亚当自己的王子,那个命定应该给我幸福的男人之后,我不能仅是嫁给一个很适合做丈夫的男人而已。我不能。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你可以说我自私,我不会辩驳。

我知道我让自己身处一个十分糟糕的境地,四面楚歌。我不用想也知道,祖母知道我竟然大胆施用养尸法后会如何的大发雷霆;我偷回该睿的尸体强迫他复活又会触犯多少条阴阳界的条例和法规;待我养尸成功之后我和该睿应该躲到哪里;当鬼差倾巢出动围捕我们的时候,我能抵挡多久?

我很清楚自己正在走向绝境,但我一点都不怕,也不慌,因为只要这条路上有该睿相伴,绝路我也能大笑狂歌着走完。

“岚新,你不会反悔,对不对?”萧恩抓住我的手臂,逼视我。

“当然不会。”我决定骗他到底。我在他面前关上房门。我知道最后他会恨我入骨,我不想如此,但我只能如此。

5  该睿

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和岚新终于找到了彼此,我又一次见识了人生的荒谬。

那天,在桉树林中,我昏死在岚新的怀中。其实,当时我就应该死去了,我可以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把我的意识朝我的身体外面拉扯,但我死赖在那个躯壳里面,虽然很痛,很辛苦,但是我想活下来。

那天,我从火海中跑出来,不顾一切地跑向厉家大宅,只剩一个信念支撑着我迈动我的双腿,哪怕我能死在接近岚新的视线的地方也是好的。

但,就在那一刻,岚新向我跑来,像一朵云,像一阵雾,像一个被实现的梦想,涨潮的海水一般漫入我的眼中、我的心田。

我几乎以为那道雪白的影子只是我剧痛之下产生的错觉,我宁可相信人类是鱼的后代,我也不能相信那个总是背对我的岚新,总是叫我怪胎的岚新会低喃着我的名字,飞一般地奔向我所在的地方,她似乎一秒钟都不肯浪费,那么拼命地狂奔,婚纱的裙摆笔直地朝后飞扬,像是两道洁白的翅膀。

那一刻,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我们终于找到彼此”,只要是相爱的情侣,总会找到机会说出这句话。

或者是在某个月夜,手拉手在桉树林中的小径漫步的时候,月色如银,心随之安乐而欣喜,于是你说,我多么庆幸我们找到了彼此,然后她笑,是呀。

或者,是肩并肩躺在青葱草地上的时候,灿烂的野花在鼻边散发馥郁的香气,流星雨像宇宙的眼泪那样从苍黑的天际滑落,你感慨,我多么庆幸我们找到了彼此,然后她笑,是呀。

或者,无人处你们互相凝视,都是懒懒的,谁也不想说话,但是你默想着,我们多么幸运找到了彼此,她也默想着,我们多么幸运找到彼此。

在我昏死前的那一刻,我总是思索过度的大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和岚新终于找到了彼此,我又一次见识了人生的荒谬。

可是不管这个世界多么混乱,我又是多么厌恶它,我决定留下来,我在医院弥留了二十四个小时,我不想离开我残损的身体,因为我不想就此放弃我的人生,我那只有一抹亮色的人生。

但我做不到,那具因为我的一时意气而被我投入火海的躯体,实在已经残破不堪,我不能再留在那里面,我必须离开,我必须放弃我的这一世,我必须眼睁睁地看着那抹亮色渐渐褪却。

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关于岚新的一切都是注定很快会消失的记忆。

有一条河叫忘川,有一种汤叫孟婆。

我在排队,等着上轮转台,上了台,我就必须喝下那种汤、渡过那条河,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再也没有该睿·戈尔德曼,因此再也没有厉岚新,那个该睿心目中的厉岚新,那个总是那么骄傲的厉岚新,总是背对他的厉岚新,总是美得令他想入非非的厉岚新,如果该睿没有了,那个岚新也就没有了。

