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从外婆住的院落中出来,夜已深重。
她辞绝了小兰相送的好意,让她陪在外婆身边照顾,自己则顺着蜿蜒的石径往前山灯火阑珊之处回走。
幽径僻所,极少有宫人往来造访。粟粟忍不住将袖囊中多出的那枚物事拿出来,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这会儿怎么看也只是块乌漆麻黑的石头,大概相当于成人拇指盖的大小。形状趋近于圆,却并不规矩,表面润滑。对着月亮看,丝毫透不出一星光亮。
怀疑方才触手之时一瞬间的诡彩流淌,莫或只是错觉罢?
外婆说:此灵物从金母一系的手中遗失数百年,如今金母血脉的传人,虽有与之通灵的潜力,秘法却早已被封印起来,铭文由司猎族的后人世代保管。
意思是,只有当宝物彻底回归戎部之后,它的神力才可能破解开,为人操控驱使。
那么,之于普通人,它其实只是块看起来不太寻常的漂亮石头而已。
即使这样,却还有一群人为它争破头,人类的贪婪和侥幸心理还真是无可救药……
粟粟小手握拳,细细地揉搓着掌心的温润硬块儿,想着外婆交待自己的话,心事重重,并不轻松。
外婆将曜世之眼给了自己,说明她已做决定孤注一掷,赌王后必然将自己送出宫去,安排妥当。即便失去把握,曜世之眼托于自己手上,外婆自是坚信她能想尽办法“完璧归戎”,不负老人家与先天子的期盼。
但这项使命,于她来讲,太过沉重。这意味着她现在起,必须主动积极而迫切的,寻求离开王宫、逃出升天的其他途径。王后这条路,在她看来恰恰是最不报以希望的……她除了自己,还能指望谁的帮助?
公子忽?除了他,没有可以信任之人……可他,愿意为自己冒这个险么?
此外,外婆又提到了母亲给自己定下的那门娃娃亲。据说夫家带信讲,已遣人到雒邑寻她。只因进不得王城,便在郊区等候。粟粟一旦离开,外婆便会遣人将信物带来,促成他们相见。
粟粟不置可否。她心中不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虽知道长辈为自己谋划好的一切至少不会太坏,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归属。
麻烦事儿堆起了,一个个来解决吧……
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岔路口,粟粟听见一旁来路上有轻弱的脚步声。奇怪,这个时候深更半夜的,还会有谁造访这后山幽僻之处、无人之所?
粟粟将手中的珠石快速收拢回了袖中,人避到了山石的凹陷处,隔着天然的蔓草帘嶂偷偷向外看。
夜色中,一袭缁衣长衫的人影掌着青陶小油灯从岔路口轻飘飘地路过,向着后山更深处的盘山小径拾阶而上。
是姬林!?
对于他的身影,粟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他不是白日里受了疯牛的惊吓,着了魔障,此时该在寝宫中受巫医术药的调理么?这么快便恢复了?又是谁允许他大半夜跑出来乱逛的?
粟粟满腹疑问,决定跟上去躲在后面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跟着尾行上了山。弯弯曲曲、九拐十八弯的小路便于跟踪,随时都能卡住视野的死角,令前方的人即使转身,也发现不了丝毫痕迹。
粟粟跟着绕了好几个弯道,看着前方的身影消失在又一个拐弯抹角处,这才紧赶了几步,想趁机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谁知刚转过弯道,额头就碰在一条伸展面前拦住去路的手臂上。她大骇,下意识地惊叫,却被那手臂一勾,跟着大掌捂住嘴,整个人被提离了地面。
有人在背后将她箍住脖子,拦腰抱了起来,她所有的呼叫都化为呜咽埋在那人粗糙布满厚茧的指缝中。只露出一双因震惊而瞪大的杏眼死死盯着,前面几步石阶上默然静立,一袭缁衣与夜色相融,面容皎洁清冷如月的少年。
“鸦,她不一样,别那样对待她。”少年轻轻地开口,声音如雾化在了夜风中,“放她下来。”
粟粟成功着陆,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试图挣脱制肘。发力拽了几下,那人紧紧握着她手臂的大掌毫不松懈,直到姬林下令叫他放开。
粟粟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之人,当即便认出来这黑衣蒙面的是师夫人遇害那夜,与公子忽对了几招,全身而逃的高手。之前明明只见着姬林一人,而此人竟然神出鬼没,凭空冒出来,可见他无时不刻在暗地中保护着姬林,真是个如影子一般可怕的人。
她又凶巴巴地剜了一眼姬林,看着他轻描淡写的表情,仿佛不曾受白天之惊险震吓丝毫……她算是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忽然很懊恼自己方才跟上来时,心中怀有的担忧!还说什么惊吓过度?骗鬼去吧!
