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在房地产公司工作,收入不低,长得更是潇洒英俊,到如今快40岁的人了,居然还没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据说并不是因为要求太高,而确实是“缘份未到”。老缪几次提出要求帮他在北京找一个。北京三十多岁的“剩女”倒是不少,汕头的气候也的确最适宜居住,除了“没有婆婆”这一条可以算是缺失,也可以算是“优异”之人,条件满不错的。可是如今的独生子女,怎么可能舍下父母不管独自一人南下呢!
前面所讲,都是某个二劳改与某个女人的婚恋故事,悲欢离合,有喜剧也有悲剧。下面将要讲到的这个林大少,情况却比较特殊:不但他自己成为二劳改的经历特殊,他的婚恋故事也特殊,因为终其一生,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女性作为他的婚恋对象,哪怕是短期的、暂时的。
林大少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他父亲在北京拥有六家买卖,最大的一家绸布庄开在大栅栏,是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他家在大栅栏附近拥有一所三层四十多间住房的大公馆,即便在公私合营以后,全家人的生活都还颇为优裕。
林老板是个典型的“林家铺子”老掌柜的形象,为人忠厚本份,对子女的教育虽不特别严厉,却很认真、很传统。他只有一位夫人,却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我要介绍的这位少爷居长,所以我们都称他为“林大少”。
林大少在优裕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无忧无虑。如果不公私合营,他肯定可以继承六家买卖中的一家或两家,也成为一个大老板或小老板。他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而这时候他家的买卖全都公私合营了,他父亲已经没有了人事安排的权力,于是他只好以“在家复习功课”的名义,当上了社会青年。
林大少算不上美男子,但是也相貌端正,风度翩翩。他在学校里功课中等,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但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和爱好,溜冰、游泳都会而不是太精;爱听音乐,但仅限于爵士乐和舞曲;爱好跳舞,但仅限于三步、四步。他爱惜脸面,善于修饰,出门去总是皮鞋雪亮、头发锃光,穿着整齐、打扮精细,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骑的是“三枪”车,戴的是巨型劳莱克斯手表,加上一副深色宽边墨镜。走到哪里,人家都能够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有钱的大少爷。
尽管都解放十来年了,可他最不关心的就是政治。在他的心目中,有两件事情最明确:第一是他的亲身感受,如果不“解放”,他肯定能够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生活优裕的有产阶级,如今这样的希望破灭了。虽然十年之内还有“定息”可拿,但那是象征性的,微乎其微,自己的前途和出路,还要自己去寻觅、去争取。因此,别人是不是“解放”了、是不是生活提高了,他不太清楚。但是作为资产阶级,作为被消灭的对象,他家的生活和出路,分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第二是他的间接认知,尽管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岁,但是根据他的道听途说,总觉得世界上那么多的国家中,只有美国最好。而且这一认识在他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直到他的晚年都无改变。
如果他的这些想法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什么实际表现,好好地复习功课,考上一所大学,凭自己的本事认认真真地工作,安安份份地生活,也许还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的。但他偏偏想法多多,非常想到一个“最最自由幸福”的国家去寻求自己的出路。于是一部悲剧,就这样开始演出了。
当时中国大陆与美国根本就是对立的,不但没有外交关系,连商务关系都没有,两国之间的老百姓通信,都要经过香港的朋友转。不过与英国却已经有了外交接触,建立了“代办处”这样的外交机构。他虽然不关心政治,却知道通过英国到达美国是一条“通途”。于是,他开始盘算如何实现“曲线到美国”的梦想。
既然想要先到英国,总得先了解一下要办什么样的手续。英国代办处的大门口有“外使队”的警卫站岗,“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但是大门两旁,却有好几个玻璃橱窗,陈列着有关英国的宣传文字和图片。林大少闲来无事,就常到英国代办处大门口去转转,看看宣传品,也想遇上机会跟进进出出的代办处人员打听一下如何出国的事情。
那时候,他究竟只是个不到20岁的大孩子,政治上、阅历上都还幼稚得很。他只看见大门口有穿制服的警卫,却不知道大门外还有不少穿便衣的警察。他老往代办处门口跑,而且还眉飞色舞地在宣传橱窗面前跟人家聊英国和美国。他根本没意识到人家早就已注意到他了。也许跟他聊得颇起劲儿、颇投机的“闲人”,正是公安局的暗探呢!还没等他跑第四趟,终于有人上来一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跟我走一趟吧”,把他带到公安局里去了。
其实那时候的公安局也是想当然,如果林大少真是美蒋特务或是图谋不轨的人,能那样傻里傻气地在代办处门口瞎转瞎聊么?