我不知下一世我会成为谁,但是我可以预见我会更加不快乐。因为下一世必然没有厉岚新。

我们错过了,无可挽回。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灵体拔地而起,飘在半空,在转轮台前排队的鬼魂都转身看我,鬼差们大惊失色,下一秒,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在每条鬼魂的视线中。

我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可以猜到必然与厉岚新有关。

我心中一喜,转目间,我看到岚新的笑。

6 厉岚新

那天在桉树林,当该睿昏死在我怀里,我曾经万念俱灰,丧失所有斗志。但我到底还是没有放弃,所以,最后我还是打败了命运,我要幸福,我才不管命运为我设置多少障碍,我要我的幸福!

第一袋血已经快输光了,我手忙脚乱地打开那本太祖奶奶留下来的书名很长的书,那里有一段很长很长很长的咒语,那上面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就搞不清楚了,我很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念下去,生怕念错一个字。

根据太祖奶奶的书上记载,每日子午二时用血食供养尸身,七天之后,养尸法成。除了伺食时间不可以搞错,提供血食的血液必须来自八字较轻者,我的八字很重,不然我就抽自己的血了,一想到我可以用自己的血饲养该睿,我就莫名地开始热血沸腾,我还蛮变态的,对吧?不过我的血实在不合用,所以昨天我才在医院里面耗费了一整天时间,血库里面的血不可以直接拿来用,因为不知道来源,不可能确定血液拥有者的八字是轻是重,我必须先找到八字合适的人,然后用重金贿赂他们抽血给我。当然了,之前我还强制要求他们去验血,其实用来伺鬼的血里面是否含有什么致命病菌并不重要,但当你真心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不由自主就会变得小心翼翼,这些血我是要拿来喂养该睿的,我怎么能允许其中含有肺炎病毒或者什么其他更恶心的病毒?

我终于把咒语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因为过于专注,我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该睿的尸体还是僵直地躺在我的床上,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我不免心急,我以为我刚刚念咒语的时候到底还是念错了,我急忙翻书核对,但因为太心急,我一时间竟然翻不到我想要的页数,“人之三魂,天魂,地魂,命魂……”

“天地二魂常在身外,命魂独住身内,住胎成生命……”

“三魂相合成运,主无形命运……”

“七魄构成命魂,分别为天冲魄、灵慧魄、气魄、力魄、中枢魄、精魄、英魄,位于人体从头顶至胯下会阴穴的中脉之上的七个脉轮、七个能量场……”

“天冲、灵慧二魄主思想、智慧、记忆……”

这些字句不断跳入我的眼帘,我急着找那段咒语,也来不及细看,就在我抱着本书,哗啦哗啦翻过来又翻过去的时候,“哎哟!”一道细弱的哀呼直刺我的耳膜。

“该睿!”我冲到床边,半跪着检视该睿的尸身。

他的脸大半都是肉红的颜色,两只眼睛上的眼睫毛差不多都被烧光了,不过眼睑处的皮肤都还算完好,我贴近,我发现该睿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该睿!”我用力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的眼球突然停止了转动,我大失所望,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当口,一道半透明的影子突然从该睿的尸身上浮起,像是光头的人冬天进屋后脱掉帽子,头皮上冒出的缕缕热气,我终于看到了该睿的灵体,我不由转忧为喜,嘴角上扬,该睿也偏头看我,他显得有些困惑,他挣扎着想改变自己的灵体那种平躺的姿态,但他做不到,他像是被数道无形的线绑在了他的尸身上,他悬浮在他的尸身上面,他不住地挣动手脚,像是撞进了蜘蛛网的小昆虫。

我突然觉得十分抱歉,我站起来,试图把该睿的魂魄压进他的身体,但我的双手直接穿过了他半透明的魂魄,落在他的尸身上。

“要命!”我抱怨了一句。

第一个血袋中的血就要全部输完,我急忙换上第二袋,该睿的魂灵仍悬浮在他的身体上方,久久不能落下,那些缓缓滴进该睿体内的鲜血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慢慢描绘出该睿透明的灵体中的血脉的形状,待到我发现这点,该睿的魂魄上已经多了数道浅红色的血脉,由我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半空中突然多了几道很细的电线在轻微颤动,我从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由得看痴了。