转身便走,悲凉感袭满全身各处,曾经那个单纯、端丽而骄傲的少年,已经随着他母亲的离世,而被永恒地埋葬在记忆的落樱中。目前留下的这个漂亮形骸,除了自私、仇恨和坏心眼,还剩什么呢?
“站住,”他喊住了她,“既然都跟到了这里,为何不继续探究下去?为何不跟孤说话?”
“我极不愿站在阴暗处,见证无关痛痒之人不怀好意的阴谋。先前是担心你,看来我多虑了!”粟粟原地没回头,闷闷丢下一句话。
“粟粟!”他却再也轻淡不得,脸色煞白地追上去,抓住她道:“有些事情,非此不可,没有其他办法,孤希望你能明白!“
她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非此不可?如果复仇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其他人怎样你都不会在乎,做为朋友,我也只能目送你到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不,我在乎!只是……”他并没有上前来阻止,而是站在原地悲叹道:“粟粟,你是唯一的那个了。”
本想决绝离去,听到少年哀伤的说辞难免动容了。
粟粟转过身,望着他亮若星子的眼瞳:“林蘑菇,可你知道么?仇恨太过于沉重,超过了你能承受的极限。它压迫着你,除了自己看不见其他人。你现在好似埋头行走在刀刃,无限放大着自己脚下的痛觉,心中埋怨将你置于此地之人,却不曾想你只要停下来,就能不再添加新的伤痕,只要抬头在意一下周围,就能发现其实有很多人,他们都伸出双手想要帮助你啊!
听我一句劝,不要再钻牛角尖了,好不?你以后不但是王宫的主人,更会成为天下之主,视野要很广,能望遍九州四海之辽阔,心胸要很大,能装下黎民苍生之疾苦。届时,你再回头看此时朝夕之时的困境,不过是沧海一粟,根本就微不足道呢!”
捕捉到少年的眼中温热的神采从深处透出,盖过了冷漠与压抑,粟粟知道他听了进去,此刻整个人都鲜亮了起来,周身戾气也渐渐散去。
何为朋友?无非是牢骚也好,劝慰也好,说话有人听,有人把你当回事儿。姬林好歹是真当朋友般在乎自己的,粟粟抿了抿唇,也从方才掏心肺腑的一番劝告中收获了对方反馈的慰藉。
她瘪了瘪嘴角,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坑。挥手道:“深更半夜的,若是睡不着可在院中听风赏月,四处乱晃容易被人当鬼哦!我要回了,失陪先。”转换气氛,轻松一笑,粟粟转身打道回府。
“鸦,代孤送一下。……来路你已认得,就,直送她回住处好了。”姬林在背后开口道。
“可是,王孙你……”
“我一个人无碍。”
粟粟抬脚听见身后对话,还在回味这主仆俩人叨咕啥,冷不丁又被人给掠了起来。就听见耳旁呼呼的风声,人已经被拎着朝山下的宫殿群急速飞去。
靠啊,又是一趟人肉云霄飞车……
“混蛋姬林!考虑一下别人感受会死啊!”她冲着身后视野中变成小圆点的那个少年骂嚷道。
脚下的小路通向停放天子棺椁的灵宫。姬林在原地默杵了片刻,决定还是照原计划去往灵殿,私下里祭奠一下曾经除了母亲外,最疼爱自己的祖父。
心中的压抑,他想要说给祖父听。小的时候受了委屈,他也常常这样。祖父时而严厉,时而宽慰的教导,让他这个从小未尝过父爱是何滋味的孩子,也曾有了似同被父亲与师长疼爱关怀的感觉。
灵殿在山腰高处,一半凹进山石之中,借助天然洞穴的阴凉,以及人工铺造的冰殓台,营造出便于存放遗体的环境。
当年周朝的先祖太伯和仲雍,为了让三弟季历继位为王,好使王位最终能传给“有圣瑞”的侄儿姬昌(姬昌为季历长子),两兄弟不告而别,离开周地赴南越远游。老周公去逝后,新王季历为使两位哥哥赶回来赴丧时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便将父亲的遗体一直妥善保存了七个月之久。后周公姬旦制定周礼时,便参照了此番先例,规定天子逝后,七月而葬,亦是为了纪念先祖诚义重信的美好品格。
可要将遗体保存七月之久而不腐,却极其费时费力,需要置办很繁琐的工序,营造许多复杂的条件。除了对尸体进行妥善的处理之外,棺椁的存放地也极其考究。
而此半山行宫中的灵殿,确是得天独厚的宝地,风水与自然条件无一不是最佳的选择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