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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散的筵席

在南通吃饭,常听人说起长江四鲜。便询问是哪四样。打头的自然非河豚莫属(能让人舍生忘死嘛),其余依次是刀鱼、鲥鱼、鱼。南通据江海之会,它所评选的长江四鲜,确切地讲,应该是长江下游的四鲜,或者说是扬子江四鲜。都是一些在江海之间、淡水与咸水交汇处往来的品种,别的地方很难吃到的。正因为如此,更有地域特色。譬如鲥鱼,“平日生于海中,每年只夏初才进长江,到淡水中产卵,到达之处最多不过南京,再上游便少见。吃鲥鱼也就只在五、六月间。”(朱伟语)南通是幸运的,位于鲥鱼之类回游长江的必经之路;住在江之尾,看来比住在江之头要有口福。

即使住在中游的武汉人,也吃不到鲥鱼了,只能吃武昌鱼。武昌鱼虽然挺有名,但它的滋味,还是比不上鲥鱼。早在南京还叫作建邺的时候,江苏人就骄傲地宣称:“宁饮建邺水,不食武昌鱼。”为什么?建邺水里有河豚、刀鱼、鲥鱼、鱼,它似乎更受到这些珍稀鱼类的青睐。建邺水,离大海更近一些,等于是跟一个富翁做隔壁的邻居,一不小心就有肥水流进息息相通的田里。而对于武汉一带,则鞭长莫及。所以,武昌鱼虽经伟人毛泽东评点过(“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至今仍无缘跻身于“长江四鲜”的排行榜中。慢慢等着去吧。

长江四鲜里的河豚,早在宋代,就受到苏东坡赞美呢:“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沾了这首诗的光,河豚一举成名;我甚至觉得南京盐水鸭的畅销,说不定都借了苏东坡的吉言(“鸭先知”嘛)。更何况民间,还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使河豚的意义简直大于生命。这,都不是长江中上游的武昌鱼之类所能比拟的。跟鲥鱼一样,河豚也生长在沿海,每年立春后回到长江中。只不过“海中者大毒,江中者次之”,所以人们吃得更多的还是长江中的河豚。即使这样,古往今来还是出过不少“人命案”。这不怪河豚有毒,只怪自己嘴馋。河豚,让人馋到了“虽九死犹未悔”的程度。话又说回来:假若河豚无毒烹食时没有危险,说不定早在苏东坡的时代就被人吃光了。那我这次来南通,就尝不到河豚的味道,只能听一阕失传的神话。

托老天爷的福,我在南通,终于一识河豚的真面目。这是梦寐以求的。难怪河豚名列长江四鲜之首,鲜得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据南通的朋友说,长江四鲜里,确实有一种(我记不清是鲥鱼还是鱼了),因人类历年来的疯狂捕食,而几近绝迹。在南通的任何饭店点长江四鲜,至少有一种缺席。“四鲜”变成了“三鲜”,另一种名存实亡。真担心如此下去,若干年后,所谓长江四鲜,将彻底变成当地风俗辞典里空头的条目,而在现实的江水里无迹可寻。

这绝非祀人忧天。我此次来南通,吃到的河豚、刀鱼之类,都已是人工养殖的了。作为保护野生品种的措施,当然是好的。但由此亦可见野生品种的稀缺的濒危。

我在南通,没吃到鲥鱼。不知是因为鲥鱼已濒临灭绝,还是来的时机不对?鲥鱼由于“其出有时”而被命名为鲥鱼:“年年初夏时则出,余月不复有也,故名。”(《食鉴本草》)它是海鱼,每年只有五、六月间短短的日子里,才能在长江里才能见到。而现在已是盛夏。即使鲥鱼并非绝种,也与我擦肩而过。