该睿的魂灵像一幅等待着色的地图,慢慢多出了淡青、淡紫的颜色和各种粗细不等形状不一的线条,最后该睿全身的血脉经络都成了形。

我从来没有养过尸,我也搞不清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算不算正常,该睿的由半透明慢慢变得实在的魂魄突然重重坠下,就像重物突然砸破屋顶跌在地上,激起满室的灰尘,迷了你的眼睛,待你再度张开眼,那重物早已摔定在那里,不再四处翻滚。

我一眨眼,该睿的灵体和他的尸体已经合二为一,我想到一个成语,天衣无缝,我下意识地寻思我是不是又用错了一个成语,该睿的喉头突然咯噔一下,他一直悬垂在床沿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该睿!”我叫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做到了。

该睿挣扎了一下,这才勉强翻身坐起,他靠近我,但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我想起太祖奶奶对于养尸的解释,养尸可以被理解为介于僵尸和厉鬼之间的灵体,但养尸说到底还是尸,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只是借助于血食和咒怨的力量而存在。

不过,我盯紧该睿的脸,盯紧他的眼睛,我感觉得到他在回望我,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足够了,我一直都是贪婪的女人,但这次我不做任何贪心的要求,我用力拥抱该睿,他那么实在,就在我的双臂间,没有呼吸又如何?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我把脸埋在该睿的颈窝,我雀跃地说。是的,他的皮肤摸起来很凉很干很硬,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眼前这个我可以接触我可以拥抱的该睿是如假包换的该睿。

那天在桉树林,当该睿昏死在我怀里,我曾经万念俱灰,丧失所有斗志。但我到底还是没有放弃,所以,最后我还是打败了命运,我要幸福,我才不管命运为我设置多少障碍,我要幸福!

我用力捧住该睿的脸,该睿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他搞不清我要对他做什么,我用力亲吻他的嘴巴,该睿吓了一大跳,我放声大笑。

7 该睿

虽然我的手根本感受不到她细洁的颈项的绸缎般的柔滑触感,但亲眼见到我的手指可以在她的脖子上移动,而她不骂人也不避开我,我已经觉得十分激动十分满足。

我仍然搞不清岚新对我做了什么,我突然又回到了那个已经坏死的身体里,并且我可以运用它,但是我不可以呼吸,我也感觉不到我的体内有生命复苏的迹象,我感觉我像是穿上了一件十分沉重的铠甲,一举一动都十分吃力。

岚新看到我坐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似乎我有一张俊美绝伦的脸,但我的脸分明在大火中被彻底烧坏了,她竟然还是这么专注地凝视我,可见她是真的爱上了我。

我突然不知做何感想。面对面地感受岚新对我的爱,令我不由觉得有些尴尬。

岚新竟然扑向我,紧紧搂住我,后来更是亲吻我,虽然我闻不到气味,但我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坏死,充满了腐臭的味道,岚新闻不到吗?

不,她闻得到,她当然闻得到,她只是不在乎,她笑得那么开怀,似乎坐拥了一切,她从此了无遗憾。

“哦,该睿,你知道吗,我以为我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她拉着我的手说长道短,喋喋不休。我可以回握她的手,但我并不能真的感受到她的手,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她的手摸起来一定像看起来那样又小又软又柔滑,我一边想一边低头看她的手,我愕然,那是一双布满血痕的手,指甲里满是污垢。

岚新发现我在看她的手,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似乎很懊悔叫我看到她不美的时候,“人家的手平时都是很好看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突然想到我的尸体不会凭空出现在岚新的房间,岚新应该就是用这双手掘出了我的尸体。“岚新!”我不由得捧起她的手贴在脸上,是的,我的脸也感受不到她的手的存在,但是我知道这个举动充满爱意,可以用来回报岚新。

