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和顾梁汾离京时临近八月节,今年武傅二人都在帝京,众人便在武振英处匆匆吃了一回酒,顾梁汾并没说起颜陌溦的身世。
江、顾二人并几个嘉国府的仆从一行人从陆路离京南下,彼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江、顾二人又惯走长道儿,一路十分顺利。待时至中秋,已过了沧河。此地客栈简陋,屋内混浊,众人放下行李都在天井里坐。顾梁汾自告奋勇到厨下去忙了半日,整顿出一桌席面请众人吃。这一路众人急着走道儿,吃干粮、喝冷水的时候多。这日过节,天朗气清,晚上月亮又圆,江枫招呼老板伙计都来坐,天井里十分热闹。
因众人都夸顾梁汾的手艺,顾梁汾端了一盘桂花鸭子来笑道:“我是南边长大的,知道你们都不喜吃甜,没怎么放糖,将就吃。”
嘉国府的仆从上街上买了月饼,江枫见了接过端了来,笑道:“顾先生家馆子若是你掌勺,生意肯定好。”说完要了刀来切了月饼,众人让了一回,都递了酒,风卷残云把席面吃了个精光。老板又叫伙计切瓜来吃,直热闹到半夜才散。
顾梁汾因问江枫:“沈夫人,嘉国公可知道……”说到此处忽然不知道怎么措辞。
江枫笑道:“皇后从前的事,他都不知道。”
顾梁汾点点头,复问:“那思卿是什么意思?”
江枫想了想说:“出京前我浑忙着,也忘了问。顾先生,要不然先不提这话头,等顺利回了帝京再说。”
顾梁汾道:“听沈夫人的意思,担心有人不想让嘉国公回京?”
江枫颔首道:“这件事情牵连的人太多了,不好说。殿下同意我来接,也是担心有人暗中作耗,坏了事。”
顾梁汾道:“既然你们都这样想,还是谨慎些好。”他想了想忽然又问,“我其实有些好奇思卿的事,她和她父亲真就那样不对付?”
江枫问道:“顾先生是不是想起兰成兄弟了?”
“是啊,”顾梁汾道,“她爹没了,兰成算是她娘家仅剩的亲人,为什么兰成他们两个如同仇人?从前兰成给我寄的词稿里尽是悲戚不能自胜之语。”
江枫道:“顾先生,我说一句旁人家的长短,皇后未必把兰成兄弟当成她的亲人,也未必把叶相看成她父亲。兰成兄弟当年找皇后回来,其实是害了她。皇后不忿,也很正常,不是吗?”
顾梁汾道:“她这么做,自己心里未必会好受。其实那天她要是不着急走,我是很想多劝她两句。我知道,平时我若多开口,我们一定会吵起来。但那天当着傅世伯,她说不定能听进去一二。”
江枫连连摇头说:“顾先生切莫当着傅老先生提叶家的事,皇后看着傅老先生,又想起她亲爹来,一比对,何等伤心!叶相能当大家长,却不是一个好父亲。叶相伤皇后伤的太深了,他既然没了,就让从前的事情彻底翻过去,不要再提了。至于兰成兄弟,他又不是靠妹子过活,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顾梁汾低头想了想,轻声道:“沈夫人的话,我听明白了。说起来,这是叶家的事,我要是劝思卿,其实也是多管闲事罢了。”
这话说的江枫一笑,说道:“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再说了,皇后远着叶家,也是为了不留话柄。毕竟何适之当年树大招风,招人忌惮,先头的那位何氏皇后也福薄命短……”说到此处又笑,“我喝多了,又说起这不该说的。”
顾梁汾连忙说:“打搅沈夫人了,天色不早,明儿还要赶路,我先回去了。”说完走下楼,天井例看见一轮满月,忽然想起一句“玉斧已修明月就,瑶琴何必朱弦绝。”
一行人出了直隶就走官驿,准备取道开封再继续向西南走。还没到开封,正好遇上了沈江东一行。定远将军孙平甫派人护送沈江东回京,看见江枫来迎,就辞了江枫一行人,折返南下回军中去了。
沈江东外伤犹可,却中了瘴气。一路北上,十分虚弱。他尚不知道江枫曾南下寻找自己的下落,江枫也没提起。
晚间安顿下来,沈江东忽然轻声道:“你怎么了来?我是不是在做梦。”
江枫摇了摇头,悄悄揩了泪水笑道:“当然不是。”
沈江东脱口便问:“你为什么不走,留在沈家做什么?”说完沈江东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正待补救两句,却见江枫脸上并无愠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江东解释道。
江枫笑了笑,“我知道,留在沈家我自己也吞不下你家的家产。在你出事的时候,离开沈家,其实是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我不信你就这么轻易地死去。”
沈江东忽然道:“对不起,如果当年我们不……”
“如果当年我拒婚,就不会面对之后嘉国府的一切,”江枫打断道,“然而我没有拒婚,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沈江东道:“我还是要说,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现在我们之间一定要分得这么清楚,那不去你立个字据,嘉国府家产咱们一人一半,下次你那位族叔再上门时亮给他看?”这番可能从思卿嘴里说出来的话此时竟然从江枫的口中一本正经地说出,江枫自己都愣了一下,连忙又道,“我开个玩笑。”
沈江东终于一笑,“这话不是你的本心。”
“谁人不爱钱?”江枫笑道,“我也不是例外。”
“无病时爱财,有病时只是惜命了。”沈江东叹道。
江枫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沈江东忽然道:“我现在暂时不想提在湘赣遇到的事,可以么?”
江枫微微一笑道:“当然。想不想说,你说的算。”
顾梁汾唯恐自己当了牛皮灯笼,行事便十分低调。他本心细如发,见江枫一心扑在沈江东身上,于是一面照应沈江东的病,一面留意一行人的衣食行程,把一切都照料妥帖。隔日他上来给沈江东诊脉,沈江东才奇道:“这不是……顾先生么?”
江枫笑道:“怨不得你不说,原来才认出顾先生来?”
顾梁汾颔首为礼笑道:“嘉国公还认得我?”
“是啊,”江枫一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道,“原来你认得顾先生?我还以为你们没见过。”
沈江东咳嗽了两声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的嫁妆还是顾先生送来的。”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沈江东因想起当年沈浣画曾说顾梁汾精通医理,揣度顾梁汾的来意,便问:“顾先生是路过?”
“不是,”顾梁汾摸了他的脉息笑道,“听说嘉国公有伤在身,武老伯不放心,叫我跟来的。今秋我也没甚事,顺便出京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