我是多么景仰江南的鲥鱼哟。朱伟《考吃》一书,说到只有在特殊的节令才能吃到鲥鱼,而且鲥鱼离水便死,因此吃新鲜鲥鱼更显不易:“鲥鱼成为名贵之鱼,大约始于宋。因鲥鱼少而稀罕,宋以前史料中难见食鲥鱼的记录。梅尧臣有《时鱼》诗后,江南文人骚客始以食鲥鱼作为时尚。明以后,鲥鱼被规定为南京应天府上贡贡品。明时入贡,选肥美者,陆路用快马,水路用水船……入清以后,进贡规模更为扩大,在南京没有专门的冰窖,每三十里立一站,白天悬旗,晚上悬灯,作飞速传递……送鱼人在途中不准吃饭,只吃蛋、酒和冰水,三千里路,要求三日之内送到。当时宫中时有鲥鱼宴。”

中国古代的“特快专递”,我至少已知道两种:一是唐朝为杨贵妃运荔枝以博千金一笑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二是明清时向北京进贡江南鲥鱼的“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芦桔未应先。赐鲜遍及中官弟,荐熟谁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路,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明人何大复诗鲥鱼是比荔枝还要娇贵且费事的贡品。仅仅为了满足皇帝尝鲜的欲望,长江下游的鲥鱼,就这样劳命伤财地被火速托运到远在燕山脚下的京都——毕竟,那是一个还没有汽车、火车、飞机的时代。鲥鱼进贡,整整延续了两百多年。直到康熙二十二年,山东的地方官张能麟,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直言不讳地写了一道《代清停供鲥鱼疏》:一鲥之味,何关重轻!臣窃诏鲥非难供,而鲥之性难供。鲥字从时,惟四月则有,他时则无。

诸鱼养可生,此鱼出网则息。他鱼生息可餐,此鱼味变极恶……若天厨珍膳,滋味万品,何取一鱼?窃计鲥产于江南之扬子江,达于京师,二千五百余里。进贡之员,每三十里立一塘,竖立旗杆,日则悬旌,夜则悬灯,通计备马三千余匹,夫数千人……故一闻进贡鲥鱼,凡此二三千里地当孔道之官民,实有昼夜恐惧不宁者。“康熙皇帝读到这段文字,脸红了。下令”永免进贡“从而为山水迢遥的鲥贡画上句号。张能麟够有勇气的,一语道破了”皇帝的新衣。使沿途为鲥贡所苦的官民得以解脱。

小小的鲥鱼,曾经出现在大清帝国的奏折与圣旨之中!它被列入长江四鲜之中是当之无愧的。连远方的皇帝都馋这一口。它也一度被“御用”。鲥鱼在古代的名气,比现在大得多。“长江四鲜”对于它,并不算最高荣誉。古有四大美鱼之称,其一就是富春江鲥鱼,另三种分别是黄河鲤鱼、伊洛鲂鱼、松江鲈江。

鲥鱼长有优美的鳞片,仿佛彩虹闪烁。清代的一位浪漫诗人,叫谢墉的,把鲥鱼比作沉鱼落雁、闲月羞花的西施:“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朝潮拍岸鳞浮玉,夜月寒光掉尾银……”如果索性将长江四鲜与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相提并论,鲥鱼像西施,已有定论;那么另三种呢?我私下以为:河豚像杨贵妃,丰腴、富丽,“温泉水滑洗凝脂”——这确实是我在南通第一次品尝河豚时的感受;刀鱼像赵飞燕,杨柳依依、弱若无骨,“二月春风似剪刀”,才能裁剪出如此婀娜的身段;鱼,应该像貂蝉了,有柔情而又不乏侠骨……长江四鲜里,最出风头的,除了河豚,就要算鲥鱼。苏东坡为河豚写过诗,鲥鱼也不乏赞美者,包括扬州八怪的郑板桥:“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看来江南的烹调手法中,竹笋与鲥鱼是最佳搭配(鲜上加鲜、鲜外有鲜),仿佛金童玉女。鲥鱼成为贡品之后,如同越溪的浣纱女西施被送进吴宫,顿时身价百倍。“鲥鱼初出时,率千钱一尾,非达官巨贾,不得沾箸。”(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笔记》)它成了上流社会的专利,而且在宴会上独领风骚:“鲥鱼初出时,豪贵争以饷遗,价值贵,寒娄不得食也。凡宾筵,鱼例处后,独鲥先登。”(清人陆以《冷庐杂识》)我从北京长途跋涉,来到长江下游,没见到鲥鱼。只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作为补偿的办法,那就多读几篇关于鲥鱼的诗文吧。想像中的鲥鱼,更美!留一点遗憾,其实是在留一点想像。