岚新果然大为感动,她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泪,笑眯眯地说:“我有无穷无尽的计划等着去实施呢,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候,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回来!”岚新说到这里用力捏了捏拳头。

而我也直到此时才留意到岚新嗓音的嘶哑难听,岚新一直都有一副十分醉人的嗓子,声音清脆圆润,像珠落玉盘,即使骂人的话听着也十分撩人。所以,过去我即使挨了她的骂也觉得满身舒畅。

我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咙。说真的,我有点胆怯,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她,呃,秋千架下的那次偷吻,岚新醉酒熟睡,应该不算。虽然我的手根本感受不到她细洁的颈项绸缎般柔滑的触感,但亲眼见到我的手指可以在她的脖子上移动,而她不骂人也不避开我,我已经觉得十分激动十分满足。

“哦,这几天我的嗓子一直都有点痛。都怨你!”

岚新的口气半嗔半怨,她是在指责我,但是态度一点都不激烈,我是被她骂惯了,她突然这么柔情地对待我,你可以想象我受宠若惊的程度吗?

我已经了然,不需要再去多问一句为什么,嗓子痛是因为哭得太激烈太厉害,我猜想,岚新必定不仅嗓子痛,她还头疼,还心痛。

我更加不需要再去多问一句,她为什么要哭。

那天,我为何那么莽撞?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投进火海?

岚新缩在我怀里,她身体很软,蜷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团,像是整个人都被我环住了一样,我很遗憾我感受不到她,不然此刻的感觉一定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幸好我仍看得到,这视觉上的撞击已足够令我心猿意马。

“该睿,你为什么要死?”岚新不满地问,她随手翻着一本书,并不看,只是一页页地翻。

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我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

岚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格格笑起来,“多傻的话!人的寿命是注定的,不是你故意或者不是故意就能改变的。”

我知道岚新已经原谅我了,我一直以为岚新是个刻薄挑剔的女孩子,但如今看来她却是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如果我不和她接触我恐怕永无可能发现真相,岚新其实颇为大度,她绝非只有外表的美好,她也有内在的美丽。

“啊,我想到了好多个计划!”岚新脸上又变得兴高采烈,其实仔细看她就能发现她十分憔悴,青黑色的眼圈,干燥枯裂的嘴唇,暗滞的肤色,但此刻的她在我眼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光彩夺目,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岚新的笑那么像太阳,可以为万物镀上光彩。

“我们可以……”岚新拍掌笑道,但还没说完又突然打住,她神色一苦,但没过多久她又振奋起来,“我们还可以……”她又打住,又面露苦涩,又振奋起来。

我看着她的表情戏剧性地变幻不定,我觉得好玩,同时又有点心疼她,我知道她一定是突然想到什么计划,然后接着又意识到我本质上还是一只鬼,不适宜做这种事情。

此刻大约是中午时分,但岚新房间的所有窗户都关死了,所有窗帘都放了下来,一丝阳光都不能透进屋来,房门那里更是夸张,不但反锁,还特意搬了张柜子堵住,门板上貌似还贴了一幅画,像是年画,热闹活泼,每个角落都被图案填满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样和岚新在一起,她的余生是不是就要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穴居”生活?

“我们可以,嗯,要不……”

岚新还在那里苦心思量,她真是个永不放弃的小丫头。她无意识地翻拍手中的书页,我无事可做,视线不由就落在书上,我大略扫了几眼,心中大骇。

原来岚新是使用了一种叫做“养尸”的邪术把我的灵魂钉在我的尸体里,我的尸体会继续腐坏,而我也会因为被拘禁而慢慢转化为恶灵,最后甚至反噬自己的主人,我相信这个主人指的就是岚新。

我突然很想捏住岚新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几下,她究竟想如何?难道她真的准备在某日清晨醒来转身看到身边躺着一具白森森的尸骸?还有,她明目张胆地当着那么多鬼差的面把我带走,他们怎么可能听之任之善罢甘休?我不知道岚新想过没有,这种混乱透顶的局面她该如何收场?她简直完全没有机会全身而退。

她为何这么傻,又这么倔,毫不犹豫把自己置之绝境。难道仅是为了陪着一个满身尸臭的丑陋家伙一起腐烂?

