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坐落在北京市郊的劳改农场团河农场撤消,所有就业人员都被安置到天津市北面的清河农场。我被编在于家岭分场东村种水稻。
有一天,我不知道是因为着凉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正在地里干活儿,忽然一阵肚子疼,拉了一泡稀屎。我赶紧把班长请来看了,证明我确实拉稀,然后摘一张大野麻叶子包上一点儿稀屎,就捂着肚子哈着腰,到医务室看病去了。
在劳改农场,除了场部医院有正式分配来的大夫之外,各分场医务室的大夫,绝大多数是由二劳改充任的,人称“劳改大夫”或“二劳改大夫”。“劳改大夫”不问学历,只要你会开处方,不管你是祖传的也好,自学的也好,是无照行医劳改的也好,是医德败坏劳改也好,到了劳改队,就统统的都不考虑了。是否让你当大夫,不看证件,只要分场长甚至中队长点头,就可以任命。
在二劳改中,人也分三流九等。一流一等是统计员,这是坐办公室的二劳改,不但从来不下地,而且权力最大,队长、指导员不在,居然还可以代行中队长的职务。一流二等是宣传员,下地也不干活儿,只是拿个喇叭筒喊喊话,做的是所谓“鼓动”工作。平时除了写写黑板报和组织唱歌、排练节目之外,还是一切批判会批斗会的“万能批评家”。一流三等就是医务室大夫,除了大热天儿偶尔到工地“巡诊”,发放人丹、十滴水之外,也从来不下地,只在医务室坐等病人上门来看病,而且一般只在出工前半小时忙点儿,因为要鉴定病情轻重,判断并决定是否能出工。一过八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情了。这三种人,工资都比较高,不是三级工41块6角,就是五级工47块3角。
二流一等是值班员。职责是看大门、统计出工人数、防火防盗、发放报纸信件。二流二等是电工。除了夏收、秋收脱粒要进场院盯着与“电”有关的脱粒机、扬场机等等之外,平时只要保证照明就可以,根本没什么事儿。我虽然没有电工本子,但是唐山大地震之后,我就干过这样的美差。二流三等是炊事员。所谓“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子圆”。特别是荒年,人人都饿肚子,只有炊事员饿不着。
至于三流的三等人物,那就是工具员、正副班长和一般的二劳改了。
我当时还是三流三等人物。以我这样的身份,要上医务室开出假条来,是比较困难的。难怪我拉稀以后,不但要请班长看过,还要带上实物作为证明。我还直担心,如果碰上一个顶真的大夫,一定要亲自到厕所看我拉的是不是稀屎,而我恰恰拉不出来,还不知道怎么个结果呢!
于家岭分场东村共分五个区:分场部大院儿、教养大院儿、就业大院儿、干部家属区、就业家属区。分场医务室,却设在就业家属区。两间紧挨着的窑洞,一间是医务所,一间是大夫的住房。这是因为大夫带着家属,医务室离他住的地方近,半夜里有急诊找起来方便点儿。
我教养以前是个老病号:胃病、肺瘤、关节炎、神经衰弱……经过几年体力劳动,根本就没吃药,一身的病居然奇迹般都好了;就业以后,很少生病,到于家岭分场来,还没找大夫看过病,但是却认识这里的大夫,知道他姓缪,名鸿兴,上海人,上海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是个主治大夫,五七年整风运动中没划为右派,却因为“思想反动”被送进公安局来了。有那么点儿因缘,想到“和尚不亲帽儿亲”,所以进门以后,首先报告我是第几中队的,接着打开大麻叶子,让他看了我拉的稀屎,最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我是上海人,1957年划的右派。
我这一招还真管用,他看了一下稀屎,没有难为我,叫我把大麻叶子包好扔进污物桶里,给我开了药,不等我开口,就主动地给我开了三天假条和三天病号饭证明。在劳改农场,如果跟大夫的关系不是很“铁”,假条和病号饭证明,可都不是那么好拿的呀!
