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爱情之中的人,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半年不知不觉过去了。
这么说是你主动了?
柳宛如躺在妇产科的检查床上,闭着眼睛,羞愧难当。
妇产科主任李可儿边戴橡胶手套边走到她跟前,说,男人略施小计,你就主动献身了。现在看看,倒霉的还是咱们女人,对不对?多大的人了,也不采取点保护措施?
柳宛如还是没有说话。她当然不能说,处于爱情中的人,在取悦意中人时,总有几分侥幸心理,这种事咋好意思跟好朋友讲?
李可儿检查完,说,没错,怀上了。做药物还是人工流产,你自己定。还有,千万不能让伦理学教授和同事们知道。
医学上的事,我听你的。
你听我的?你刚一打电话告诉我,我就让你不要去见他,你不听,现在倒听我的了?
你是医生,你说药物流产是不是好受些?
是,可是也有百分之十的人流不净,还需再做人工刮宫。
柳宛如边穿裤子边说,那就药物吧,我不相信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百分之十。
谁也不信,可总有人是。李可儿边洗手边坐下来,给他打电话,让他照顾你,他惹的事当然由他负责。
我不想告诉他。
说你笨你真的笨死了,你北京又没有亲人,怎么着也得休息一周吧。谁给你做饭洗衣服,谁照顾你?难道你想告诉那个伦理学教授?要是你这么想,我可告诉你,千万别,他可是你结婚的最佳人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儿,张钢有家,我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可能照顾我。可儿,你是我最好的铁哥们,求你请几天假吧。
唉,我就说过,他是你的灾星,你不信。前一阵,让你得上烦人的妇科病,现在又让你怀孕。你又缠我,我咋这么倒霉呢。
可儿,求求你。将来你病了我照顾你。
别咒我,我可不会像你那么感情冲动。再说我家的刘鸣对我好到什么程度你是知道的。柳宛如知道李可儿在大学时,跟刘鸣一见钟情,两人毫不避人地在大学的校园里把爱的旗帜高高举起。初恋大都无疾而终,可他俩毕业后,幸运地又分在一个城市,双方父母都没干涉。婚后一个是医院的主任,一个是单位学科带头人,谁见了谁羡慕。
李可儿的话又再次没完没了地响起了:他不能出力,出点钱也行吧。别瞪我,我知道你不在乎钱,可是钱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爱的一种表现。如果一个男人为自己的情人一分钱都舍不得花,那证明他根本就不爱她。那个张什么,他为你花过钱吗?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没有。还有,那个伦理学教授,你怎么告诉他?
好,我答应你。至于那个伦理学,好办,我又没有嫁给他,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出差了。
他就不会到单位去问?
他不会的,他这人我了解,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身上特突出。
那你给我发誓不再理那个姓张的了!
柳宛如笑着说,我发誓再理他我就是猪脑袋,就是脑子进了水,就是脑子让胶水粘住了。笑着笑着,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我的姑奶奶!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回去吧,明天到医院来找我,穿暖和些,最好让他陪着你来。然后我请假照顾你。
柳宛如出门了,又开始拨张钢的手机,还是关机。打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她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没打。自从她怀疑自己怀孕后,就一直跟他联系,都联系不上。她还让一位好朋友替她打,也没有通。
他是故意躲着她,还是真的有事?她知道领导一般都有好几部手机,难道这个号码只是她的专线?她也试着用公用电话打,都没用。他办公室没人,那么到哪去了,干什么事了,这么重要?我再也不理这个王八蛋了。她现在才知道他要找她一找一个准,可是她要找他,十有八九找不见。
难道他真如可儿说的,要报复她,玩弄她?而后遗弃她。
无论如何再也不理他了。
柳宛如真是不幸,恰好是百分之十。忍痛受苦做了药流,还是血流不止。又到医院,求李可儿下手轻些。
李可儿板着脸说,别啰唆,上手术台。
柳宛如回想起跟前夫刚结婚,怀孕做流产手术时那痛苦的样子,腿一软,眼前一黑,不知怎么就昏倒了。
李可儿吓得大叫来人,说算了算了,你回去吧,等你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做。柳宛如虚弱地说,没事儿,来吧。
清宫跟刮宫,没有多大区别。李可儿一刀一刀,柳宛如大叫让她快些。李可儿说大小姐,你不想刮干净?边刮边又把张钢骂了个半死,柳宛如忍着痛,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理张钢了。
一月痊愈,她跟伦理学教授在一起吃饭,伦理学教授缠着她做了一次爱。事后,柳宛如躺在床上,想好了自己的决定:再也不能跟伦理学教授交往了。他的身体,他的气味,还有他讨好她的举动,和张钢一一对比着,身体的反应是装不了假的,她跟伦理学教授提出了分手。
伦理学教授问她原因,她说不出。伦理学教授不久就知道了柳宛如为什么跟他分手的原因,于是再次约她吃饭。柳宛如把它当最后一次晚餐,就同意了。