同样没有见到的,还有鱼。鱼我不太了解。只是好多年前,听生于江苏高邮的汪曾祺先生提起过。他回忆故乡的鱼类时,说鳜鱼的缺点是不能放养,因为它是吃鱼的;俗话讲“大鱼吃小鱼”,其实吃鱼的鱼并不多,据他所知只有几种,除了鳜鱼,还有鱼、黑鱼(鲨鱼、鲸鱼不算)。我因此而知晓鱼是极少数的几种吃鱼的鱼之一。

长江下游的鱼,除了“四鲜”之外,还有许多。南通面临长江,近水楼台先吃鱼嘛。狼山之西的马鞍山最高峰翠屏峰,有称作“天下望江第一楼”的梅林春晓餐厅,这里是边望江边吃鱼的好地方。酒楼搭建在直逼长江的悬崖上,落地玻璃窗外,就是滔滔江水。哦,滔滔江水携带着船舶也携带着鱼群,从我脚下流过!可以临渊羡鱼,也可以退而食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一边自问自答,一边自斟自饮。

主人招待的是全鱼宴。我也就此了解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江鲜。河豚、刀鱼,自然是压住台面的。我很惊喜的是,还吃到了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此乃张志和的“渔父”里的名句,我从小就会背了。西塞山在哪里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吃到了鳜鱼。吃到了鳜鱼,我就完全可以把眼前的狼山想像成西塞山,把自己想像成一位青箬笠、绿衣的渔父,或者,索性将自己当作把酒行吟于斜风细雨中而忘却归路的诗人张志和。诗人与自然,永远有一种鱼水之情。我想游在自然中。我想醉在自然中。

汪曾祺认为鱼里头最好吃的,是鳜鱼。评价很高。似乎一点也不逊色于“长江四鲜”:“刀鱼刺多,鲥鱼一年里只有那么几天可以捕到。”至于河豚,纵然美味,却有毒,让人敢想而不敢吃。他在淮安曾多次吃过“干炸花鱼”(即鳜鱼):“二尺多长的活治整鳜鱼入大锅滚油干炸,蘸椒盐,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只能如张岱所说:酒足饭饱,惭愧惭愧!”他给鳜鱼是这样打分的:“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红,嫩,鲜。清蒸、干烧、糖醋、作松鼠鱼,皆妙。氽汤,汤白如牛乳,浓而不腻,远胜鸡汤鸭汤。”鳜鱼的优势在于,似乎无论怎么做都好吃。

全鱼宴上,还有鲫鱼。

鲫鱼以前常吃,这次却吃出不同的味道。想来是环境使然,心情使然,加上吃的是长江里的鲫鱼,比以往那些湖鲫要更为丰满。有个成语,叫“过江之鲫”嘛。长江里的鲫鱼,名不虚传。袁枚偏爱鲫鱼,在南京写《随园食单》,特意讲解鲫鱼先要善买:“择其扁身而带白色者,其肉嫩而松,熟后一提,肉即卸骨而下。”他还提及南通人喜欢煨食鲫鱼,“通州人能煨之,骨尾俱酥,号稣鱼,利小儿食,然总不如蒸食之得真味也。六合龙池出者,愈大愈嫩,亦奇。”所谓的六合,是南京一郊县。

