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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四部 借我一缕魂

奶奶告诉过我,有个成语叫海枯石烂,可以用来形容爱情之深切。

“哇!那得爱出多大的重力才能把石头给压烂了?”年纪很小的我嬉皮笑脸地说。

奶奶横了我一眼。

那时我太小,所以不懂得,人是因为自身生命的脆弱所以才说这些不可能的狂话,如同一个肚子很饿的人在幻想中享用一顿盛宴,如同一个口渴的人想象口中多了一粒酸梅,然后口水汹涌。画饼充饥的人,不是蠢人,而是可怜人。

我还知道有块石头叫“三生石”,我很想到它,当然了,我不是想砸烂它,而是想在它上面刻上我的名字,一百遍一千遍,我的名字旁边就是他的名字……

1 厉媚宁

“……一会儿我领白阴帅去看看,或者有合眼缘的宝物也说不定。”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当然也受贿赂,只不过不能用钱去贿赂。

卸好妆,梳好头发,我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又弯腰把拖鞋摆摆整齐,做完了最后一件小事,我终于可以放松自己,我舒了一口气,准备躺下。

眨眼间,鬼差绕着我的床团团把我围住。

因为我的女儿中没有一个继承我的天赋,所以我连头带尾做了近五十年鬼巫,直到岚新接班,但眼前这种大阵仗我也未曾经历过。

这群有数百之众的鬼差,全副武装,目露凶恶之光,像关久的野兽突然被放了出来,迫不及待要大开杀戒,这样的来意不善,这样的杀气腾腾。

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室内似乎霎时间就降到了冰点,我的手指很快就冻得发麻。

我拿起毛毯,披在身上,缓缓站起来,我不能露出丝毫的恐惧之意,不然那些等着食血食精气的恶鬼还不一拥而上把我生吞活剥了。

岚新这回到底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祸?竟然惹得鬼差倾巢出动?她是否意识到她的举动可能牵连到厉家满门?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这一回我再不能回护她了!

我镇定自若的态度果然起到了必要的效果,那些鬼差没有轻举妄动。

“所为何来?”我只问了四个字,就缄口不语,那些鬼差果然面面相觑,没有谁敢强出头和我打话。

“厉老夫人。”终于有人出声,不过那人并不站在床边,我刚刚太慌张没有留意到他,此刻我寻声望去,这才看到他站在距床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和那些鬼差保持着距离,同时保持着他自己的尊贵。他挥了挥手,那意思似乎是要那些鬼差让开,不要阻着我的路。

鬼差让开路来,我不敢犹豫,立即抬脚走到他跟前,“怎么称呼?”

“鄙人姓白。”

“白阴帅。”我点了点头,既然他尊我一声厉老夫人,那么我敬他一声阴帅也不为过,并不是要谄媚他,此刻我唯一不能犯的错误就是失了自己的身份,阴界可比阳界更讲究身份等级。

“我也是公务在身,迫不得已夤夜叨扰。”白无常十分谦和。

“我想我大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故作高深。

“哦?”白无常果然怔了怔。

“岚新年幼无知,该睿是她幼年同伴,该睿英年早逝,她一时不忍,这才扣住他的魂魄。”我轻描淡写地说,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大骂岚新,该睿上了转轮台,连我都不敢动他,岚新是不是疯了,在那种公共地方拘走该睿,她简直是不怕阴差上门找她算账。

“哦。”白无常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这就叫她交还该睿的魂魄!然后请出家法狠狠罚她。”我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厉老夫人!”白无常阻止我,“我来,并不是要看老夫人如何教导子孙。”

果然是个角色,“麻烦这么多位劳师动众地赶来,岚新实在该死,莫若这样,我们厉家传到现在,也少有积攒,一会儿我领白阴帅去看看,或者有合眼缘的宝物也说不定。”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当然也受贿赂,只不过不能用钱去贿赂。

“夫人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我一怔,不知这位白无常是欲迎还拒呢,还是真的正直廉洁。

“若厉家小小姐只是拘错了魂魄,那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她违规施用养鬼术,我不拿她回去实在不好交差。”

养鬼?我的头一下就炸开了。岚新这次真的是罪无可恕!

留意到我失常的反应,白无常阴阴一笑,说:“原来老夫人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

白无常又打了一个手势,鬼差迅速朝我身边聚拢。

我挺直脊梁,抬高下巴,“好了,我现在知道了,又如何?我的孙女儿养鬼,是犯了错,但天大的错也有补偿的方法。”

“哼!”白无常冷笑一声,“我倒要听听老夫人所谓的补偿的法子!”

“不如这样,”我假笑,“厉家独门的御鬼术传到我手里虽然已经不成个样子,但勉强还是可以用一用。不如我们今天就摆开场子练一练,白阴帅也知道,我平日也找到这么多鬼魂来练手。”是时候撕破脸了。

白无常的脸上阴一阵阳一阵,我知道他肚子里都快气炸了,但表面上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由在心里感激我的祖母,御鬼术是她一手独创,威名远播,到了今日还能令阴间的大帅裹足不前。

其实,认真算起来,也算我们厉家运气,今日来拿人的若是黑无常,估计我那番话一出口,双方就打得不可开交了,但白无常行事稳重,他拿捏了一下我的那番话,虽说他并不怕厉家的御鬼术,但若真的跟我硬碰硬,那些鬼差势必大有伤亡,他回去不好交代。“老夫人不必动怒。”他又开了笑脸。

“我也不想伤了和气,不如你去查查我的阳寿,看看剩下的够不够替我那个不肖的孙女儿抵数!”

白无常闻言大惊。活人谁不畏死,有几人能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寿命,活人最喜欢的都是钱,最不喜欢的都是死,我能为了给孙女儿抵罪情愿折寿,这份慈爱以及处事的果决都令白无常颇为叹服,“只要小小姐立即停止养尸,并且交还该睿的魂魄,那么一切都有商量。”白无常网开一面。

“白阴帅随我来,”我闻言大喜,“我立即责令岚新收手。”

白无常却不肯跟来,他似笑非笑,说:“小小姐的房间用了天师符,我不想硬闯,这才来叨扰老夫人。”

我一口气差点儿提不上来,这个岚新当真是要气死我她才肯罢休,她原来并非不知道滥用养尸术的后果,她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提前做了防备,在门板上画了天师符,她很清楚她的举动会把大批的鬼差引到这里,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用厉家满门的安危来冒险!这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死丫头,她这次绝对是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2 厉岚新

该睿就愿意被我这样养着,他很愿意很愿意,因为我们是相爱的。

“我给你三十秒钟的时间,”祖母的声音冷冰冰地透门传进来,像把无形的剑一样,“你若还是不开门,我立即找人拆掉我面前这堵墙。”

如果说我厉岚新是言出必行的人,我的祖母就是令出如山,绝对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无奈地搬开橱柜,打开门。

祖母走进来,她站在屋子正中央,目光冷冷扫了一圈,她看到血袋,看到医用的手提冷藏箱,看到我凌乱的床铺,她给了我一个了然于胸的表情,她的目光在正对花园的落地窗前的窗帘上停留了两秒钟,“你也大了,”祖母凉凉地扯起一丝笑容,用那种极尽嘲弄之能的口吻说,“若你的屋中真藏了一个罗密欧,我也不会多么生气,只要那个罗密欧不是死的。”

该睿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我有点生气,却又不好怪他,任何有点血性的男人听了祖母的话都会按捺不住。

祖母本来还能将满腔的怒火暂时性地留在肚子里,但一见到该睿,她立即像被点燃的火药桶那样爆发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诱惑岚新做这种事!”祖母劈头就是这样一句。

“不是的,奶奶……”我想为该睿解释,我做这些事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和该睿毫无关系。

“这么多年,该睿·戈尔德曼,几乎是你的大半辈子,岚新总在轻视你,她对待你就像对待一摊泥,她连正眼都不要看你,也许连自己都数不清你积攒了多少对于岚新的怒气和怨气,你一直都是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男孩子,其实每个人都狭隘都自私,这不能算是多大的缺点,但你比每一个人都聪明,所以当你决定报复的时候,你可以做得了无痕迹,甚至令岚新相信你回应她的痴心是因为你也喜欢她,而不是因为你要报复她!”