伦理学教授不知从哪方打听到了她跟张钢的事,却并没有点破,而是像在课堂上对着自己的学生,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初恋是美好的,因为它没有结果。因为初恋美好,结束了还想再续前事,就像破镜重圆,少了味道不说,还有命中注定它会夭折。花开得很漂亮,你欣赏了就完事了,难道还非要等着暮春再去赏其坠落的残景。为什么?从主观上讲,当事人已经不再年轻,心态没有了年轻时的纯真,心理上都想返老还童,追寻青春的梦想。就像步入中年的妇女,还做作地一身女孩子打扮装嫩,只能让人贻笑大方。从初恋情人的身上,幻想找回当年遗失的爱情,这是痴人说梦。试想花落了,还能再开吗?不,不对,这个说法欠妥。自然界有轮回,咱不说了。试想一件衣服旧了,还能如新时一样好看吗?再美的女人,走过了花季,脸越来越布满了皱纹,身上长满了赘肉,如果没有当初光滑的面容,没有鲜嫩的肌肤作比较,还能说得过去。可是有了青春作比较,现实只能是一天天的失望,失望再失望。你别生气,我这指的是普遍规律,你还年轻,否则我也不会动心。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就是从客观方面来讲,那就是当事人无法面对现实,说到这儿,我就又不得不提到伦理学,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你没有家,可他有家,有家就联系着社会各种关系。从男人的角度讲,家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第一的,情人呢,是需要,只是偶然的放松。我是男人,比你了解我的同性。男人喜欢不给自己带来危险招之即来又不给自己添麻烦的一类女人,而女人呢,如果死心塌地喜欢上这样的男人,那就自认倒霉吧。逢年过节一个人不说,在你生病痛苦需要他时,他总有各种借口婉拒你,敷衍你,直到厌倦你,背叛你,最后遗弃你。不要急于跟我提出分手,我给你半年时间,如果你们还能相好如初,我主动退出。
伦理学教授仍然来,一次又一次守在大门口,这样痴情的举动,非但没有改变柳宛如的决心,相反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
难道这是他们的结局,如果不是这样的结局,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她第一次对这重逢后的半年多的情感细节,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就像李可儿的手术刀一样,一下一下地刮起来,用心的显微镜细细地观察肌理。
他跟她在一起时,手指是温暖的,有力的。他的唇舌是灵巧的,是充满了痴情的,还有他总是在忙家庭忙工作之后,尽量抽时间跟她在一起,请她吃饭,陪她逛公园。钱是个俗物,他也为她花过,虽然都是些小礼物,可是有情趣,给她带来的是欣喜,是快乐。当然,在你跟他的妻子、女儿都需要他时,他当然会选择她们而不会选择你,难道这样也算错吗?如果自己也有家庭,在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时,可能跟他的做法一样。相爱的人,就当给他自由,给他宽松的环境。至于在这种关系中,自己能得到什么,她根本没去想。她不是没事干的怨妇,有工作,有创作的激情,有自己交往的圈子,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拴在他身上,不能自拔。
两个我在替自己和他的辩解中,达到了内心的平衡,她终于释怀,相信他是爱她的,她的付出是值得的。至于伦理学教授的话在她看来是嫉妒情境下的中伤,于是她把他给的书和碟束之高阁,重新盼望起了那个人与自己联系。虽然这样的等待充满了苦涩,一如许多痴情的女人,望穿秋水的同时,生出许多的懊丧,甚至也产生重新跟伦理学教授和好的想法。可是最终,这一切仍然停留在思绪之中。
一周后,她接到了张钢的电话,说他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办一个高级干部的案子,跟外界不能联系。然后问她想不想他,她说不想,挂了电话。
他一次次打,到第十次的电话,她说可以见面。一见他,她就哭了,使劲地用拳头打他,打着打着,她的手就无力了,她知道自己离不开他。她想起一部电影,那个家庭幸福的女人,为什么明知婚外的情人有可能是杀人犯还冒着被杀的风险继续跟他约会?影片没有明示,她想在爱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包括生命。
她偎在他的怀里,诉说着流产的痛苦,他听着,轻轻地安慰道,都怪我,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罪了。
也许你是故意躲我。
我怎么知道你怀孕了?
张钢,我们相处多年,我一直搞不明白你对我到底是感情还是仅仅为了性?你说我们都不联系了,你为啥还要找我?
你问我是因为感情还是性,我想你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我并不了解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写作对象,一次次地分析你,研究你,可是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你。
我告诉你,我爱你是真的,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的青春,我的过去,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至于感情和性,你能真的分开?有了感情就有了性。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你想想,我还不老,手中还有些权,我要为了性,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行,为什么要单单找你?
是呀,我也不年轻了。
不是那意思,我们在一起就是要快乐,就是要高兴。你难道不高兴不快乐吗?