“哈,我想到了!”岚新兴奋地跳起来,她拿了一个IPOD,又跑回来,紧紧挨着我,她分了一只耳机给我,“我们可以躺下来,分享一首歌曲,这是情侣间最常做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做!”

啊,是那首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有点唏嘘。

岚新又说:“该睿,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并且让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们必然早就开始分享一个耳机,到了今日,我们一定已经一起听过无数首歌曲。”

如果我可以哭,我相信我听完了岚新的这番话后我一定泪流满面,但我无法哭泣,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那么难过,但我的眼睛仍是干干的。

因为我归根结底还是一只鬼。

8 厉岚新

其实爱情也可以很伟大,只要你爱得够深,只要你肯牺牲。

“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晒太阳,一起躺在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草地上,分享一杯红酒或者一个吻。

我突然又想到,该睿的、该睿的体质不适宜出现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涌到嘴边的提议又被我给咽进肚子里。

我有点沮丧,但我很快又振奋起来,我想到我也许可以和该睿一起吃晚餐,不晒太阳就晒月亮好了,“我们可以……”

我又顿住了,我突然想到依照该睿那种特殊的体质,他不能吃五谷杂粮,他只能吃血食。

我沮丧,但我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一直停留在负面情绪里,我可是在商场上所向无敌的厉岚新,我有最坚毅的意志力,我继续冥思苦想,“我们可以!”想到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我抚掌大笑,一跃而起。

我分了一只耳机给该睿,我紧紧挨着他,我很怕他会再次突然丢开我,我就像一个守财奴守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守着他。我们一起听那首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说:“该睿,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并且让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们必然早就开始分享一个耳机,到了今日,我们一定已经一起听过无数首歌曲。”

我知道我的这个指责并不是十分公平,可是,我是女的呀,我总有足够的特权不讲道理。

该睿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吭声,只是转头看我,那种很静很深的凝视,该睿常常表现出一种沉静的洞察力,低着头,很无害的样子,但你可清楚地感受他正在观察,若你不是被他观察的人,你会欣赏他的这种从容不迫又深不可测的态度;若你恰是那个被他观察的人,你会惊惧,因为该睿就是那种能把人看透的人,似乎你一生的罪孽,从小到大的缺点,每一桩你苦苦对每一个人隐瞒的秘事,都在他打量你的瞬间,全部暴露。

我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我突然很想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再看,但我又不舍得,我辛辛苦苦做这么多事情,把什么都押进去,我为的就是能让该睿感受我的感受,感受到我的幡然醒悟,感受到我对他的感情,我怎么可以捂上他的眼睛呢?视觉和听觉是他如今仅剩的感官。

我拉开外套上的拉链。

“你、你、你要做什么?”该睿大惊。

哈!我笑起来,“你真的不能怪我曾误会你是个结巴。”该睿在我面前真的结巴过很多次,鉴于我们之间对话之稀少,我认为他是结巴也不算冤枉他吧?

“做、做、做什么?”他还在那边结巴。

我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给你一个全面清楚透彻地认识我的机会!”我说完又钻进他怀里,他的肌肤很凉,不管我怎么用我的体温温暖他,他摸起来还是很凉。

同时,还很臭,不是一般的臭。有鉴于我厉岚新是那种会把香奈尔5号喷在内裤上的败家女,我应该对这种味道十分介怀才对。但是实际上,我一点也不。

只要他是该睿,他拥有该睿的思想、他的意识、他的感情、他的记忆,就算他全身爬满了蛆虫,我还是会用力地拥抱他。

如果你见过母亲如何给丑陋畸形的病小孩哺乳,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母爱很伟大,其实爱情也可以很伟大,只要你爱得够深,只要你肯牺牲。