我听着听着,傻了眼,祖母都在说什么呢?她怎么能如此臆测该睿?她把他说得像个化为人形的魔鬼。

该睿沉静地凝望着我的祖母,他没有立即出声为自己辩解,说真的,我希望该睿狠狠地反驳祖母的指控,而不是这样一言不发,似乎默认了祖母对他的栽赃嫁祸。我听过他的演讲,呃,他在那次演讲比赛中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该睿是个说服能力十分强大的人,只要他肯开口为自己辩护,他可以把他自己说得像耶稣一样圣洁伟大。

“还有什么报复能比操纵岚新一步一步走向绝路更能令你得到满足感呢?”

该睿还是沉默以对。是的,我知道他是那种不喜欢多费唇舌的人,但此刻我希望他说两个字:不是。

要不是因为祖母铁青着脸的盛怒模样把我吓得不轻,我想我早就跑到该睿跟前用力摇晃他的双臂,“快点跟我奶奶说,不是,不是,不是的!”

“好吧,眼下我也不想与你多讲什么废话。”祖母深吸一口气,似乎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天怒气,她瞥了该睿一眼,那一眼充满了鄙视、充满了厌恶、充满了激愤,如果用成语来表述,那么应该是深恶痛绝,杀之后快。

其实该睿哪里有那么讨厌,我心中为该睿抱不平,好吧,我承认该睿此刻的形象不佳,OKOK不是不佳,是惨不忍睹!除了烧伤的地方,他略微完好的皮肤上都布满了尸斑,整个人又散发恶臭,祖母已经不止一次把手抬起来想捂住鼻子,但是考虑到这个动作有损她的威严,她只好放弃不做。但是,你问问自己,若你死掉个好几天,还给人装棺埋了,你还能保证你自己是个口气清新没有眼屎的大帅哥大美女?反正我认为该睿此刻的样子就是正常水平左右,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显然祖母和我的想法迥然不同。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该睿,你不知道岚新眼下正在做的事情会为她惹来多大的麻烦?”祖母用那种轻蔑之极的口吻问,似乎和该睿讲话会污辱她的发音器官。

我急忙给该睿使眼色,千万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摆明是个陷阱呀,祖母大学的时候学的是法律,但她从来没有当过律师,一毕业就开始接管家族产业。

“知道。”该睿开口,缓缓吐了两个字,然后他的脸轻轻一偏,对着我挑起嘴角。

那是冷笑,不以为然的冷笑,就像一个职业赌徒赢光了某个傻蛋的钱之后会露出的那种笑容,他一边掏空了她的口袋,一边还要轻贱她,我是个颇为喜欢赌博的人,有时间就去赌场,没时间就上网赌,小赌怡情嘛,OK,我再也没有心情插科打诨了,眼下,我只想揪住该睿的领口,质问他,他为什么要那样笑,他又是对谁在笑?!

“好!”祖母大喝一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掉了我贴在门口驱鬼的天师图。

鬼差一拥而出,像即将沉没的海轮上的老鼠,成群结队。

“奶奶,你出卖我!”我大喊。

就在这时,该睿竟然走到了奶奶的跟前,“我一直等着你们来带我回去。”该睿说。

他竟然这样说!我一阵头昏眼花,差点儿站立不稳。

鬼差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围住。

“不管你正在做什么,此刻停手,也许我还能既往不咎。”奶奶说,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站在门边的一个气度不凡的灵体,那家伙冲奶奶点点头,奶奶继续苦口婆心,“让该睿走,给他一条生路,也给你自己一条生路。谁愿意被人当僵尸一样养着?”

不,不是的,该睿就愿意被我这样养着,他很愿意很愿意,因为我们是相爱的。

“是的,我不愿意。”该睿道,他像与奶奶唱双簧似的,配合无间,突出同一个主题:该睿耍了厉岚新。

“哈!我才不信呢!”我用力地笑,我相信该睿是在演戏,至于他为什么这么演我还没搞清楚,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维护我,该睿心中所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关于我的,对于这一点,我极端自信。

我花了这么大力气才能把该睿搞到我身边,我会因为这么一点疑虑就对他心生猜忌?进而拒他千里?别开玩笑了,我厉岚新是那种小鸡肚肠没见过大世面的居家女人么?

我正努力给自己打气,该睿已经走到那名气度不凡的阴差跟前,那鬼客气地冲该睿点点头,对他十分礼遇的样子,该睿扫了我一眼,对那位阴差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干!该睿不像是玩假的呀!一时间我不知道做何感想,只知道我不能放该睿离开。就像桉树林中那一次,他昏死在我怀里,而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哭!不,那样丢脸的懦弱行为可一不可二。但眼下我被鬼差团团围住,他们还个个对我虎视眈眈,我两手空空,半件法器也没有。

3 厉媚宁

我欠该睿一句谢谢。

说我一点都不感激该睿,那是假的。

岚新一打开门,我立即对该睿发动了一番激烈的言辞攻击。知道岚新大胆养尸之后,我勃然大怒,岚新这个死丫头我自然不会轻轻放过她,但眼下我亟需发泄我满腹就要爆炸的怒气,我并非不知道我说该睿的那些话有诋毁的嫌疑,什么他故意驱使岚新养尸,什么他心怀叵测,什么他要报复岚新,如此种种都是我的猜测,我无从求证,换在平日,我断然不会让这些话轻易出口,但此刻只要能够阻止岚新继续犯傻,继续糟蹋自己的人生,我会毫不犹豫把该睿说成天下第一号大魔头。

我知道我的话起不到立即震慑岚新的作用,但我知道越是浓情蜜意的小男女越容易互相怀疑,因为太在乎对方,神经过分紧张。我只期望岚新能对该睿起一点疑虑,然后不再拼死保护他,眼下我所能做的只是控制局势,而非制止事态的发展。

但,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该睿竟然站到我这边,帮了我一把。

当我用疾风骤雨般的诛心之语诋毁该睿的时候,该睿仅是默默地凝视我,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揣摩我的用意。

我曾形容过该睿的眼神的可惧可畏,像两束可透穿人的身体的强光,给人造成无形的疼痛和巨大的心理负担。

我也知道该睿猜透了我的用意,当一个人表现得格外卑鄙的时候,要么因为极度愤怒,要么因为极度害怕,我则两者皆具,我愤怒,我更害怕。我不希望我最心爱的小孙女儿受到任何伤害。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该睿,你不知道岚新眼下正在做的事情会为她惹来多大的麻烦?”我是在给该睿设圈套,一个徒劳的圈套,该睿比我不知聪明多少,他又岂会上了我的当?