鲈鱼更是江南一绝。晋代的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从此,莼鲫之思,就成了乡愁的一种表现形式。苏州一带的松江鲈江,也就和富春江鲥鱼一起,位列“四大美鱼”排行榜。陶振《汾湖赋》不偏不倚地赞美了“春水桃花之鳜,秋风莼菜之鲈”,张翰的鲈鱼,跟张志和的鳜鱼一样富有诗情画意。因张翰字季鹰,有人甚至倡议将鲈鱼改名为季鹰鱼。正如鲜笋与鲥鱼是绝配,莼菜和鲈鱼也是绝配。跟鲥鱼的命运相类似,鲈鱼也一度成为封建时代进献皇上的贡品。《太平广记》:“吴群献松江鲈鱼干六瓶,瓶容一斗……作鲈鱼,须八九月霜降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浸渍讫,布裹沥水会尽,散置盒中,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玉,东南之佳味也。紫花碧叶,间以素,亦鲜洁可观。”据说最先是隋炀帝,为生切鲈鱼片起了金玉这个美丽的名字。

鲈鱼虽然获得帝王的赐名并成为贡品,但在民间的思维里,它仍然是属于张翰的,属于游子或隐士的象征。江南的鲈鱼最值得牵挂,因为江南,是出游子、出隐士最多的地方。

我,不也是从江南出走的游子嘛。所以我热爱鲈鱼,热爱张翰的鲈鱼。热爱鲈鱼就等于思念家乡。鲈鱼(还有你的妹妹莼菜),等着我吧,总有一天,我会从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北方,回到江南的,回到长江下游(我出生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隐士。就像搁浅了许久的鱼,重新游回水里。仅仅设想一番,就觉得好滋润哟。

我永远不会否认:自己也是长江的一条小小支流。脉搏和长江息息相通。我的血型、星座、属相、生辰八字乃至人生信念,都这么告诉我!长江在流我在游。长江在流我在走。我在岸上?可我的影子在水里。我在水里?可我的影子在岸上。

在南通,我吃到的最小的一号鱼,是银鱼。比虾米还要小,简直算微型小说——如果说长江四鲜属于四大名著。太湖银鱼,是江南特有的小令。长不到一寸,像一个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点;似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它的全貌,看清它的触须与眉眼。用银鱼蒸蛋羹,挖一勺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仿佛把它含化了:这才是真正的鲜呢,鲜到了你的每一个味蕾里,每一个细胞里。太湖银鱼,你给我的乡愁打上了小小的逗号。

南通的全鱼宴,我还见到了鲳鱼、鲤鱼、鲩鱼、鳊鱼、平鱼、黄鱼,以及一些只有外号、而不知其学名的南方鱼类。譬如一种叫白条的,听说是长江下游特有的,可我问主人它在书本里怎么称呼,主人却说不知道,他从小就叫它白条。又说这种鱼很贱(价钱便宜)。价钱便宜,并不代表味道不好呀。说实话,我挺喜欢白条的,从中咀嚼出一股真正的长江水的味道。有点儿土腥味,草腥味,还有点儿海腥味。至于鲳鱼,使我想起一个传说;之所以命名为鲳,乃是形容其为鱼类中的娼妓,它周游于长江流域,沿途的任何鱼种都可与之交配——当然,这也可能是谣传,不见得属实。人类把自己的一些社会行为,乃至道德观念,都影射到鱼身上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酒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大家边吃边聊,也算是亲密接触“鱼文化”。我跟主人调侃:这哪是举办全鱼宴呀,分明在检阅海军,巡洋舰、战列舰、驱逐舰乃至炮艇、潜艇,几乎都见到了,就差航空母舰了——鲸鱼、鲨鱼,可不是那么容易请来的……只能说长江还是太浅,载不动重型“航母”。

见多了鱼,吃多了鱼,虽然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可我觉得自己也快向鱼进化(或退化)了。在想像中,慢慢地长出鳃来。鳃是鱼身上最让我羡慕的部位。我要是真能长出一副鳃来,该有好多。我就可以彻底地游进长江里了,与鱼虾为伍,与水草共舞,当一回掉进水里依然能活着的屈原。谁不想换一种活法?

