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的一声轻鸣,他从一团迷茫中倏然清醒过来——机舱里响起乘务长温柔的话语声: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我们的航班即将降落在申城机场二号航站楼,降落的时间是当地时间下午2:05分……感谢乘搭达美航空的航班,祝您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空姐正微笑地捡起他掉落地上的毛毯,询问他是否可以收起脚凳和床,而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那团迷雾中回过神来。
“天宇?”刘珍妮好奇地转向他。
刘珍妮长着一张典型的中美混血的脸:黑色大波浪的卷发、黑色眼珠,但前庭饱满、眼窝深陷,大大的眼睛涂着浓重的眼妆,睫毛长而翘,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一种无比野性与艳丽的美。一件枣红色的宽大毛衣,配着一条紧身牛仔裤,整个人呈现出年轻潇洒的奔放,连空姐都忍不住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此刻笑容满面地看着旁边的他——楼天宇,她感到刚才那一刻他从梦中惊醒时不自觉地一颤。
他似乎还没从梦境中清醒过来,轻轻抚去额头的虚汗,他回想着:为什么那些个场景,明明与他的生活轨迹毫无关联,却感觉如此真实?
她拉着他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吧,十几个小时,身体都快僵硬了!”她嘟着嘴自然而然地双手围着他的脖子,随即娇媚地问道:“说,刚才梦见谁了?”
楼天宇看着眼前那双甜蜜的眼睛,温和地笑了。他高高的眉骨跳动了一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宠溺,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我能梦见谁?我只剩……”他故意掰了掰手指,“十年的记忆了,这十年我认识的哪个人逃得过你的法眼!”
“哼,这么说你居然没有梦到我!”她故意恼火地叫道,却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笑着环抱住他的腰,脸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像一只野猫一般使劲蹭,笑容衬得她的脸庞美如一朵鲜艳的玫瑰。
他的个头很高,站在头等舱的机舱里显得整个人魁梧无比。
空姐过来提醒他们坐好。
他看着机舱外的天,她回过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的同时相视而笑。
他比她大整整十岁。她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纽约市郊一间著名的私立医院的特护病房。当时的她才15岁,就读于全美最顶尖的私立高中TrinitySchool。她曾有个哥哥在她五岁的时候战死在了中国。从那以后,父亲对她百般宠爱到简直无法无天。
那天她拿到一个全A的期末成绩,兴奋地去找父亲,得知他去了医院。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还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到了才知道:一群人在为这个叫KentLou的人商量他的康复计划——据说他出了车祸刚做了开颅手术。
要是换了平日,父亲一定会满心喜悦地狠狠赞赏她,满足她想要的任何礼物,再顺带捎上全家一起去佛罗里达度个长假。而这一次,最宠爱她的父亲,在医生办公室里听到她的好消息,居然只对她点了一下头,叫她去病房等一下,随即又陷入一份又一份的报告里去了。
她不明所以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坐到了他病床旁的沙发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侧头看着他——这个家伙,居然重要到父亲都顾不上她了,真是见鬼!
她有些恼火地冲到他的面前,恶作剧般揪他的耳朵,拔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他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撒完了气,她又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这个家伙整个人如此安静,却如此英俊逼人。
高高地眉骨,清晰的发迹线,挺直的鼻梁,深深地双眼皮的线条,紧闭的唇,整张脸连睡着的样子都如此动人。她突然好希望他能睁开眼——她急切地想要看到他睁开眼睛的样子,他的眼睛很漂亮!
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么近地躺在她面前。他和那些学校里吵闹聒噪、浑身臭汗、自以为是的男人多么不同。
父亲后来告诉她,这是他的老友CharlesLou收养的中国孤儿。
她藉着他身世可怜,又借着暑期无事可做的名义到医院来做义工。而那些医院里的护工和护士背地里都偷偷乐着。他们都知道:这个所谓的义工可只肯呆在KentLou的病房里。
而当他终于醒过来睁着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看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安静的遐想被楼天宇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
他忍不住地嗔怪:“你说你非要跟来干什么?过几天又要飞回去。我是来工作的,跟了你父亲十年了,你还不放心啊?”
“你工作当然放心啦,你的项目向来都是我们基金里回报率最高的,可是我们要分开这么久啊,我舍不得嘛……”
“不是说了就一两年吗?也许一年不到我就回来了。”
“哼,我跟父亲说了,你要是半年回不来,我毕业了就来中国工作!”
“胡闹!你还没考执照呢,别告诉我:堂堂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念了三年,我楼天宇的妹妹连个纽约州律师牌照都考不出来!”
“谁是你妹妹,Iamyourlover!”Jenny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整个机舱里瞬时安静。
几个空姐面面相觑——
“美国妹子真是有种!”
“有勇无谋啊,你看这男人多尴尬……”
看到几个空姐正往他的脸上扫,楼天宇竟然不慌不忙地迎着她们的目光眨了眨眼,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Jenny看到他的表情,更加恼火,虎着一张脸不再理他。
而奇怪的,这张脸在愤怒的此刻却显得愈发美丽动人,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跳。
楼天宇刚才眨眼相对的那个空姐兀自摇了摇头。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姑娘,又那么爱他,听他们刚才的对话,她好像还是个高材生,家世背景又很强。这男的到底在想什么?
机场人头攒动,正是冬天。
楼天宇和刘珍妮一个气宇轩昂,一个娇柔明媚,一对璧人般走出到达大厅的时候,接机的司机丁安几乎下意识地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这两个人太显眼了。
第一次到来的刘珍妮兴奋无比,在车里不停地到处打量“中国”,面对申城林立的商务楼大呼:“华尔街那么破旧,这才像个金融城的样子嘛……”
楼天宇忍俊不禁:“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律师啊,我真替你担心!”
刘珍妮噌的扑过来亲了他一口,“有你我怕什么!”她思索了一会儿,仿佛知道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一般轻轻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你在中国的任何事情了吗?我是说,来美国之前?”
楼天宇的脸色有瞬间的黯淡,旋即摇了摇头:“反正这里,我没什么印象。”
车里有瞬间的沉默。他向窗外望去:这一片天地,如此陌生。他17岁之前属于中国的人生,究竟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