“知道。”该睿说。他乖乖跳进我的圈套。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又或者说,我明白却不想承认。养尸法被严禁是因为这是一种伤天害理的法术,把某人的魂魄拘禁在已经死去的身体里,不给其超生,被拘役的鬼魂终有一天会变成恶灵。该睿心甘情愿让岚新养他的尸,若他不是心疼岚新,极力想成全她的心愿,他又怎么会犯这种傻?白无常对该睿的异常礼遇也被我尽收眼底,还有地府这次劳师动众派出这么多鬼差寻回该睿,除了惩戒岚新违规,未必没有别的原因。我几乎可以肯定该睿是很有来历的灵体,他刚死就被破例安排立即进入轮回,可以预见他的下一世必然十分隆重,若他真的像我所说那么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他大可以撇下这一世与岚新的纠葛,潇潇洒洒去投他的胎。

我想我真的欠该睿一句谢谢,谢谢他如此配合地与我合演这场戏,绝了岚新的痴念,令她不至于犯下弥天大错,赔上自己的终身。

4 该睿

爱她就说不爱她。

我看到岚新被鬼差团团围住,她身形刚动,数百名鬼差整齐划一地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有志一同地要把岚新连皮带骨头吞噬干净,鬼差们张开大口的时候,空气中回荡着一种像是一千只老鼠和一千只蝙蝠一起嘶鸣的声音,那种情形之可怕,简直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我急忙说:“岚新,你不要傻了,为何你就是看不明白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是的,眼下我们会相爱,因为互相忍让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很合拍,但我们很快还是会分开,你会以我为耻,所以你连想都不要再想起我,而我呢,我会认为自己曾经爱上你是荒谬的事情,一笑置之。等到那时,我们再度相遇,甚至连多望对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你真的希望事情如此发展吗?你不觉得保持着这种将爱未爱的状态其实更加美好吗?我会一直渴望你,而你也会一直怀念我。”

“我……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岚新的双唇颤抖着。

我暗暗下了决心,又说:“我承认眼下你的美貌对我而言胜过世上的一切,但我终有一天不再眷恋你香甜柔软的双唇,当我对你柔滑如丝的肌肤感到厌倦的时候,当我终于受不了你热烈的性格开始怀念独处时的宁静悠然的时候,我会抢先离开你,你会唾弃我,我们会彼此憎恶,以恨收场。”

岚新嘴唇上的颤抖蔓延到她的整个脸上,她的眼睫剧烈地抖动,似乎强忍着不想哭出来。

“你承认眼下我的美貌对你而言胜过世上的一切?”她用古怪的语调重复我说过的字句,“你会抢先离开我?”她凄楚的表情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她柳眉倒竖双目圆瞪,“我恨你,该睿·戈尔德曼!”她终于勃然大怒。

而我松下了那口气。白无常和厉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的神色都变得释然。

当厉老夫人夹枪带棒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了我一通之后,我并不愤怒,只是觉得奇怪,厉老夫人并非什么偏听偏信的无知老婆子,而是自尊自重的贵妇人,她竟然毫无凭据地把我讲成一个恶棍,一个流氓,一个会不择手段报复女人的无耻之徒。

之前我只是可以感觉到岚新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不然她不会和我说:“该睿,不管这一次我们会走到哪里,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我知道岚新会为她错误的举措付出沉重的代价,至于沉重到什么程度我并没有概念,直到厉老夫人不由分说把我狂骂一通,似乎我是她最大的敌人,我很快搞清楚厉老夫人为何突然表现得这么卑鄙,毫不犹豫地在岚新面前抹黑我,因为我听见她的心里另外有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可怜的老妇人的惊惧的声音,她说,求求你,该睿,不要再害岚新了。我明白岚新这次要付出的代价是她的生命,也许更多,所以厉老妇人如此紧张,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我。

如果说你认为你可以伤害你心爱的人,为着某种或者高尚或者迫不得已的原因,那么我只能说,你并不爱那个人。爱情之所以这么美好,因为它令人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

所以我对岚新说了那番可笑的话,什么“我会抢先离开你”之类。

我并不是非常在意岚新会因此恨我,但我还是很在意岚新会因此抹煞掉我在她心目中曾经留下的一切美好的印象和情怀。我知道岚新会的,她会抹煞掉我,因为她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当她认定我是个唐璜之后,她只会恼恨我竟然不是死在她手上,然后彻底把我抛到脑后。

如果岚新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也就是我能给予她的最大的爱了。

5 厉岚新

我已经不顾一切地争取,为何他还是转身离去?

当该睿说什么“我会抢先离开你”、“眼下你的美貌对我而言胜过世上的一切”的时候,我有种被人连捅了二三十刀的感觉。

奶奶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什么该睿其实一直都憎恨我,因为我对他的轻视?该睿一直冷眼等待此刻的发生,他就是要看到我一步一步走向绝境?他太聪明了,他在报复我却毫无所觉,而我还傻傻地相信,他肯让我养尸是因为他也爱我?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自信,我的心好痛。

“该睿,你好狠!”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屋内回荡,该睿冲那个很有气派的阴差点了点头,那阴差打了个手势,围着我的鬼差开始迅速朝门那边退去。该睿也开始朝外走,祖母明显地松下一口气来。

我说过的,对不对,我一直都是那种行动快过思想的人,连我自己都搞不清在那一个瞬间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趁所有鬼差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猛地扑向我的“工具箱”。

“岚新!”祖母厉声叫起来。

“岚新,不要!”该睿也失了控。

我蹲在工具箱前迅速地抓起各种捉鬼杀鬼的法器,靠我最近的几个鬼差飞扑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后背上一阵阵地剧痛,它们在啃噬我。我强忍着剧痛,抓起震魂铃猛然摇晃,除了门口和该睿站在一起的阴差,所有的鬼差都捂耳狂叫。我乘势起身,奋力舞起钟馗鞭,同时把背后画有五瑞图前襟写有驱鬼符的青色道袍抛掷出去,我为自己开出一条道,我窜到该睿跟前。

“该睿,我知道你在演戏,我知道!”我根本不给该睿回答我的机会,我继续飞快地往下说,“你答应过不管我们最后走到哪里,你不会再离开我!我知道你会辜负所有的人,但不会辜负我,你会欺骗所有的人,但不会欺骗我!我知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你放心我能摆平这些人,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你也要相信我,该睿!”我用最大音量说,我的手腕被一个鬼差狠狠咬了一口,我吃痛,手一松,钢鞭掉了。

一直站在该睿旁边的那位阴差似乎不屑于和我动手,他拉着该睿后退,我急了,什么也不管不了,双手齐上,抓紧该睿胸口的衣服,那位阴差冷哼一声,该睿的身体突然倒向我,我被压倒,我知道那鬼差又把该睿的魂魄夺去了,此刻压住我的仅是该睿死去的躯体,我不由又想起桉树林中那一幕,那一刻,我很想哭,数不清的鬼差一拥而入,啃噬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痛极,大喊。

该睿的灵体猛然回身,他虽然没有朝我移动,但他的上半身明显地朝我倾来。他说他并不喜欢我,哈,骗鬼去吧!哈!我又开心起来,精神大振,我捏住装在口袋里的一把定魂针,扬手撒出去,我又伤了一大票鬼差,我爬起来,全身上下包括脸上都鲜血淋漓。

“停手,岚新!”祖母嘶声叫道,“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该睿在那位阴差的护送下朝外急退,我奋起直追,又有几个鬼差赶上来阻止我,我捏起一张驱鬼符,随手朝一个鬼差的脸上刺去,我的手穿透他半透明的脸,他发出惨烈之极的叫声,痛得蜷缩在地上,那张驱鬼符化为一股青烟消失在我的手心中。

我终于追上该睿,那位看起来是个大头目的阴差准备出手制止我,我知道他恐怕是今天到场的最厉害的角色,我飞快掏出梵文金刚经,直点他的咽喉,他大惊,一动不敢动。

“住手!”奶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我的手悬在空中,手里的经书没有真的插下去,“奶奶,求求你,我是真的喜欢该睿……”我还没有说完,奶奶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我被打懵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奶奶反手再给我一个耳光,“闭嘴!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奶奶打完我立即对那个被我制住的阴差堆起满脸的笑容,“白阴帅,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厉岚新你还不给我撤手?!”奶奶厉声吩咐我。

以往,面对盛怒的奶奶,倔强任性如我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向她妥协,但不是这一次,“放了该睿!”我把手里的金刚经又朝那位白阴差的脖子推进一点,“放开他!”

“岚新?”奶奶没预料我会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怔了怔,然后死命地捶打我的手臂,“奶奶,我真的会杀了它!”我不得以威胁祖母,“如果你再逼我!”