当时正好医务室里没有别的病人,他闲着也是闲着,见我是上海人,就让我多坐一会儿,跟他用上海话聊聊天儿。这一来,我跟他算是交上朋友了。
在于家岭东村的老就中,有好几个上海人。除了施有为之外,还有一个姓沈的老木匠,他不但有老婆儿子,还有五个女儿。每逢节假日,我们几个上海人常在老木匠家里聚会,包饺子吃。
缪大夫的妻子年轻而漂亮,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那儿子很聪明,还不会说话,却听得懂英语,你说dog,他指指桌上的玩具狗,你说fish,他就指指鱼缸里的鱼。只是父母过份宠爱,既怕他冻着,又怕他中暑,天冷天热都不许他出屋,好像在温室中长大的花儿,抵抗力特别弱,经常伤风咳嗽。我常常说他当大夫的居然不知道怎样给儿子保健,他就傻笑着摇摇头,说那都是他老婆宠的,他也没办法。
我们混熟以后,才知道他的夫人是浙江奉化溪口人,跟蒋介石是同乡。她“文革”期间高中毕业后,没机会上大学,只好在一家茶厂里当临时工。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缪鸿兴。当时只知道他是名牌医学院毕业的,而且在北京当大夫,却没想到是在劳改农场,而且一个月只挣不到48元的工资,因此言谈话语中,时常流露出不满意的口吻来。这也难怪,不到48元工资要一家三口人过日子,一个人还不到16块钱,穿衣吃饭都在这里面了,的确是困难了点儿。
清河农场遍地都是药材,什么野地黄、益母草,多了去了。为了增加收入,缪夫人经常背着塑料袋四处采药,拿回来晒干了,送到汉沽中药材收购站去,卖个10块20块的,贴补家用。
那时候我负责稻田放水,稻田里有鱼,主要是鲫鱼和鲇鱼,有时候也有黑鱼和鲤鱼。到了9月份稻田落干的时候,我们放水的总是用一个箩筐接在出水口下面,几乎每天都能够收获好几脸盆鱼。我就把最大的几条挑出来给缪大夫送去,自己留下几条,其余的就随便送人了。
后来缪大夫调到一分场给犯人看病,离开了于家岭。不过每逢我抓到了大鱼,仍不忘给他送去。我凑凑合合能干点儿木匠活儿,到了星期日,就到他家里去帮忙,用他捡来的旧木料做箱子、柜子什么的。
这时候,他们夫妻开始闹离婚了。说起原因,离不开一个“穷”字。他夫人向我诉苦:从奉化到上海他家里,见他家住在上海愚园路高级住宅区,自己有一座小洋楼,打蜡的地板,红木的家具,父亲是音乐学院教授,档次挺高的,又听说他在北京当大夫,就稀里糊涂地答应嫁他了。谁知道到了北京,原来是劳改农场,地方偏僻不要说,挣48元工资,只够吃饭的。婚前老缪答应给她买呢子大衣、料子裤子,结果一样也没兑现。回一趟家,还要自己卖药材攒车费,这样的苦她受不了。我回浙江探亲的时候,路过上海,到老缪家里去过。他家的确在沪西最好的住宅区内。但是老缪说:家里有父母兄弟,解放后,大家的收入都不高,有特殊困难,家里也会帮忙,不过只能救急,不可能救穷。日常生活,只能在这48元中开支。自己都三四十岁了,难道还要家里供养老婆不成?
我当然只能善言相劝。但是空口说白话,解决不了穷的问题。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他两口子分居了,急忙去看他,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妻子要离婚,他不同意,没想到她写了十六张纸的揭发材料交给中队指导员,揭发丈夫的反动言论和偷听敌台等等罪行。幸亏指导员知道这是因为闹离婚而起,没有当真,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我一听,这事儿麻烦了。从道理上说,朋友的两口子闹离婚,应该劝和,也就是俗话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但是我却叹了口气说:“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你这个老婆不能留了。她不知利害,什么话都敢说,弄得不好,你的命都要断送在她的手里,还不如早点儿让她走了的好。”他说:“你不知道,她不仅仅要求离婚,还要我付抚养费。她说,如果她不来农场,现在肯定已经转为正式工人了。因此,一切都要我赔。我没有一点儿存款,拿什么给她呀?”我说:“这一回用得着你家里救急了。我看你最好还是跟她一起回家一趟,让家里帮忙凑一笔钱,一次性付给她,了断了的好。不然,夜长梦多,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后来他们果然回了一趟家,把离婚手续办了。儿子归老缪抚养,给了女方多少钱,我不得而知。
1979年,我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他也落实政策,被安置在北京第暳医院,还分配到一套房子,是我这个没有电工本子的假电工去帮他安装的电表和电灯。后来他被汕头大学借调去教英语,直到退休。不过一直没有正式的职称,因为他是以“主治大夫”的名义调过去的,教的却是英语。评职称的时候,医院因他没有参加医务工作而无法给他评医生职称,而教研室则因为他是大夫而无法给他评教授职称。好在这些身外的荣辱,他倒还看得开,何况工资都是按照教授的标准支付的。
在汕头大学,经人介绍,他与一个在奥地利开饭店的女士结了婚。该女士原来是留德的学生,学的是德语。后来定居奥地利,在旅游区开中国餐厅,生意还不错。老缪退休以后,也到了奥地利。不过奥地利不承认上海医学院的学历,所以他无法在奥地利开业当Doctor(医生)给人看病,只能在夫人开的中式餐厅里当boy(服务员)给人端盘子。我倒是真佩服他:时间不长,居然就学会了德语。虽然他精通英语,却没有学过德语,这是不同的两个语系,无法“触类旁通”的。
每隔两年他回一次中国,看看由奶奶抚养的儿子,也看看朋友们。有时候夫人也一起回来。我家,他是每次回国必定来的,每次来都要带点儿外国礼品,诸如法国香水之类。他却不知道,我的老婆、女儿都是“土包子”,从来不用香水的。他来了,有时候干脆就把当年的劳改朋友请到我家里来聚会,大家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回忆当年的二劳改生活。2007年,他从奥地利回国来了。据说是在国外生活不习惯。从此,他和儿子相依为命,靠退休金过日子。
如今,他和儿子两个人都没有结婚,父子二人共用一套坐落在汕头市市中心的200平方米的大房子。有空了,就给我打打电话。他比我小,才70多岁。我说,我都80岁了,还第四次结婚,你比我小这么多,身体健康,看上去只有60多岁,是不是还想找一个老伴儿啊?他苦笑着说:“难哪!伺候不起呀!不是没人介绍,但是一见面,女士们总是先问到哪里去旅游,国内的,国外的,一口气提了好几个旅游点。还是消停点儿,安安生生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