可是我感觉快乐的事永远是那么的短暂,给我留下的却是永久的痛苦。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以后我们小心些,注意些就可以了。任何事都有风险存在对不对。来吧,让我们飞吧,飞到天尽头。
柳宛如的心说不要,不要,我恨你,我恨你,可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非但没有拒绝,相反是屈尊,是吸纳,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超越了理性的激情,推动着她,命令着她,不知不觉地跟着他攀上一次又一次快乐的峰巅。
事后,李可儿曾替她分析说是情欲在起主导作用。她摇摇头,坚决否认。是爱!她强调道,然后又补充,你不懂,这是二十年积聚的爱,别人怎么能比得了呢。
正在峰头浪尖上,手机忽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看是李可儿家里的号码,没有去接。手机响了半天,是那么得不屈不挠,那么得执著和不近情理,恰如李可儿的性格,好像在说你不理我,我就不让你干好事。张钢把手机递给柳宛如,柳宛如接过一把关了,说,不能接,要是一接,我马上就没有情绪了。李可儿的嘴,就像她手中的手术刀,我一想起来,浑身就瘆得慌。
完事后,柳宛如才打开手机,一下子七八个短信,全是李可儿发的:宛如你真的完蛋了,你真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宛如,你真是个白痴,你要保护好自己。我们女人不学会保护自己,没有男人会疼你。宛如,我再也不理你了,再理你,我就是你前世的妈。宛如,我真的要死了,快给我打电话!
柳宛如回道,我已患脑瘫了。
李可儿很快回了:快到我家,我崩溃了。你五点前还不到,就等着吧。
李可儿说自己崩溃了,天真的塌了。柳宛如看得心惊肉跳,顾不得打扫战场,强打精神,下楼开车。李可儿把屋子搞得像个猪窝,她披头散发地坐在窗前,把音响开到最大。幸亏她这是独门独屋,否则人家肯定找上门抗议了。
怎么了,可儿?是不是给病人动手术动错地方了。李可儿经常给柳宛如讲医院里发生的事,手术动错的事太多了。明明人家正常怀孕,结果还是老专家看的病,说是宫外孕。手术准备第二天就做了,当然要结扎了,结果要进手术室了,又说是正常怀孕。
不是。
那是你的主任职位让人顶了?
李可儿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说,不是。
到底发生啥事了?
你回去收拾好东西,来照顾我,我他妈的也怀上了。
刘鸣出差了?
别提那个王八蛋了,他非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别的男人的。再三强调他一直用工具呢。你说工具也有失误的时候。他不但不信,还要跟我离婚。你说他妈的,我这人一向这么贞洁,现在倒让他给我扣上了屎盆子,真恨不能随便在街上拉一个,立马给他整个绿帽子戴戴。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了,夫唱妇随,怎么也亮起了红灯?再说刘鸣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举动怎么跟个没文化的农民一样。
男人他妈的靠不住。李可儿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别哭了,我来照顾你。
我真想生下来,做个亲子鉴定,让那王八蛋看看是不是他的种。
别生气了,从长计议。
一杯咖啡的工夫,柳宛如还没缓过劲,李可儿精神已经好多了,问,你又跟他在一起了?
柳宛如就把最近发生的事给她说了一遍,最后说,可儿你说他说的是真话吗?
你信就是真话。
我信,我爱他,我离不开他。
我认为伦理学教授说得有道理,他总有那么一天对你没有感觉,官场男人就算跟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好,底线也是有的,老婆是老婆,情人是情人,泾渭分明,绝不超越。最长时间不超过三年,可那时伦理学教授还会在原处等你吗?
谁让他等了?我又不稀罕他。柳宛如说着,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倒,背起了那首张钢写给她的生日诗:
青春
春雪 春雪漫天的春雪
你柔曼的舞姿
不禁使我想起远方一位美丽的姑娘
她生在黄土堆里长在槐花树下
豌豆花蔓缠满了她儿时的足迹
如果风信子没有召唤她
如果悬铃木没有诱惑她
她就在漫漫黄土中看日出日落 嫁人生子
成为跟我母亲一样慈祥的妈妈
不,不,我宁愿相信是上天张开了仁爱的翅膀
是花神引导着她走进了绿色的殿堂
……
背完后,柳宛如自豪地问,诗写得好不好?
现在也就是像你这种人才会被这样的诗勾引。
这样的年代更需要诗,纯粹的诗。他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一个进入不惑之年的男人还能为你背诗,你难道不感动吗?诗是什么,诗是心灵里最真切的倾诉,告诉你,他又给我写诗了,想不想听,我给你背。
别背别背,我就问你,他能给你一辈子写诗吗?他能给你未来吗?在你生病时,在你年老时,他能守到你跟前?
我不管,今朝有酒今日醉。
宛如!李可儿叫了一声,却说了一句让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明天立冬了。
神经病,你提立冬干什么?
不知是因为立冬这个让人落泪的节气,还是两个人各自想到了伤心事,反正两个独立的都市女性相抱着抽泣起来,屋子里的CD不知是坏了,还是已经定格了,总之不停地来来回回反复唱着昆曲《牡丹亭》中《惊梦》一段,如泣如诉。这样的曲子,在这样的情境中满屋子缭绕,真真的,好不恼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