白阴差受不了金刚经的威力,脸上开始抽搐,其他的鬼差看我制住了它们的头目,纷纷缩在一旁观望,不敢再上前一步。

“奶奶,该睿是真的喜欢我,他刚刚只是演戏而已,说什么他不喜欢我,其实他……”我仍试图寻求祖母的谅解。我承认我爱该睿爱到可以不惜一切,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伤了祖母的心。

“不是的。”一直沉默着的该睿突然出声。

我呆了呆。

“我不是在演戏。”该睿耐着性子和我解释,“白阴差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白无常看我正在发愣,他缓慢移动他的脖子,试图避开我手中的经书。

“不是的!”我用力叫起来,我逼视着该睿,“它不能带你走,我发誓我会宰了它!”

该睿看着我,像看某种笑话,“请便。我反正总是要走的。”他露出那种疏离的表情,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关他的事,包括我,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特别的一个。

他在演戏他在演戏他还在演戏!我用力对自己说,但我渐渐开始不信。我和他,认真算起来几乎不算是朋友。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几乎形同陌路,我真的了解他吗?或者,我只是自以为自己了解他。

他为什么不是在报复我?在戏耍我?在引诱我一步一步走向绝路?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待我?我对他而言真的那么重要那么特别?难道他对我的爱不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凭什么这么肯定他是爱我的?我凭什么?

“我会杀了它,你记好,该睿,是你让我下地狱的!”我忍着泪,我决定用这本法力强大的经书令眼前这位白阴差魂飞魄散,我知道我面临的处罚很可能是永生永世都经受地狱烈火的炙烤,“该睿,你记好,是你让我下地狱的!”我捏紧那本金刚经,指节泛白。

“若你不怕你厉家满门下一刻全部变成死人,并且死后都不得安生,你就动手吧!”白阴差叫起来。

“住手,岚新!”奶奶也叫起来,她哭了。

奶奶哭了,她最爱我,但我只是厉家子孙中的一个,当我不管厉家满门的安危的时候,我知道奶奶的心碎了。

我承认我太狠了,“该睿!”我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要永远背负满身血债,我要拉着他与我一起分享。

“随便你吧。”该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转身自去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我,他竟然是真的不在乎?!我还需要再赌吗?我如今杀掉白阴差还有任何意义吗?

经书跌在地上,我也软软地顺着墙瘫倒。

奶奶泣不成声,用力捂住胸口。

白阴差冷森森地说:“厉夫人,我想我们商量好的条件必须再议!”

奶奶抬头,满脸惊惧。

该睿就这么在我的视线中慢慢远去,他的步态那么从容,就像一个真正的看客一样,别人在舞台上用尽心力地表演喜怒哀乐,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个淡淡的笑话。

他怎可如此对我?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该睿!”我再度爬起来,窜到他跟前,白阴差猝不及防,它定然十分意外,天底下竟然还真有人像蟑螂似的,如此顽强,“你说,你不爱我!”

我死死地盯住该睿的眼睛,灵体都是半透明的,该睿的眼睛不再是美丽的绿色,但那眼神一点儿没变,那么静那么沉那么冷。

奶奶也追上来,她已经无力再端起大家长的架子来制止我,她只是抓住我的手臂,“岚新,奶奶求你,这次换奶奶求你,算了,让他去吧。”

我置若罔闻,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该睿,我不信他会当着我的面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之前他是在演戏,是的,就是这样的!

在我逼视该睿的过程中,该睿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化,“何必呢。”他冷笑,然后他说,“我不爱你,厉岚新。”

6 该睿

我这一世只有一抹亮色,就是岚新。

争取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大家都会说,大家都会用。但不是每个人可以把这个词淋漓尽致地付诸实际。但岚新从来不是“每一个人”,她总是这么特别,她令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争取。

当岚新鲜血淋漓地突破鬼差的包围奔向我的时候,我这种十分淡性的人也不由得热血沸腾,我突然很想和岚新并肩而战,为了捍卫我们的感情和整个世界为敌。如果说我的一生是静思的一生,岚新的一生就是争取的一生,她总是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努力,不断地争取,不断地制造喜怒哀乐,制造恩怨情仇,令她的人生纷乱又丰实,我不能认同她的人生观,但我不能否认某些时候岚新这种痴顽的态度充满了蛊惑的力量,令人不由相信人力定能胜天这种愚蠢透顶的想法。

我也差一点就被岚新蛊惑,差一点就相信如果我们并肩而战我们会得到我们想要的幸福。就差那么一点,我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知道岚新已经下定决心和整个世界为敌,如果我在从旁鼓励她,我可以肯定她会做出最可怕的事,然后令她自己万劫不复。

岚新并不是无情的人,所以她不是真正自私的人,要她令自己的祖母心碎,要她牺牲自己所有家人的性命,她虽然为了留住我毫不犹豫就做出选择,但并不代表她没有痛不可言。

说真的,看到岚新这样不惜一切地为我争取,我不禁自问,我真的有这么好,值得她如此付出和牺牲?

岚新是那种行动快过思想的女孩,我想在她下定决心死都要留下我的时候她并没有细想过我是不是值得。

如此莽撞又如此可爱的态度。

我这一世只有一抹亮色,就是岚新,我却连仅有的这抹亮色都把握不了,因为我想得太多,却什么也不肯去做。

岚新口口声声说她相信我,即使我表现得如此冷酷如此绝情。岚新是个异常执着的女孩子,当她选择相信某些事某些人,她就会一门心思地相信下去,再无旁骛,什么力量也不能真的改变她的信念。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子,我从来没有爱错她,所以眼下我必须表现出更绝情更冷酷的样子,当岚新逼视我,说,你说,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厉岚新。我说。

我这么说,因为爱她。我说得那么逼真,因为我很爱她。

7 厉岚新

我真的快要相信他不爱我……

他竟然可以直视我的眼睛说,我不爱你,厉岚新。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忍心?

我为了他情愿放弃一切,只做一个养孤魂的人。如同那个又痴又傻的人鱼公主放弃永生的特权,变成海上的一摊泡沫,而最可笑的是,即使她牺牲这么大,也没能真正得到她心爱的王子殿下。

我为了他不惜灭掉白无常,不惜把厉家变成人间修罗场,不惜搭上我所有亲人的性命。

我做了这么多,他还是说,我不爱你,厉岚新,用那种倦倦的调子,嫌我烦似的。

8 厉媚宁

我对该睿说了谢谢。

我想,即使白无常回去不减我的寿,我的寿算也会因为岚新忤逆的举动减少好多年。

当白无常威胁岚新说:“若你不怕你厉家满门下一刻全部变成死人,并且死后都不得安生,你就动手吧!”岚新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令我伤心欲绝。

岚新呀岚新,枉奶奶一再为你辩护说,你并不是真正自私的人,其实你很愿意为别人做牺牲,但如今你的行为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当岚新不死心地拦住该睿,不给他走,逼迫他说,你说,你说你不爱我!我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知道如果该睿说,不是的,或者他干脆不说话保持沉默,岚新又会继续发疯,她那副死倔的脾气到了黄河也不会死心的,她因为该睿已经完全入了迷着了魔变得不可理喻。

我看向该睿,我用眼神恳求他。

当该睿说出“我不爱你,厉岚新”的时候,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你骗我的!”岚新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她看起来那么可怜,我又忍不住心疼她。

该睿转开视线,看都不看她,该睿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我的身上。

“谢谢你。”我无声地做出这个口型,然后老泪纵横。我很清楚该睿在撒谎,他是为了岚新好所以撒这个弥天大谎,算起来,我老太婆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厉家满门都欠他这个情,他用一句谎话平息了这场混乱,消弭了一场即将临头的大祸。

该睿的目光又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我们走。”他低低地对白无常说。

“不要走,该睿!”岚新竟然不顾尊严地挨近该睿,她踮起脚尖。

9 厉岚新

我夺了该睿的一缕命魂。

我用了我的整个少女时代等待一个穿越生死的吻,甚至到了我成年之后我还是满怀信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奇迹般的幸福。

还有什么是我没能做到的?我掘坟我养尸我背叛我的亲人我欺骗我的未婚夫我令一手养大我的奶奶伤心,我干尽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为何我还是不能留住我的幸福?