正因为林大少自己觉得“没做什么”,因此并不感到害怕。到了公安局,人家问他为什么老在代办处门口转,他也不加隐瞒,直言自己想打听到英国去要办什么手续。再一问,他在英国并没有亲戚朋友,根本没有“探亲”的前提。那时候有一条不成道理的道理:凡是国外没有亲友而想出国的人,不是特务,就是叛国分子。
于是林大少先被当作特务“礼请”到了“西安门西什库草岚子胡同4号”的羁押所。经过几个月的审问调查,基本上排除了特务嫌疑,但是在审问中他说出了想通过英国转道美国的打算,于是又被当作“反革命叛国犯”转到了德胜门外功德林第二监狱继续审查。
一查又查了好几个月,总算考虑到他“有思想没行动”,叛国罪也被否定,最终以“思想反动”为由被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所属的兴凯湖农场劳动教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每换一个地方,伙食就低了一个档次:在“草岚子胡同”,是每顿饭两菜一汤;转到了“功德林”,一菜一汤之外,早饭还有豆浆油条吃;一到了教养所,可就连棒子面窝窝头也吃不到,只能吃麸子面窝头了。
1968年,我从团河农场转场到清河农场的时候,他也已经解除劳动教养,成了“二劳改”,从兴凯湖回来,和我编在一个班里。
尽管经过了近十年的劳动改造,他的“崇美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说着说着就会说这也是美国好,那也是美国好,一件美国人穿过的旧牛仔裤,他也当作宝贝,因此总是不断地被当作批判对象。不过他与我的关系处得很好,尽管在批判会上我也不能不发言,但都是“诱导性”的,不扣帽子,火力也不猛。他的字写得漂亮,也知道我在写小说,就主动帮我抄稿子。
这一段时间,二劳改中娶了老婆的人已经不少,打算娶个农村姑娘凑合成家的人也不少,我的第二位夫人琴也正和我一起住在清河农场,因此“搞对象”就成了大家经常谈论的主题。
二劳改,政治上是三等公民,经济上是“自给尚且不足”,人人都有自卑感,一谈到找什么样的姑娘,条件总是低而又低,几乎只要是“人,女人,活女人”,肯跟我们一起过苦日子的就行,根本谈不上相貌美、年纪轻、脾气好、文化高等等。
独有林大少却与众不同,尽管他自己已经只作为一个“劳动力”生存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是他找对象的条件始终不变:第一要漂亮,第二还是要好看,第三仍是要美女,其余因素,可以一概不考虑。至于“美”的标准,他也有“样板”:第一是希特勒的情妇爱娃·勃劳恩——其实他只在苏联电影《攻克柏林》中看见过饰演这一角色的演员,并不知道真正的爱娃·勃劳恩长得究竟如何;第二个是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的第一夫人;第三是柬埔寨元首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如果相貌次于这三个人,他宁可终身不娶。
在劳改农场,当一名二劳改,提出这样苛刻的求偶条件,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于是第一是传为笑话,第二是总有人拿他打哈哈:有个二劳改,说他认识一个姑娘,长得美貌无比,可惜因为患乳腺癌切去了一只乳房,至今嫁不出去,问他一只乳房的姑娘要不要?他说:先拿照片来看看,只要姑娘的脸蛋儿确实长得漂亮,少一只乳房不要紧,反正有衣服遮着,做一只假乳房戴上就可以了。其实那人不过是耍着他玩儿,姑娘的照片,是永远寄不来的。
后来老班长王一民倒是说起过:他老家的邻居有个姑娘,长得面如桃花,只是从小不学好,十四五岁就和村里的小伙子乱搞,如今还不到20岁,就已经和好几个男人有关系,做过两次人工流产了。因为名声不好,嫁不出去,倒是愿意嫁到农场来当“舅奶奶”,问他要不要?他的答复相当干脆:只要确实漂亮,不管她以前跟几个男人有关系,他都不计较,只要以后不再乱搞就行。
我听说以后,一方面劝老班长别给他张罗,因为这样的姑娘即便肯嫁到农场来,也绝不会“从一而终”,如果在这里再办出什么风流案子来,林大少可不是那帮流氓的对手;另一方面我也去劝林大少:像咱们这样的身份,以娶个安份守己的农村姑娘过日子为妥,不要贪图漂亮,招灾惹祸。如果他愿意这样做,我可以帮他在我老家找一个。他总算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托我的叔叔帮他找。不久照片寄来了,姑娘长得浓眉大眼,身强力壮,我看着觉得挺不错,至少干活儿准是一把好手。把照片拿去给他一看,他立刻就摇头,对我说:“条件可以降低,可也不能降得太低了呀!你知道我喜欢的是瓜子脸儿或者长乎脸儿,个儿要高,身材要苗条。你看这一个:第一是圆乎脸儿,第二是个儿不高,第三还是个小胖子,根本就没腰身,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么?”我一听跟他没有商量的余地,把照片要了回来,就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
1979年年底我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住在招待所里等待分配工作。在这以前,我跟他的父母和弟妹们的关系就处得很好,因此每逢节假日,都要到他家去走走,在他们家吃饺子。那时候他家的三层楼房已经被没收,全家七八口人被轰了出来,挤住在两间窄胡同似的小房间里,还没有厨房厕所,弟弟妹妹大都是工人,有两个妹妹从延安插队回来,还没安置工作,全家收入不高,生活条件相当差。但是每逢我去,全家人都热情招待。
不久,他的冤假错案也得到了平反,回北京后被安置在一家街道印刷厂里,先是刻蜡版,后来跑业务,直到退休以后,还帮厂里干活儿。被没收的三层楼房,也归还了他家。只是林大少仍坚持他“找不着美的,宁可终身不娶”的信条,尽管一有空就到舞场去转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他看得上眼的。至今年过花甲,即便找到一个真正的美女,他既不是大官,手上没有通行无阻的印把子,也不是大款,手上没有千儿八百万,更不是卓有成就的歌星演员、专家学者,一个真正美貌绝伦的漂亮姑娘,为什么一定要嫁他?
不过我却十分佩服他的这种坚韧不拔的或曰固执的意志,办不成的事情,宁可不办,也不退让。不像我们,在他面前,一个个都是“意志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