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谢琅所居住的书斋门户大开，而这间谢淳曾精心布置的雅室，却也是今夜这小四合院中唯一燃着灯的。
钟悍梁小心的利用着庭院间栽种的梅花遮掩着自己的身形，蹑手蹑脚的向着书斋移动着——谢淳花了七十余两白银买下的这座四合院面积虽不大，但诸如书斋、卧房、客厅、餐厅、厨房和仆人用的房间等却都一应俱全，平日里侍奉谢琅的仆役和护卫加起来足有二十余人，故此钟悍梁走的分外小心，生恐一个异动惊醒了人，到时暴露行踪事小，耽误了此番夜行的正题可是人命关天！
谢琅正在灯下读书，烛光凝成一个小小火球，照亮了他半边面颊，秀眉长眼，在柔暖的一苗火光下，几乎可以说是清俊而无害的。
这里有人，有很多人……
钟悍梁敏感的察觉到了那些掩藏在黑暗中的气息，他微微凝神——这些气息大多平缓而匀称，想来人应该已经是睡熟了的，但那几道格外均匀绵长的？
钟悍梁自失的一笑，索性从隐蔽处现出了身形——既然对方已经摆出了如此的阵仗，那自己又何必再行此鬼魅伎俩？
谢琅的目光依旧投注在手中的书卷上，对院中凭空多出的一个大活人仿佛熟视无睹。
钟悍梁索性沿着院子正中的青石甬道一路上前，径直走到了书斋门前。
“谢公子，深夜前来叨扰，钟某这里先行赔罪了。”，钟悍梁双手抱拳行礼道。
谢琅并未答话，只是信手向对面的座位一指。
钟悍梁走上前，坐下，而对面的那位少年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却另外执起了桌上的精美瓷酒壶。
书案上已经摆好了四碟瓜果，另有瓷杯两只。
“钟捕头此时来访，想必是白日里贵人事忙，只有晚上才有空了。”，谢琅一抬手，已是给钟悍梁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手上持礼甚恭，但言语之间却几近诛心。
“惫夜来见，是钟某的不是，在此先罚一杯，还请谢公子原谅则个。”，钟悍梁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向谢琅亮了亮杯底。
“一杯怎么够？钟兄当自罚三杯才是。”，谢琅浅浅一笑，又将钟悍梁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
酒过三巡。
“你知道我要来。”，钟悍梁率先打破的沉默，用的是肯定句。
“如果秀才对你的了解没有错的话，那你一定会来。”，谢琅语气平静，“但如果你不来的话，那我也只能说秀才是误交损友，与他人无干。”
“秀才是无辜的，那件事他没做！”，钟悍梁沉声道。
“没错”，谢琅抿了一口酒，“阿牛是我找到的，水果摊子也是我叫他开的，公堂上那些话也是我教他的，但是……”
谢琅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人可不是我要他杀的。”
钟悍梁神色不变，只是端起酒杯，饮尽了杯中的美酒。
“这酒如何？”，谢琅微笑着问。
“难得的好酒，我从未喝过。”，钟悍梁的语气中并无一丝起伏。
“专为你备的”，谢琅淡淡道，他拿起手中的书卷，递给了钟悍梁：“这个，也是给你的。”
“这是……”，钟悍梁信手接过，翻阅了几页后，他的神色已是微变。
“你是如何得到的？”，钟悍梁压低了嗓音问道——这并不是书卷，而是悦来当铺这几年来每月向知府衙门支付银两的账册。
“我想拿，自然就拿得到。”，谢琅平静道，“如何？用来换你的吕兄弟，分量够了吧？”
“多谢了。”，钟悍梁起身，向谢琅深施一礼，随即转身欲走。
“我想钟捕头误会了在下的意思。”，谢琅的声音中突然多出了几分冷意，“我并非是要拿这本账册去和你那位周知府作交换。”
钟悍梁回到原位坐下：“那谢公子的意思是？”
“我已经说过了，我把它给你。”，谢琅拿起钟悍梁随手放在书案上的账册，从又塞入后者的手中。
“你是说……”，钟悍梁侧过头，看向谢琅，语气已不再平静：“把它交给我？”
“同样的话，不需要我重复那么多次吧？”，谢琅拿起一个梨子，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你一定很清楚，如果是我把这本账册拿给周知府会有怎样的结果……”，钟悍梁冷然道。
“周知府是个视仕途重过性命的人，你把这本账册拿给他，要把秀才换出来，想来断不会有意外的。”，谢琅吃着梨子，有些口齿不清的说道。
“如果是我去做这笔生意，那我以后就不用再吃捕头这碗饭了。”，钟悍梁自失的一笑。
“那也未必，你完全可以把这本账册抄上一份，瞅个空子放在个周知府能看到的所在，再在里面夹上一封信，写明了要周知府放了秀才，那自然就不会有事了。”，谢琅拿起书案上的帕子擦拭着嘴角，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是谢琅在前世的肥皂剧里最常见到的讹诈手段。
“能有这样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知府大人身边，又有意图和能力拿到这本账册的人，在荆州城里，似乎只有我一个而已。”，钟悍梁完全不为所动。
“周知府贪财好色且无胆……”，他继续道：“但他并不笨。”
“那我也没办法了”，谢琅放下手中的巾帕，“你也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地把它烧了，那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子爷要离开荆州么？”，察觉到了谢琅的弦外之音，钟悍梁的神色一凛。
谢琅的眼中已浮现明显的欣赏之意：“明日启程。”
“那秀才呢？”，钟悍梁的声音更形低沉，紧握着酒杯的手已经青筋暴出！
“能救秀才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谢琅盯着正在手中转动着的酒杯，语气悠悠的道。
长久的沉默……
“好！我做！”，又是钟悍梁先开了口。
谢琅眼中的欣赏已变成真诚的尊敬，他双手端起酒杯：“我敬你！”
钟悍梁拿起酒杯，碰杯，饮尽，重又把杯子放在书案上。
“救了秀才后，我们在哪里和你汇合？”，钟悍梁问道。
“和聪明人说话真的很轻松”，谢琅笑得诚挚，但却让钟悍梁当即生出了一拳打掉他脸上笑容的冲动！
“你搞这么多事，不就是要让我跟你一起走么？”，钟悍梁强压着情绪继续道：“如果我不肯的话，你这宅子里藏着的护卫恐怕就会一拥而上，生生扣我一个夜入民宅的罪名吧。”
“不中亦不远矣”，谢琅点头道。
钟悍梁努力做了个深呼吸，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我身边的人呢？”
“你师傅我明天就会派人接来一起走”，谢琅答得极为快捷。
“至于你师傅当年那件事……”，无视钟悍梁脸上无法作伪的震惊，谢琅继续道：“恐怕还要等一等。”
“那人的地位你想必清楚地很”，谢琅自然道，“我不瞒你，莫说你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即便是我，如今也撼动不得那人分毫。”
“不过……”，谢琅从容道：“这还仅仅是现在……”
“我明白”，钟悍梁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苦涩：“那阿牛呢？”，他问。
谢琅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再度开口：“阿牛是求仁得仁，即便你救了他出来，他终究也是了无生趣，何况……”，谢琅略作沉吟：“我们毕竟还得给周大人稍留体面！”
“好！”，钟悍梁眼中一黯，他重新起身：“我得走了。”
谢琅向大门一指：“请便，这次不用爬墙了。”
“多谢”，钟悍梁回道，他举步欲走，却又再度回头：“如果我今晚不来这里，你会怎么做？”
“我这个人从不打无把握之仗”，谢琅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生意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