在我耗尽我的力量还不能达到我的目的时候,我不得不借助奇迹。我想亲吻该睿一下,我想试试看,我的吻能不能令该睿复活,能不能留住我的幸福。

他那张半透明的晶莹的脸孔在我的视线中慢慢放大,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慢慢急促起来,我差一点就碰到他的嘴唇,但他在那一刻偏开了他的脸。

白无常轻蔑地在我脸上扫视了一眼。该睿沉默地随他转身。我知道我做了一件令自己显得低贱的事情,而最可笑的是,我竟还没能做成,因为该睿在最后一秒避开我,我只是徒留一个低贱的罪名而已。

“该睿·戈尔德曼!”我厉声喊起来,我根本不给他机会转身,我将右手插进他的后脑。

10 该睿

我实在太习惯于放弃,这次也不能免俗,我离开了岚新……

我感到脑中一阵剧痛。我听见细微的碎裂的声音。我转身,一道透明的光线被岚新紧紧握入手心。光亮在她的手掌合拢之后遽然消失,像午后拉紧了百叶窗,室内的阳光一下被抽空,一片的阴暗。

“怎么了?”白无常也飞快转身查看。

岚新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正在等着我告发她。

我忍着头疼,不在意地说:“没事。”

白无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对岚新说:“你好自为之吧,这事还没完。”

岚新依然死死盯着我,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白无常刚刚说了什么。

我再度转身准备离开,就在我快要把我的视线从岚新身上完全调开的时候,岚新突然把手心里那点晶亮的东西抛进了口中,她用力吞咽了一下。

“该睿·戈尔德曼,我不相信你。”她说。

这是我听到岚新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并不能确定她的这句话的确切意思,她是指她不相信我刚刚说的,我不爱她,还是指她不相信我一直深爱她?

也许我不是不知道她话中的含义,只是我不想懂而已,岚新说得很明确,她不信我,不信自然就不爱了,若非岚新不信我深爱着她,她又怎么会放任我离开?

我随着白无常一步一步走向阴间走向轮转台走向我的下一世,我的心里很痛。痛到茫然。我没有机会搞清楚岚新究竟从我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总之,她把它吞了下去。

11 厉媚宁

“我会幸福的。”岚新的声音又变得很轻很轻。

我一确定白无常他们已经彻底离去,我立即卡住岚新的脖子,强迫她,“吐出来!”

岚新倔强地看着我,她又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像个正在赌气的小孩,故意做一些违禁的事情。

“你究竟想怎么样,岚新!你告诉我!你强留下他的灵慧魄,你告诉我你能用它做什么,你说!”

岚新的脸上慢慢露出茫然之色,她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掩面放声哭出来。

岚新留下该睿的一缕命魂,只是做最后一次徒劳的争取而已。她就像个输不起的小孩,输急了眼红要去抢人家的奖杯,即使她明知那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抢到手,也不是自己的。

我没有留下来安慰岚新,因为我精疲力竭,因为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我收拾,该睿的尸体还躺在岚新的房间,今夜的争斗早就惊动了在家里留宿的萧恩的几个至亲。

该睿的尸体被发现陈列在岚新的闺房,带来三个后果,一个直接的,两个间接的,性质同样严重。其一、老戈尔德曼对此不能善罢甘休,别人也就罢了,但该睿是他最心爱的幺孙,又英年早逝,老戈尔德曼满腔伤心,他如何能允许别人把该睿的尸体掘出来,为了什么理由都不可以!

我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老戈尔德曼,厚着脸皮哀恳老戈尔德曼网开一面。我只能说:“你舍不得该睿,同理,我也舍不得岚新。”

真没料到我临老了,还要做这种丢人丢到家的事情,在一个男人面前装可怜。

看我老泪纵横,老戈尔德曼只得作罢,然后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谁还敢有下次呢?

其二、就连岚新的亲姑姑亲叔伯都开始怀疑,岚新是不是真的疯掉了!莫论当晚留宿的萧恩近亲。

其三、萧恩的家人开始对这桩婚礼产生疑虑,萧恩一个大好青年,为何要娶一个疯女人回家?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我也不能指责他们自私,萧恩的奶奶撞见该睿的尸体被搬出去,差点儿昏倒;萧恩的母亲最近对岚新颇有意见,因为岚新对萧恩的颐指气使,再加上这种磨破嘴皮也解释不清的盗尸事件,萧恩母亲断然决定阻止萧恩迎娶岚新。

萧恩是很注重家人意见的好男儿,与岚新不同,她全当她的家人不存在,唉,那晚白无常威胁她要用我们厉家满门给她抵罪,她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什么样的孩子能如此心狠?我到底还是把她宠坏了,都是我的错。

我相信如果萧恩来和我说想取消婚礼,我一点也不会怪他,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岚新的错。不过,我实在忍不住要惋惜,惋惜岚新错失了一个这么好的丈夫,惋惜自己错失了一个这么好的孙婿。

但,萧恩显然比我以为的更爱岚新。

那晚白无常领着大批鬼差护送该睿离去,萧恩第一个出来维持场面,把想出来一探究竟的各位全部又请回房间去,岚新仍蹲在那个角落里呜呜地哭,我留意到萧恩看岚新的眼神,虽然充满了恼怒和责备,但依然十分眷念,当时我就想萧恩可能不会就此离开岚新。果然萧恩走到岚新跟前,说:“还没有天亮,回房再睡一会儿吧?过几天婚礼,才是真正累人的。”

我听完很震惊,岚新就更震惊了,“你……”她抬起头,一时间没了主张,不知道到底说什么。

“你忘了昨晚我们讲好的,我帮你,你必然嫁给我。”

萧恩显得比岚新更急的样子,似乎他反倒怕岚新不嫁给她,我觉得好笑,热恋中的人果然都比较不可理喻。还有萧恩提到的什么“昨晚我们讲好的”,我猜想萧恩参与了这件事。萧恩因此更加难得,岚新在这个事件中的表现可谓穷形尽相,连我这个奶奶都不认为她还有半点可爱可言,但萧恩对她仍是一如既往,“除非你又要反悔!”萧恩急切地道。

“我……你、你还愿意娶我?”该睿那么绝情地离去给岚新的打击很大,眼下她像个溺水的人,萧恩呢,就是那截浮木。

“我当然肯!我当然肯!”萧恩一边说一边抱起岚新。

我当时就想,岚新到底是哪辈子修来的?得到萧恩这样的男人的垂怜,自始至终对她呵护备至不离不弃,似乎老天爷可怜她从小没有双亲,特意给她一个萧恩作为补偿。

我以为岚新这次会珍惜,只要她还有一点点理智。

但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证明,岚新连那么一点理智都没有了。

该睿主动和白无常离开之后,岚新显然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挫败和最大的刺激,她突然变得很乖,一点个人主张都没有了,像团面泥,任人捏扁搓圆,整个儿不像她了,我不由在心里想,这岚新明明硬留了该睿的一缕命魂,还任性地吞进肚子里,但怎么反倒是岚新变得像被人勾去了魂魄一般?