我发现该睿正盯着我的放满了糖果的玻璃碗看,他缓慢变化的眼神告诉我他回忆起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呢,是否与我有关?过去,我总是那么自大,认为一切事情都必然与我有关,但该睿的死教会了我敬畏,人的眼睛永远看不了三百六十度,你不可能看到一切,你也不可能拥有一切,别人的生活总是和你的一样,别人不会比你重要,但你也不会比别人重要。

该睿发现我正在看他,他也调回视线看向我,他的眼珠子还是绿色,但不再璀璨,而是颇为浑浊,但我并不敢挑剔,因为这是我必须承担的损失,谁让我在这双眼睛冷锐明澈的时候不懂得去好好珍惜。

“你盯着那儿看什么?你想吃糖?”

“不,我在想你是多么喜欢吃糖。”

我大喜,果然他心中转的念头都是与我有关的。我跳下床抓了一大把糖果,又跳回来,我紧贴该睿躺好,然后一口气吃了七八颗奶糖,说真的我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我就觉得我都快饿扁了。

“你要吗?”我瞧该睿看得目不转睛,我以为他也嘴馋,我一向手快,行动快过思想,我拿起一粒糖随手抛进该睿的嘴巴里,该睿不提防,喉头哽了一下,那粒糖竟被他吞下去,我到此刻才想起该睿是只能血食的鬼魂,“干!”我骂了一句脏话,手忙脚乱地扶起又咳又吐的该睿。

除了那颗糖,他还吐出不少别的东西,说实在的,还蛮恶心的,嗯,还有,很臭。我帮该睿擦净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用我的脸用力贴着他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陷害你!喂,你,我不是过去那个厉岚新了!”因为该睿老不说话,我有些心慌,嚷起来。

“我知道。”该睿轻柔地吐出三个字。

我立即如释重负,心情又雀跃起来。我摩挲他的脸颊,我用力说:“该睿,不管这一次我们会走到哪里,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我是那种任性起来完全不顾后果的女人,我并非不知道后果怎样,我只是顾不上去在乎。

我认为人都是活在当下,当下的这一秒,所以必须尽情地喜、尽情地怒,不愧对生命中的每一秒。

我说过这一次我是押上了我人生的全部。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个最黑暗最残忍的结局。

但这是我选的,我不后悔。

9 该睿

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发生,我只是坐看,无动于衷,但不是这一件,不是这一次。

我总是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认为喜马拉雅山太高,对于攀爬它的念头连想都不要想,他们的人生静如死水,无波无澜,有一种禅静的美感;另外一种人,则会无视一切困难,用尽全力去攀爬,即使成功登顶之后立即就要返回,最后还是要回到起点,但对那些拼死想要攀上峰顶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想居住在山顶上,他们要的是攀登时的快感和激情。后一种人明知快乐是短暂的是虚幻的,但还是义无返顾地为了追求它付出自己的一切。

我总是相信,人生中所有的尝试都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不管那个涟漪多大多美,最后还是会消散无踪,水面该是如何还是如何,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原样,岚新却不是,她会为了涟漪扩散时的美丽而孜孜不倦地朝水面抛掷石头。当涟漪消逝时,她也会觉得自己劳而无功,她也会感受到挫败,她会难过,但她不会因此放弃,她会抛下另外一颗石头。

我不能认同岚新的人生观,我想就像岚新不能认同我的一样,当初她那般厌恶我,为的就是我们之间的截然不同,如果是她在南极,我则在北极;她是火烈的夏天;我却是万里冰封的雪域。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们之间的心心相印。

因为岚新突然在我面前脱掉衣服,我心虚,不晓得把视线摆在哪里才算妥当,我逃避着把目光送到尽量远的地方,我看到那个装满糖果的玻璃碗。

我突然想到那一年,我偷偷跟着岚新,她把书包背在前面,但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糖果,她像吃豆子那样吃糖,左一粒、右一粒,很快满包的糖果就变成了满包的糖纸,岚新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就在想,若此刻扑过去咬上她一口,她的皮肤血肉大约也像糖果的味道一般甜美。

