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新起复的泉州巡海道蔡善继真的是一位忠厚长者——甚至可以说是忠厚的掉渣了。再加上黄昌奇本人不遗余力的帮着梁栋大做广告——人总有这样的习惯,在说某件事的时候常常会加上自己的想像,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再加工了。经过黄昌奇的大力夸张之后,蔡善继对梁栋很是另眼相看,当下便传梁栋在偏厅相见,还特意加了个请字,真是给足了梁栋面子。
如果按照现代人来看,恐怕会奇怪这怎么会是给面子呢?毕竟梁栋可是冒充了德意志国贡使的名目,连个正堂都进不了,偏厅相见就是给足了面子?您别说,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明朝的时候,中国哪里有外交?更不要说什么通商贸易了。外国人来到中国,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称臣纳供!虽然明朝为了显示煌煌天朝,赫赫天威——经常人家供只芝麻,还了人家西瓜——从生意的算盘上外国人很是合算,但那毕竟在明朝来说就是施舍,既然是施舍,那会有好脸子给人家看吗?更何况,就是称臣纳供也不是哪个国家来都可以的——葡萄牙人、荷兰人都是因为不在明朝的入供外臣名录上,所以根本不许登岸的。(当然,这两个国家的人可也没干什么好事!)平时遇有交涉,大都只能见到一些办事的吏员,想见到道台这一级的官员,那可不是等闲就可以见到的!
所以——梁栋得了这个偏厅相见的待遇就不能不说是特殊的优待了。至于为什么到偏厅,那是因为礼制的关系,如果进了正堂,这便是正式的公事,蔡善继觉得自己不适合与外藩使臣直接打交道(其实明朝的官员大概谁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与外国人打交道),而梁栋所属的德意国又不在入供外臣名录之中,其实也算不得供使的身份,所以才取了这么一个便宜的法子,既不冷了梁栋的心,又不算是正式的接见。
梁栋因为路上受到了黄昌奇的点拨,似模似样的磕了头——这可是向化外藩的标准礼仪。蔡善继见梁栋果然如同黄昌奇所说,向化恭顺,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亲自双手将梁栋搀起,满口的安慰:“贵使万里来朝,一路辛苦,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梁栋起了身,看了看,想了想,既然人家没让坐,也就不敢坐。要说梁栋还真没有跪过,跪了这么一下,膝盖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有什么办法呢?形势比人强啊!
蔡善继见梁栋似乎有点不自在,也并不在意,接着说:“贵使此番来我天朝,据闻路上颇多辛苦,本官这里备薄酒一杯,廖为贵使压惊——来——请!”
其实这倒不是蔡善继客气,而是外藩属国供臣上岸后应得的礼仪——只不过这一次虽然仪式不差,名义上却是蔡善继私人所请,这就很可看出蔡善继费了一番心思——既不能让梁栋觉得自己受了薄待——更不肯乱了礼仪规矩,因为梁栋本来是不应该被承认为贡使的!
酒席是上好的酒席——陆地牛羊海底鲜、精品时蔬各样腌,酒也是上好的绍兴黄酒——只是蔡善继是个深沉的读书人,讲究吃不言、睡不语,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酒,挟了几筷青菜,便放下了筷子,淡淡的招呼梁栋说:“贵使请放量用!”
如果你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个人直勾勾的看着你——你吃的下吗?
反正梁栋是很快就吃不下了。
可是吃不下的梁栋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困难,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合乎礼节。
蔡善继微微一笑,久历官场的他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只不过梁栋的表情却让他对黄昌奇所说更相信了几分——这外藩使臣确实是非常恭顺。他毕竟是忠厚长者,不以看着梁栋作难为乐,又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贵使万里迢迢——一路辛苦,想来已是疲惫,如此,本官便不相留,请贵使回去好生休息!来,送客!给德意国使节包几样点心带去,以备夜来压饥!”
于是——梁栋胡里胡涂的回到了迎宾馆,躺到床上开始发呆,他实在是不知道蔡善继对他印象怎么样,那个看起来很是和蔼慈祥的老头子就像身边有一堵墙一样,让人感觉距离是那么的远。说的话也虚得像是可以漂在水里,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是一个普通人,梁栋很可以不关心他是怎么相的。
可他偏偏不是一个普通人——最起码,梁栋现在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所以梁栋只有翻来覆去的想——想了又想——直到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事实上,梁栋又一次白担了心。蔡善继其实对他的印象非常之好,好到梁栋自己都想像不到。在蔡善继看来,这夷人虽不知礼(中国的礼仪),但因不知如何行礼而产生的惶惑之心炯然可见,确实是孺慰天朝文化,向化之心拳拳,与红夷及佛郎机人(荷兰、葡萄牙人)的粗鄙陋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样的外藩来供——朝庭其实应该是大加表彰,一来要奖励该国的向化之意(真正的德国人知道肯定会气疯的!)二来要给其他蛮夷做个样子,好教他们晓得向化的好处。(就是要树立一个的标准形象!)人就是这样,有了一个想法,肯定会越想越对!(要是想着不对,早就不想了!)蔡善继也是不外如此,思来想去心里是越想越热,索性连觉都没睡,连夜给福建巡抚朱钦相写了一封私信,他毕竟是读书人,知道这类事情是要谨慎的!信中写的花团锦簇,着实把梁栋和德意志大大的夸奖了一番,并信尾写道:“善以为该国向化,应属无疑。我天朝仁义为本,何悯区区财物耳?既或以爵相赠,亦未尝不可。且好使西方蛮夷可知,我天朝天威严不可犯,非真心向慕者不得封赠。以该国之例昭之四夷,尤应使红夷、佛郎机人知晓,方能使其知昔日之非,然后可以改过也。以善德意志国一国,即效周公吐哺之念,必得四夷归心,得我天朝德沛万邦,千秋万世之业也!”
这一封信的份量很足,所以福建巡抚朱相钦得信之后犯了踌躇,好在蔡善继是以私信告之,并非正式公文,所以尽管重要,但还是可以从从容容去办的。朱相钦可不是蔡善继这样读书读傻了的人物,对梁栋的来历他可不是没有怀疑。只是目前正依仗着蔡善继招抚郑芝龙,不能不给些面子,敷衍一下,于是朱相钦亲自回信写道:“蔡公达人,素有德名,吾料言之必不虚也。然外夷人等,不通中原,其志可否如一,尚为可虑。望蔡公延以时日,多方试探,以知其志坚否。京师万里,若然有变,则吾二人皆其不便也。至嘱。”
写完信之后,朱相钦又觉得蔡善继太过宽仁,唯恐他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干脆又派了自己的一个师爷——人送诨号“金刚眼”的廖仲谋前往泉州,免得让蔡善继办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