当证婚人问,厉岚新,你是否愿意嫁给萧恩·布莱克,不论富贵贫穷疾病……岚新突然深吸一口气,双目大张,茫然四顾,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醒过来一样。

婚礼是中西合璧式的,我也没有强迫岚新婚后不许冠夫姓,我们厉家的所有的女婿和孙婿都必须入赘,孩子必须随我们厉家的姓,但我对岚新和萧恩的要求却是,只要他们的遗传鬼语天赋的孩子姓厉,其他的都随便他们自己,我对萧恩格外优待,因为我实在喜欢这个年轻人,我实在搞不懂为何岚新就是不能对他钟情。

“我不……我不要!”岚新把手上的花球砸在地上,提起裙摆就要朝外跑。

我差一点就张手捂住面孔,我真的觉得无地自容,萧恩家那边的亲戚群情激奋,炸开了锅一般,他们本来就不赞成萧恩迎娶岚新。我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但一时间我也不晓得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倒是萧恩,一把拉住岚新,“我知道你还忘不了他,不要紧,我给你时间,我不会强迫你,只是不要丢下我不管,我——我求你!”

那一刻我都被萧恩感动了,我这个当祖母的都开始嫉妒岚新竟然得到了一份如此完整的爱,而且还来自一个如此无可挑剔的好男人。

“对不起!”岚新是选定了立场就不会变的女人,这种决断力常令她显得十分无情。

后来萧恩彻底消失在岚新的生命中,我对此始终觉得惋惜,这样的男人就算当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百益无害,可是岚新就是不肯再去巴结萧恩,萧恩的事业后来发展得极快,没多久就变成亿万富翁,可是岚新提起他,仍只有那样一句话:“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婚礼的事情过去之后,我决心要严惩岚新,我绝对不能准许我的孙女儿用那种轻慢的态度对待她的家人。我要岚新一辈子记得这个教训:永远不能背叛出卖你的家人!

就在我准备付诸实施的时候,阴府的人捉走了岚新,助了我一把力,当岚新被放回来之后,我立即明白我再也不用费神去惩戒岚新了。

经过白无常带队上门拿人的那晚的恶斗之后,岚新身上留下不少皮外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伤势并不算严重,岚新被从阴府放回来之后,她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立即检查她全身,她的身上神秘了多了很多道已经痊愈的巨大伤痕。岚新缓了口气,跟我说:“奶奶,我和那个白无常谈过了,我让他取消掉你们之间的约定。减寿,奶奶你疯了?”她一边说一边喘。

我反手给她一个嘴巴,“什么时候轮到你给奶奶做主了?”我一边说一边潸然泪下。

岚新并不是不爱她的家人,但她是个目的性太强的人,她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做一切事情,应该的不应该的,这是她的天性,改不了的。我也讨厌她的这种天性,但我不能因此不爱她。

“奶奶已经活到头了,活够了!你傻不傻?”我不减寿,岚新必然受更多的罪。我明白,白无常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岚新那晚在他的手下跟前制住他,还差点儿叫他魂飞魄散,他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

岚新后来足足休养了半年,才大致恢复健康。我一直想搞清楚岚新在地府到底经历了什么。岚新不肯说,只打岔,说什么,做生意失败了总要承担损失,有什么好讲的?

有时候岚新被我缠不过了,也装模作样地敷衍我,说:“他们讲我是百年,哦,不,千年难得一见的烈性女子,所以他们十分钦佩,决定对我网开一面,小惩大戒。”

“小惩大戒?你自己数数你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不能下床!小惩大戒!”

我相信岚新在地狱那一整夜经历的事情极端可怕,一般人哪怕看看都会精神崩溃,莫论亲身经历,但岚新最后还是挺过来,恢复健康,我最心爱的孙女儿就是如此的顽强和坚毅。

她卧床的时候,我们娘儿俩闲聊,她问我:“奶奶,是不是有句诗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说:“是。”

“多么美!”岚新慨叹,然后望向窗外,说,“奶奶,我想去看看该睿那个混蛋的坟。”

我鼻子一酸,故作镇定,说:“好呀,你是需要多出去走走。”

果然,她依然忘不掉他,在他为她带来那么多苦难之后,她还是元气充沛地继续爱他,我一时间百感杂陈,说不清内心是悲是喜。

我又想到该睿小时候写的那首诗“诳语绝卿念,汝非意中人”,我回忆该睿那天晚上的反应,他一再地说出或者表现出他对岚新的不在意,他用那么逼真的表情说,他不爱她,但我却因此抛开了对他的一切成见,真心实意地相信他爱岚新,一点也不比岚新爱他少。

也许因为该睿实在太聪明了,所以我打心眼里不肯相信他是正直高贵的人。我的逻辑就是,一个太聪明必然太会为自己打算,他还如何正直如何高贵?但该睿那晚的言行处处透着正直处处透着高贵,他处处都为岚新着想,甚至为我这个老婆子着想,为我们厉家着想,真正是爱屋及乌呀。

我也说不清为何之前我那么笃定该睿不爱岚新,至少不是什么纯粹的爱,我把他想得很坏,什么报复岚新呀,迷恋岚新的美色呀,我不明白我的那些奇怪的念头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许,也许,也许——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我和老戈尔德曼之间的一切没有发生就全部结束了,我只隐隐约约听说我结婚那一天滴酒不沾的他醉倒在大马路上,然后我们各自过自己的生活,生儿育女,麻木地让生活继续下去,如今我面对他时心境十分坦然,因为我已经差不多全然忘记我曾经爱过他。

岚新叉腰站在该睿的墓碑前,她已经中气十足骂了二十多分钟,但还是一点结束的意思都没有。

“……等我找到你,我一定毁了你生活,我会想办法让你不能人道,我会刺瞎你的眼睛,让你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勾女人的魂……”

岚新越骂越开心,并不像是真的生气的样子。

我听着好笑,岚新凭什么就那么肯定该睿转世后一定是男身,一定仍拥有那样清锐的绿色眼睛?岚新的态度仍像一个任性到家的小孩,坚决地相信月亮是可以摘下来当玩具的。岚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是她积极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一点没有受到损伤,我为此大觉欣慰。

“我一定要强迫你娶我,然后让你身边所有的人都笑话你娶了一个老太婆!你也不用怪我对你太心狠,因为你真的从你的上一辈子就开始欠我!”

那晚该睿一再表示他不喜欢岚新,我感觉到岚新似乎相信了,她伤心失落,但并没有准备放弃,很显然她一从打击中恢复,就立即决定再接再厉,我认为岚新心里是这么想的,好吧,这辈子没能让你爱上我,是我本领不够,而且我确实有态度问题,不过既然你都转世投胎了,那么我们就开新局再来过!

岚新死缠烂打的本领真的是天下无敌。

我相信任何有责任感的家长都不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不懂得放弃是一项良好的品质。人必须学会放弃,悲观一点说,人生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放弃书写的,适时地放弃是避免受伤害的唯一方法。而且人的天性都是好逸恶劳的,当你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获得回报,即使你花费所有的力气不惜一切地争取,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不去争取,或者早早地放弃,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人生也许因此平淡,因此不够快乐,但至少达到一种无得无失的平衡。

岚新不同,她格外自信,这应该是我过分宠溺她的副产品,自小不管她想要什么,最终都会要到手,这给了岚新一种十分饱满的自信力,她坚定地相信自己可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她可以一直勇气十足的争取,绝对不放弃。

我并不赞同她这种偏执的态度,但我很喜欢,因为给人一种很有希望的感觉。

“岚新!”我忍不住打断她的墓前演讲,“你知不知道该睿曾经写过一首诗。”

“奶奶,不是吧,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念叨该睿的中文水平比我好?”岚新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我被她逗乐,笑着说:“我认为他是为你写的,其中有两句是,诳语绝卿念,汝非意中人。”

“嗯,然后呢?”岚新的神色变得颇为凝重,我知道令她安静下来的不是那两句诗,因为她很可能还没搞懂那到底是啥意思,令她突然静默的是我说“那是他为你写的”。

“诳语绝卿念,就是我故意说谎要你断了念头,汝非意中人,你不是我心爱的人。”我一句一句拆开来解释。

岚新眨了眨眼睛,先是困惑后又是不太敢相信的样子,“奶奶,你是说,他说他不爱我、不在乎我,都是说出来骗我玩玩的?”