我当然没敢冲上去咬她一口,因为岚新的跟班适时出现了,她们带来了岚新的书本和文具,岚新把书包里的糖纸抓出来塞给她们,有人讨好地递给岚新一瓶水,岚新一边喝水一边被那些女孩子簇拥着走向学校,我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岚新,她的鞋子是在哪里买的,怎么那么漂亮。

岚新笑笑,说,这鞋子还算普通,我想还是因为我的脚长得漂亮。

岚新总是喜欢这么肆无忌惮地夸奖自己,我记得当时我听见她这么夸奖自己的脚,我偷偷地捂嘴笑了,但同时我的视线不由落在她的脚上,我看不出她的脚有多漂亮,但我看到她的脚踝,很细很白又很柔韧的样子,真的很美。

岚新打断了我的回忆,贴近我,问,你是不是想吃糖?

是的,我想,想了很多年,尤其是她这种味道的糖果,但是我很怀疑此刻的我还有能力品尝人世间的美味。说到底,我是一只鬼。

岚新莽莽撞撞地塞了一粒糖果给我,我大咳大吐,岚新也不嫌脏,只是慌里慌张地在旁边道歉,她怕我误会她是故意为之。

她是真的在乎我,所以这么小心翼翼。

其实岚新一直都是标准的大小姐脾气,她对待人生的态度就像那次吃糖,对于美好的东西她很贪婪,不懂加以节制,更深一点说,这种不知节制造就了她的任意妄为,比如此刻,她不管不顾地把我从阴间带回来,用邪术令我复活,令我留在她身边陪伴她,至于后果,她满不在乎。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一点都不错的,岚新自小就这样,她家的园丁抱怨她的娇气和暴躁,被玫瑰花刺了一下,她就能把满园刚刚盛放的玫瑰花全部拔光,但是第二天又开始后悔,想尽办法要把那些花再栽回去;她家的厨娘抱怨她挑嘴,哪样菜略微做得差一点儿,她就拒吃,而厉老夫人又太宠爱她,总是先把她教训一顿,又吩咐人给她另做……其实我和岚新小时候很隔阂,为何我能知道关于她的这么多秘事?因为我总是竖起耳朵捕捉关于她的每一个信息,唉,当年我花了多么大的精力去喜欢她。

按照大众标准,岚新绝对不是可爱的女孩子,她不温柔、她不乖顺、她不体贴人。如果你讨厌厉岚新,你大可以说,厉岚新是天底下最可恶的女人。

但是我就是喜欢她,她的不温柔,不乖顺,不体贴人,娇气与暴躁。

岚新紧紧贴着我,她摩挲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说:“该睿,不管这一次我们会走到哪里,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嗯。”我应了一声。

那一刻,我自己也十分困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答应她这么留下来陪她;还是我只是虚应她,只是为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我知道,我给了岚新这辈子最沉重的一次失望,当我昏死在她的怀里,再也不能活过来的时候。

她笑起来就如一枚小小的太阳,我知道,她的那种亮丽的光芒总有消失的一天,如同人总有长大的一天一样,但我绝对不要去做那个熄灭她的光芒的人。

眼前的岚新沉浸在我终于“复活”的喜悦中,她希望这一刻可以凝固静止,像每一个痴心妄想的小孩祈祷圣诞节永远不要结束那样。

我不能对岚新说,不,我不能留下来,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伤害而我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岚新在做一件错到极点的事情,她会因此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发生,我只是坐看,无动于衷,但不是这一件,不是这一次。

岚新又问到我关于那天晚上她梦到我的事,她认为我的灵体登门拜访了她,而她这个鬼语者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无法看到我,于是她撒了一把爽身粉,试图证实我的存在。