在长江下游,必须要吃鱼,必须要喝酒,必须要写诗。写诗对于我,相当于用鳃呼吸。

汪曾祺认为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像之辞;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黄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者”,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烹饪的方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名闻天下的大诗人,在味觉上都这么容易满足,更何况平民百姓呢?“连有皇帝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似乎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可见唐宋的皇帝,远远不如后来明清的皇帝贪图口腹之欲。尤其满汉全席,使中国封建时代的宫廷菜掀起了高潮——当然,也为之画上了句号。唐宗宋祖,根本无法想像或享受满汉全席那般的豪华与奢侈。他们宁愿唱唱歌,听听诗朗诵,看看文艺演出,以此来下酒,并不见得非要摆个百八十桌的。

唐宋人,在膳食方面还是挺节俭的。即使李白那样的,只要有酒就行,对下酒菜也不至于太挑剔。汪曾祺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录。他猜测:吃这种滋补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从明朝才开始。这大概和明朝人的纵欲有关系,记得鲁迅好像曾经说过:我倒觉得,这还跟交通及沿海地区开发有关系。

唐宋人奉行的主要是内陆的农牧生活方式,沿海的渔业尚未大规模发展起来,即使他们真爱吃生猛海鲜,长途贩运到首都或内地的大城市也极其不便。总不能每一趟都像给杨贵妃送荔枝那样快马加鞭吧?因为地理等客观原因,唐宋人未能培养起对海鲜的嗜好。到了明朝可就大不一样,试想郑和七下西洋,远洋船队何其发达,给皇帝国戚捎回点稀罕的海味,还不是举手之劳!况且大明一开始建都于南京,本来就离海不远,坐江山的又是南方人,饮食风俗自然要异于唐宋。

唐宋人,虽然也算富裕,但在口福方面,确实比明清人要差一大截。总体感觉还是很“农民”。譬如《水浒传》里,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视为幸福了。

我曾在北京蒲黄榆汪宅向汪老讨教过这一问题。为了增强说服力,汪曾祺特意举了例子,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象牙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汪曾祺当时翻出了印在一部精装书里的这幅名画,让我也拿放大镜照照,我端详半天,直恨自己的内眼无法穿透纸张与时间,参与进远处那古老的夜宴。那一高一矮的两张茶几上,搁置的大大小小的碗碟里,陈列着一些业已失传的食物。色彩依旧那么鲜艳。码放得依旧那么整齐。似乎没谁动过筷子。它们保持着刚刚端上桌时的那种滋润的状态。更像是献给苍茫岁月的供品。

这确是一次简朴而清爽的晚餐。所谓夜宴,带点夜宵的性质。陶瓷餐具里盛放的,很明显不是什么油腻的鸡鸭鱼肉,而是造型独特的面点及干鲜果类。精致的酒壶置于案头,也很像是摆设。峨冠锦袍的主人及几位宾客,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既没顾上兵菜,也不地斟酒,而是从不同位置转身、侧目,将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画卷的角落,那里有一位美女在坐弹琵琶。这位美女的服饰、发型、面妆,跟近代日本的艺会极其相似。或许此即日本艺伎无限神往并刻意模仿的唐风吧。

有了一把琵琶作为道具,整幅画面,无声胜有声。我简直怀疑这乐器是从白居易的诗篇里遗传下来的。

是琵琶女的音乐,而不是画家的笔,施行了定身法,使盛情相招的主人、赴宴的宾客乃至陪侍的婢女,全部凝固在无比陶醉的那一瞬间。在千年之后,仍然保持着凝视与倾听的姿态。

也同样是音乐,而不是美酒,灌醉了画中的人物。

有幸参加这次著名的夜宴的,绝非酒色之徒,他们衣冠楚楚、气质高雅,只有这样,才会忘我地受蛊于艺术的感染力,才会因为一曲余音绕梁的仙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非酒肉朋友,而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即,闻高山流水而知音也。