我点点头。

“干!该睿!”岚新拔脚踢在墓碑上,然后又蹲下来对着墓碑又搂又亲又抱。

我被她情绪化的举动再度逗笑。

“我会找到你的!混蛋!”岚新把脸颊紧紧贴在墓碑上,“我会找到你的!”她突然又跳起来,张开双臂,对着天空狂喊。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会幸福的。”岚新的声音又变得很轻很轻。

我笑容变得有点酸楚。我一直认为我的不幸福是因为我的祖母订立的那条不近人情的家规,但此刻对着岚新,我突然发现我的不幸福是因为我没有用力争取。即便很多年后,岚新仍然要面对一个令她失望的结局,但至少她可以拍着胸口对自己说,我真的尽了全力,我没有留给自己遗憾的余地!我可以吗?我不可以!

我想到岚新曾经对我设定的那些淑女准则不以为然,她嚷嚷着,拜托,奶奶,我可是要踩着三寸高跟鞋和西装男抢出租车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好好的女孩子为何要跟人抢东西,而且还是在打扮得很漂亮的时候,我更不能理解那些男人为什么不能让着小姑娘们。

但看到岚新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声地叫喊,我不由在脑海中描绘岚新和西装男抢出租车的画面,我仍然认为那种姿态有悖淑女形象,但同时我又觉得那种样子的岚新非常的彪悍,非常的威风,也非常的美丽。

岚新说,她会得到她的幸福。

她会的。我这么想。这不仅是一个祖母的祝福,也是一个女人的祝福。

尾声 我要的幸福

嗨,大家好,我是厉岚新,最近我挺忙,孜孜不倦地研究各种美容资讯,不但从各类时尚杂志,也从各种古老的书籍中,我开始相信祖母的话:老祖宗都是最有智慧的。

虽然我早就结束了我的生意,但我还是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了,一如既往地斗志昂扬。

如果说我现在算是有个职业的话,我相信我的职业就是学生,就是那种被认为是无法适应社会的靠着不断拿学位来度日的失败群体“职业学生”。

失败这两个字与我厉岚新无疑是绝缘的,我这么求知若渴,为的是祖母的一句教诲,“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研究各种驻颜方法,最后得出一条真谛,只有心境年轻的人才能显得真正的年轻,而读书无意是令心境保持纯洁的最好的方法。于是我断然结束我的事业,发誓此生都不再做生意人,不再与人勾心斗角,不再成天算计如何把别人账户上的钞票转到我的账户上。虽然与奸商打交道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令我热血沸腾激情昂扬充满了成就感,但是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必须抓大放小,因为我有更想得到的东西。

大约是做职业学生做得太久了,我越来越懒散,越来越喜欢发呆,常常就是素面朝天扎着马尾穿着棉质的休闲衣服在沙发里窝上一天,看完一本或者几本书,然后感慨地抬眼看着天花板看上一两个小时。

祖母取笑我,说我越来越像该睿,我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这么讲,难道因为我越来越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越来越喜欢选个安静的角落无所谓地观察来往的过客和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的岁月?

祖母一针见血地说,因为你模仿他,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人会因为太想念一个人而模仿他吗?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在模仿该睿,但我承认我一直那么想念他。

如今祖母提起该睿,态度越来越宽容,虽然我至今保持单身令她一想起来就要发急,然后就会顺便提到萧恩,萧恩时不时还会致电祖母,问候她的身体情况,祖母因此对萧恩更加赞不绝口,她依然认为萧恩是我最该嫁的人。

“他最小的孩子都上了小学!你呢?”

“哦,我把我下的蛋冷藏保存了,放心。”

祖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我说的“蛋”到底指的什么,不可避免的,她又口不择言地把我训了一顿,似乎我仍三岁大。

“放心啦,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我一边说一边佩服自己的思虑周详,虽说厉家人有长寿因子,我的太祖奶奶生最小的孩子的时候是四十九岁,但我还是应该防备我的生理警钟提前敲响对不对,“只要时机到了,奶奶你还抱得上小岚新啦!”也许是个小该睿呢!我偷笑起来。

“你为什么如此自信?”奶奶问,问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沉痛。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但我知道奶奶在问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才能不让她伤心。

我不否认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深夜失眠,因为懊悔因为空虚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声痛哭,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第二天起床后就不能够继续笑脸做人。

奶奶说我在模仿该睿,其实她说的不算全对也不算全错,我为他保持心境的年轻,我为他冷藏我的卵子,我为他始终不嫁,我确实让该睿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我总是那么痴心妄想又真心诚意地等待命运给我第二次机会把他带到我身边。

“奶奶,你几时见过你的孙女儿我不自信的样子了?”我笑嘻嘻地拿起一包软糖,走到太阳最炽烈的地方,眯着眼睛,快乐地大嚼起来。

如果我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那么我必须很快乐,始终很快乐。

我知道这样等待该睿是无望的,但我不允许自己绝望,所以我从来不绝望,我的生活很充实很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每当许久不见的朋友问我,最近如何,我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

很巧地,我从左边这个车门上了出租车,那个男孩子从右边,同一时间,我们坐进车厢,然后不可避免地面面相觑起来。

“我先上来的!”我先发制人。难得回一趟纽约,果然一下子就碰上和女人抢出租车的无耻西装男,嗯,好吧,他没有穿西装,但他绝对是男的!OK OK,男孩儿。

“你去哪里呢?女士,也许我们同路。”小男孩很客气地说,他的英文带着一点点欧洲音,听起来着实性感,OK OK,他看起来不足二十岁,我这样形容他有调戏的嫌疑。

“不可能!”我干脆利落地终结他的痴心妄想,想和我拼车?其实也不是不可能,我厉岚新毕竟离开商场很多年,早就不再那么斤斤计较,但是抢出租车这种游戏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玩过了,所以,对不起了,小天使,“下去!”我又摆出当年的厉岚新那种吓死人不偿命的罗刹面孔。

小男生果然吓了好大一跳,毕竟像我这么凶神恶煞的女人相当之少见,而且我打扮得像个自由艺术家,理应十分好讲话的样子,最重要小男孩甜甜的面孔告诉我他是那种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孩,从他的外婆奶奶到他的妈妈姑姑婶婶阿姨到他的女老师到他的女同学到他的姐姐妹妹,他就是那种被女人联手宠大的小孩,小时候被人抢过来抢过去地又亲又抱,大了就被无数女人放在梦里想入非非,被女人这么直白地拒绝和打击,对他而言恐怕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开车门开了半天,我还不死心,加了一句:“需要我下去帮你开车门吗?”

他狼狈地下了车,站在车窗边,我吩咐司机开车,然后从车窗中探出头,“我要去纽约大学,你呢?”

小男孩的眼神微微一凝,我立即明白他要去的地方果然也是纽约大学。恶作剧成功,我乐坏了,直冲他挥手。

小男孩傻乎乎地误以为我是让他再上车,拔腿追了几步,直到他看清我脸上可恶的笑容,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意,雪白的脸涨得更红,讪讪地收住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笑到肚子疼,我不禁想到祖母早年的担忧,她怕我真的丢下一切满世界去找该睿,她也不怕别的,她就怕我在该睿几岁大的时候找到他,然后干一些不该干的事情,最后被人以猥亵儿童罪抓进牢中,令我们厉家蒙羞。

奶奶的想象力之丰富令我听完她期期艾艾的提醒之后,当场把一口热茶喷在她脸上。

幸好,时光飞转,奶奶不知所云的担忧终于可以完全放下,掐指算算,该睿已经过了十八岁。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去找该睿,我承认我是为该睿做了很多昏头的事情,比如拿厉家全家的安危来冒险,虽然奶奶最后原谅了我,但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每次忆起,我都十分愧疚,当然了还有萧恩的事,我承认当年我为了留住该睿确实无所不用其极,但后来我没想过去找该睿,天啦,我该怎么找,我并不知道他转世后是在哪个国家那个省份,性别如何,相貌如何,人海茫茫,我能怎么找?我又不是西藏的喇嘛,他们至少有那个盆,所以才敢去找那个转世灵童,我可什么工具都没有。我和阴差的关系因为那场血腥打斗而搞得很差,就算我大力贿赂,它们还是守口如瓶,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缘分再度把我们牵系到一切。

这是一个虚妄的等待,我知道。但是除了等,我别无他法。同时我无从怨恨,因为这是我种的因,我必须收这个果,该睿一直在我身边,是我不懂得珍惜。最无助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和该睿有过一次亲昵接触,只要一次,我也许就能孕育一个他的孩子,然后我就真的可以让过去的事过去,不必这么苦心等待。

虽然我嘴硬,但这种等法,真的很苦。

如果真的可以有这样一个孩子,那么到了今天他大概也就是那个天使般的小伙子的年纪。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下了车,一抬眼,那个男孩雪白又精致的脸撞进我的视线。我心想,还真是巧了。

“哎呀,我认得你!我记得你!”他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大声嚷嚷起来,“我记得你!我记得你!”