“那晚你在这里!”岚新十分肯定,“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看她,看她旖旎的睡姿还有……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要骚扰她,只是身随意转,我刚想到她,我人已到了这里。我死后经历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当我在医院苦苦挣扎了二十四个小时后,我被宣告死亡,然后我就进入了一片白亮虚空的世界,那是一个很亮很亮的地方,照理这种强度的光线会令人双目刺痛,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那里的味道很甜很香,像是牛奶和蜂蜜以某种完美的比例调和在了一起,我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美丽的花园,那些花很美很鲜艳,但我都叫不出名字,花园上空有鸟儿飞来窜去,那些鸟儿很美很轻灵,但我也都叫不出名字,我正在困惑,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了一段奇怪的话,我不懂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但那种音节和频率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我曾经听过。我转身,想看一看是谁在和我讲话,但待我转过身,我的身后空空如也。我有些困惑又有些惊讶,但我不想深究,我从来都是那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多大兴趣的人,我盘腿坐在原地,我又想到了岚新,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兴趣的话,那么无疑岚新就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一想到岚新,就出现在她的卧房,她睡得很安稳,身体在蠕动,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之后,我又去了一个很混乱的地方排队,我搞不清大家熙熙攘攘地在那里排什么队,但既然大家都排,我排一排也无妨,于是我安然地随着队列移动,就在这时岚新把我的魂魄带了上来,到了这里。

“我在……”我不想面对面地对岚新撒谎,但当面承认这件事令我觉得尴尬。那晚,我看着她的在床单下起伏的身体,我的脑中有了一些不好的幻想。

岚新洞悉了我的心思,坏坏地冲我笑。

“不许这样对我笑!”我试图说得凶狠一点,但我做不到。

岚新再也忍不住了,格格笑出声来。

我觉得通体舒泰,我又想起了那个总是令我困扰的甜蜜疑问,岚新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那么多快乐。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岚新问我为何对流浪乐此不疲,难道我喜欢在野地上解决生理需要更甚于在抽水马桶上。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很适应她这种近乎于粗俗的直率,但是我喜欢,真的,当她故意说一些淑女不该说的话的时候,我会心旌摇荡。

我告诉岚新我喜欢在中部荒原流浪,是因为澳大利亚是一个最奇异的大陆,世界上所有的大陆中只有这里没有猴子、猿、猩猩这类的动物,这里唯一的灵长动物就是人类,由此我又谈到人类的迁徙和进化过程。岚新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由在心中想,我和岚新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我们之间可以相处融洽,我们之间可以成就幸福。

不要说岚新不舍得我们两个就这样错过彼此,就连我这种如此淡性的人,我也不舍得。但是我已经死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不经意地提到一个笑话,岚新笑得东倒西歪,我停下来等她笑完,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新月。岚新又开始玩我的手,然后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该睿,原来人死了之后指甲真的还会继续生长,你瞧瞧我长了多么大的一个见识,真是谢谢你,你是我的百科全书。”

我不曾料到岚新是这么诙谐的人,但转念再想,她到哪儿都能交到很多朋友,难道不是拜她的幽默感所赐吗?还有她那种格外爽朗的笑,她总是擅长于在生活中发现趣事,然后更用力地热爱生活。

“我真想用强力胶把自己粘在你的身上,这样谁也不能再分开我们,除非——”岚新顿了一下,“除非用刀子把我们割开。”她笑,笑得那么牵强。

我想,她自己也知道她刚刚说了一个异常不好笑的笑话。而我的心情立即变得十分低迷,我会任由别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宰割岚新?不,绝不。

这时,门外传来厉老夫人严厉之极的声音:“岚新,开门!”

我大惊,继而大恸,我知道岚新不惜一切争取的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至此,到了尽头。

如果我还可以哭,我相信,这一刻,我会流泪。

岚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锁死的门,她披衣而起,她也把我拉起来,她四处张了一下,“窗帘后面,该睿,过去!”她迫切地嘱咐我。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迎着门走过去,那模样,那么英姿飒爽。那是准备战斗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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