琵琶女虽置身于画面一角,但那个角落无比辉煌,比美酒还要醇厚的音乐,在她轻笼慢捻的指间诞生。分明是她,而不是韩熙载,在宴请着大家(包括千百年来的无数看客)餐桌上的食品虽简单,但依然称得上是盛宴。她才是这一席音乐的盛宴的真正的主人。

这是集口福、耳福、眼福于一体的盛宴。可惜我是迟到的赴宴者。留给我的,只能是间接的眼福了。但已足够丰盛了。第一次,我被中国画里的吃,深深感动了。

如果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这就是了!

酒香不散,灯火不散,欢迎不散,音乐不散。

即使曲终,人也不散。人情也不散。

他们,和她们,生命就这样停顿了,就这样延续了。就这样变得永恒了。

我想,如果这幅画里琵琶女缺席,夜宴的气氛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都将改变。纯粹为吃喝而吃喝,似乎不属于唐宋人(尤其贵族)的风格。他们或许不讲究菜肴的品种或贵贱,但很在乎饮酒时的氛围,譬如背景音乐呀什么的。你可以说他们对饮食的态度很随意,很简单朴,也可以说他们很苛刻:还另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宁愿用一个好厨子去换一个好歌手、好舞女。《韩熙载夜宴图》,更多的是在表现视觉、听觉上的大餐。味觉已暂时“退居二线”了。

汪曾祺读画时颇多心得:“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大家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传染肝火。”在这幅画里,菜肴固然是分食的,音乐却是共享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那把琵琶给吸引了。他们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别人,忘掉了物质的种种形式,还忘掉了今夕何夕,而全身心地投入一场流芳百世的精神会餐。他们正是在这种忘却中得到永生。

汪曾祺还说:“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人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之类的菜蔬和玛瑙汤、泽州汤之类的糖稀。《水浒传》所谓‘铺下果子按酒’,即指此类东西。”《韩熙载夜宴图》里,每位食客面前所摆的四大碗四小碟,有几个就属于果盘,除了已被辨认出的带蒂的柿子之外,可能还有别的干鲜果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开始酷爱用大鱼大肉下酒,而不怎么青睐这些干果鲜果了,常常只作为冷盘象征性地摆一摆,就撤走,换热菜了。现代人惟一保留下来的,好像只是花生米。至今仍喜欢用油炸或水煮的花生米下酒,似乎是唐宋人口味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

中国画里的吃,挺有意思的。《韩熙载夜宴图》,打开了我的兴趣之门。我四处查找,仔细阅读了《春夜宴桃李园图》、《杏园雅集图》、《紫光阁赐宴图》、《重萃宫小宴图》、《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年画)》,还有明代仇英所绘《春夜宴图》。甚至河南禹县出土的宋墓壁画《宴饮图》,也使我端详良久:夫妻俩隔桌而坐,男的穿着官服(估计也就一县太爷吧),女的梳着高髻,中间的餐桌上摆着一火锅及各自的酒具,大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意思,屏风外面有几位金童玉女侍候着,正络绎不绝地端来冷盘热炒……这幅壁画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记载了日常生活的脉脉温情,而是画在坟墓里的;墓的男女主人,似乎执意要把此生的炊烟袅袅,带进地狱里,为来世提供见证。这真是一对幸福的死者,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感到饥饿,不会感到贫困,不会感到寂寞的。从生到死,也许只相当于一顿饭的工夫。但这顿饭在他们死后,仍然继续。凡人的生活,就是在柴米油盐中酿造诗情画意。只有唐玄宋杨贵妃那样的乱世鸳鸯,才会在被惊破的霓裳羽衣舞中苦吟长恨歌呢。越豪华的梦,越容易露出破绽,越容易打上补丁。