我斜了男孩一眼,怎么样呀,想报复,想打架呀?我开始戒备,同时十分懊悔自己没有穿上高跟鞋,那可是一种十分好用的武器,踹踢踩都可以,鞋尖鞋跟都有无穷妙用,最妙的是脱下来拿在手上还可以钉锤敲打,当之无愧的万能武器。

“我记得你!”男孩伸手要捉我的手臂。

“哈!”我断喝一声,我对自己的音量之浑厚嘹亮感到十分满意,我果然还是宝刀未老呀,小男孩那张雪白的脸吓得更白了,那层因为激动而起的淡淡红晕像被人一下子用卸妆棉抹掉了一样。我再斜他一眼,抬脚准备扬长而去。

“我……”他还不死心。

我用力瞪他,他开始脸红,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干,红得我都忍不住跟着他面红心跳起来。要命了,我落荒而逃,然后开始检讨自己,难道因为我近年约会太少的关系?没有约会不是因为没人追我,开玩笑,我可是美艳无敌的厉岚新,而且我这么擅长于保养之道,看上去不足三十岁的模样,心态就更加年轻可喜,追我的人依然多如过江之鲫,我又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女性,绝对没有一丁点儿牌坊意识,守活寡这码子事绝对和我无关,而且这些年我也遇到过不少令我兴致盎然的约会对象,但问题是,这么高昂的兴致总会在一餐饭的时间内冷却如冰,待我起身离开餐厅的时候我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索然无味。于是乎,我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过起了清心寡欲的修女生活,而且一过过了很多年,虽然过了很多年,但是我自己仍然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夜夜笙歌物欲至上的厉岚新竟然可以沉溺在纯粹的精神恋爱中,将柏拉图进行到底。

“我记得你!”

我跑开很远了,还能听到那个小男孩在我身后喃喃低语,幸好他胆子太小不敢追上我,不然我可就……不能想,不能想!其实今天我来这里是为了参观一下这所学校鼎鼎大名的电影系,我已经读过园艺景观、服装设计、英国文学、欧洲历史、东亚文化、宗教学,有的读完拿到学位,有的则是读了一两年就走开了。反正我过去的积蓄绝对够我花到死,我又是天生的千金大小姐,就算我仅仅依附家庭我也可以一辈子丰衣足食活得无忧无虑,所以我可以这么任性地让自己的生活保持在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状态,不事生产,不结婚不组织家庭,对整个社会而言,我可算是一只蛀虫。

其实,我绝对没有我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积极。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从该睿离世的哀伤中解脱出来。其实,我这么多年活得就像个幽灵,那晚,我抢走该睿的一缕命魂,但这么多年来,真正失魂落魄的那个人却是我。

我没有立即去电影系,而是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缓缓精神。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没有回头求证,我猜测还是那个小男孩,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胆战心惊地走到长椅前。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很有礼貌地问。

“不可以。”我继续延续我的粗暴无礼。这个小男孩有古怪,我提醒自己要和他保持距离。不是因为他不可爱,而是因为他太可爱,这么多年我都心如止水,却因为他一次脸红而破功。

后来我回想我当时的心态,我发现我当时的心理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近情情怯,其实当时我的下意识中已经感受到一些事情,但我不敢承认。

“不,你一定要听我说!”小男孩激动无比,脸蛋更是涨得通红。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脸红!”我急了。

他更急了,又急又愧,“对不起,女士。”

“女士你个头!”我对那个称谓十分介意,“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我好不容易把后面那句给忍住了。

他急急开始叙述,虽然说得很快,但并不混乱。他先是自我介绍,说他叫布兰特,在英国出生,在瑞士长大,父亲是公爵,他智商217,阅读速度一秒钟300字,他是绝对严格意义上的天才,下个学年开始他会加入加州的脑科研究中心,成为该中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研究员,今天他来纽约大学是为了探访他读博士时的同学,那位同学在研究选择性失忆方面又取得重大突破,而他自小就被选择性失忆困扰,他记忆能力超群,读书过目不忘,但是他从来记不住“人”,他的父母一度为此伤透脑筋,他直到今日为止每天早晨起床之后都必须翻看一本随身携带的相册,认清他的每一个家人和朋友。不过——这是一个极端重要的转折,他从来记不住“人”,但他记住了和他抢过一趟出租车的我,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一个念头从我的心头一闪而过,但我立即把它剔除。

“这不是很奇怪吗?女士。”他殷切地看着我。

“女士你个头!”我手快,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他被我打傻了,一声不吭,但是并没有露出不快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像是虐待了一只无辜的小狗。

“我一定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别人都不能在我的脑中留下记忆,独独你不同。”

为何独独你不同?他问。

“好笑,我怎么知道!”我嘴硬。我真的不知道吗?不,不是的。但我不敢承认,我真的不敢承认。我一直都是胆大妄为的女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变过,但我绝对不敢对自己说,呀,我可能找到该睿了。

我宁可承受永生永世都找不到他的痛楚,我也不能承受可能错认他的失落。

“求求你,女士!”布兰特涨红了脸,同时眼圈泛红。

“女士你个头啦!”我尖声叫起来,同时跳起来就想跑,“不许再跟着我!”我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说真的,很像气急败坏的巫婆。

我真的决定就这么逃开算了。

“求求你……”布兰特不敢再追,他留在原地,可怜地捏着拳头,他开始记事起就受到选择性失忆的困扰,有关父母亲友的记忆总像中了病毒的文件一样频繁的被强力删除,他永远记不得父亲曾为他举办了一次百万美金的豪华生日宴,他永远记不住母亲为了他的失忆夜夜以泪洗面一度精神失常,他一直积极配合治疗,甚至后来自己也选择脑科,但他的病似乎全无治愈的希望,今天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记住某个人的脸,某个人的言行,布兰特就像一个以为自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的走失的小孩突然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顶一样,但我粗暴地拒绝帮助他,布兰特悲从中来。

我逃开了足有二十米远,说真的,我也不晓得我为何又转身跑回去,似乎真的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当然了也要感激我那种行动快过思想的行事风格,“你最喜欢听哪首歌?”我顿了顿,选择了这个称谓,“小屁孩!”

布兰特揉揉眼睛,急匆匆地答:“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

我感觉我像中了弹,“那么古老的歌?”其实我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肯定眼前的这个叫布兰特的少年究竟是谁。

“对呀,不知为何,一听见就喜欢,有时一天要听上十几二十遍。”

听到这里,我放声痛哭。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一下子哭得那么惨,也许内心深处我认为我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该睿。有的机会,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当我在年幼无知的时候选择轻视该睿,我就失去了我这个唯一的机会。

“女士……”布兰特吓得手足无措。

“女士你个头啦!”我一边哭一边严厉地挑剔他。

布兰特噤声,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纸巾,我的眼泪流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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