古画里的吃,之所以让我慨叹不已,就在于它表现了不散的筵席。它描绘了吃又超脱了吃,甚至还超脱了生死。它把生命的一些乐趣,永久地保持在线条与色彩之中。画中人物的原型,早已消失了。置身事外的画家,也已消失。然而筵席不散。纸张的深处灯火通明。

中国人原本拒绝相信世上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才希望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然而,看看我举例的这一系列古画吧,你就会相信了。

艺术的伟大,正在于此。没有哪个厨子,能真正烹饪出一桌穿越苍茫岁月而保鲜的席,更无法保证自己的食客在品尝之后长生不老。他应该向画家甘拜下风。画家做到这点了。画家的颜料,是最好的调料。不仅使筵席无限期地持续下去,而且使赴宴的人们栩栩如生。

在画家的笔下赴宴的人,是有福的。他接受的是主人与画家既现实与艺术的双重邀请。

《韩熙载夜宴图》,场景在室内,屏风、桌椅乃至两张炕床,全画出来了。还有一幅我喜爱的中国画,《春夜宴桃李园图》,则是在露天。顾名思义,是在种满桃李的果园里。整体氛围也就多了点隐逸的味道。虽然围桌而坐的四位男子,依然戴着官幅,但很明显已“偷得浮生半日闲”,在浓荫下笑谈畅饮。身后还有几位侍女,沏茶斟酒,忙个不停。长条形餐桌两端,各有两杆点蜡烛、带灯罩的风灯照明,旁边的茶几上,也支起枝形的烛台,光线总的来说还可以。在这样的光线下,很适合看步步莲花的仕女,有一种朦胧的美。

碗碟里的菜肴却显得不够清晰,我费了半天劲,也辨别不出是哪些美食。好在春夜的暖风、桃李的芬芳、美人的倩影已力透纸背,说得野炊——食物本身反而成了点缀性的道具。关键是要有好天气,要有好心情,要有好朋友——这一顿饭,就足够圆满了。

不知为什么,《春夜宴桃李园图》,使我联想到法国画家马奈的代表作《草地上的晚餐》。都是在露天,草木之间,都是良辰美景,况且也都有美人,构成风景里的活风景、软风景。看来不散的筵席挺多的,至少在东西方都有。

这哥几个真会享受人生呀。挺让人羡慕的。瞧他们在天地之间怡然自得的小样儿,你会觉得自己白活了。

可这几个古人绝对没有白活。他们活得带劲得很了。

我都想上前套套近乎,挤进画面里,跟几位古代哥们,讨一杯酒喝。

他们不会不带我玩吧?

最后想补充一点:韩熙载大宴宾客,夜夜笙歌,据说是出于自我保护的一种伪装,显得沉醉于酒色,玩物厌志,不再有任何政治上的野心,其实是在“作秀”,表演给多疑的领导——南唐后主李煜派来偷窥的“特务”看的。这一层用意恐怕只有他本人知晓,座上客都被蒙在鼓里。那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或针孔摄像头,画家如实描摹下宴会的情景,回去向皇帝交差,无形中倒救了韩熙载一命。皇帝一看,放心了:“这老家伙算是废了,构不成什么威胁。就由他花天酒地去吧。”

听说这个典故之后,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甭看韩熙载表面上淡泊名利、闲散浪漫,活得其实并不轻松呀。《韩熙载夜宴图》,在伟大的艺术幕后,还潜伏着丑恶的政治。比充满阴谋的鸿门宴,强不到哪里。只不过它促成了一幅名画的诞生:政治的惊险,演化为艺术的安详。韩熙载在拿美酒、歌舞、微笑斗智斗勇呀,为了保命,挺让知情者替他捏把汗的。

反正他家我是不愿去的。何必搅这趟浑水呢。琵琶虽好,弹奏的却像是《十面埋伏》——当你了解画面背后的故事之后,酒菜、音乐,全变味了。连空气都变得紧张。

所以,跟《韩熙载夜宴图》相比,我更偏爱《春夜宴桃李园图》,那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最想结交的人物,最想参与的故事。那才较真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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