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林沿着石径缓缓步行,终于穿出山林,踏上灵殿前的广阔平台。两方是丈许高的祭柱,柱头雕着威眼厉目的兽纹,下方铜鼎中的薪火燃烧正旺,焰飞冲天。
大道更往里走是灵殿的入口,开在山壁之上,以木料搭建了延展开的层层重檐,咋看上去威风八面。姬林沿着两旁的祭柱,朝内行去。
却猛然,在门口的石条阶梯上,撞见横七竖八倒地的灵殿守卫,一共四人,皆被割了喉,颈脖沓拉在一边,浑身满地都是血!
姬林倒抽一口气,心境陡然急转直下,夜的静谧安详此刻被恐怖阴森的气息替代,鄹然凶险临近,他止不住浑身颤抖,向后倒退几步。
回头!离开这里,快!脑中有理智在叫嚣着。
他飞快地瞄过地上的死尸,从血液流淌开的面积大概判断了凶案发生已有段时间,这些守卫早已死透!此时此地,鸦又不在身边,若是歹人出现,没有人能帮他抵挡,他的下场会和地上的尸体一样!
他转身疾行几步,因巨大的恐惧而脚下不稳,踉跄着几乎要被自己绊倒。
等等!会是什么人?行宫守卫深严,除非鸦那般的轻功高手,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绕过重重关隘飞身进来。
而恰恰如此巧,出巡的队伍下午方才入驻,夜里灵殿便有窃贼闯入,此可推出十有八九是跟着队伍一起进来的……那,便是宫中之人么?
天子入殓时,尸身上佩戴的玉石,棺椁内放置的祭器都是价值连城的至宝,被一些贪婪之徒惦记上自是难免。可,民间盗贼从来都只待棺椁入葬之后再刨土遁地的摸金,谁又会冒着亡命的危险,闯入护卫重重的行宫内开棺行窃呢?
或者说,王棺中有什么紧要之物,让这些人一刻也不愿等,不惜在今夜就下手?
姬林止住了脚步。
他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每逢遭遇危险变故,只会哭鼻子或者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孩子了,从灾难与亲人的死亡中经历过来,心会变硬,胆量也大了不少。
此时经过一番分析思索,庞大的疑点促使他想要弄清楚情况。他便又往回疾行。
若犯案者为宫中人,可能会为了目的杀一两个守卫,但应该不会对他不利。毕竟开棺只是偷窃而已,嗜主则等同于逆天,是要诛九族的!
姬林一边想着,一边来到灵殿口,听见里面的石阶由下而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尚来不及躲闪,一个黑影已经窜到面前,两人撞在一起,各自趔趄开一步。
“什么人!”姬林靠在墙柱上稳住身子,大声喝道。声音有些发抖,却是给自己壮胆的意思更多些。
那人着深色劲装,黑布蒙脸,连长发也包裹在头巾里。他站定后听见姬林的声音,抬眼扫了他一眼,便丝毫没有犹豫地从腰间拔出凶器,扑将上来。
姬林心下一沉,糟了,辨不出此人身份!又暗自惊呼,此人难道真要灭口不成?
千钧一发之时,一人从旁闪出,正隔住那人扑过来的身形。将姬林往旁的角落里一推,反掌绕出,赤手空拳就去夺进攻之人手中的凶器,迫使他不得不避手,后退几步到台阶下的空场中。
赶回来的人,正是鸦。此刻他正抢上几步,与持凶之人缠斗在一起。
那黑衣蒙面的窃贼身手敏捷,刀法又快又狠,也难怪他能只身一人摆平四个守卫。可惜鸦的功夫更在他之上,出掌只攻那人手腕,目的很明显,夺刀。那人见沾不得半点好处,便萌生脱逃之意。鸦乘他犹豫、动作放慢之际,一把擒住那人手肘,嘎拉一声扭伤他的腕骨,那人手中的凶器便也应声落地。
窃贼气急,全力用另一只手打出一拳,正中鸦的肩胛位置。鸦捂胸后退几步,看那人连捡拾武器也不顾,只一味转身向山下奔逃。他便也不追,由着那人去了。
“王孙可无碍?”他走回灵殿旁向姬林询问道。
姬林从角落中走了出来:“你为何不抓住他?连孤都能看出来,他虽然手上功夫厉害,却是不会轻功的。你若非有意放走他,他逃不掉!”
“王孙无事便好,请随属下离开此地。”他背对着姬林跪服下身。
姬林沉默地睨着他的背影,默然片刻后最终趴上去,让他将自己背了起来。
“今晚这场面不需要任何的见证者,有它,足矣。”走过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把凶器时,鸦开口对姬林说道。
地上的镏金弯刀,此时反射着清冷的月华,发出华丽耀眼的光芒。
第二日,灵殿被窃的消息便在整个行宫中铺天盖地的传播开来,如潮水般到达每一个角落。
据说,一早前去后山换防的守卫到得殿前,惊骇地发现灵殿前门大开,殿前守卫尽死,殿内棺椁被撬!众人尚无从对证详察出棺内丢失何物,幸而天子的遗体整洁,并未受到破坏。此外另有一奇,那杀人越获的窃贼匆忙离去之时,竟然将随身所用凶器丢落在现场……
那凶器被取回,由朝内诸公卿仔细辨认之后,得出结论:此刀型乃戎狄之人惯用,以天外陨铁与金铜等贵金属熔炼锻铸而成,材质极其坚硬,制作工艺精良,是举世无双的宝刀!
盗窃者身份成迷,宝刀的来历与所属更引起一番争论。最后定为由周公代为收管此刀,回王城之后录入藏宝阁的收藏品之内,属天子所有。
灵殿被窃,此事非同小可,辅国派遣快马,接当初天子下殓时料理遗体与祭器的殓师与卜祭前来,对证棺内之物可有遗失。
另派人彻查跟随至行宫宿夜的队伍,寻找可疑之人。
可实际上,窃贼既然是伪装混进行宫,很可能已经于一早跟随第一波出宫打理祖陵祭典的宫人们顺利逃脱了。所以最终在捉拿疑犯的问题上,始终一无所获。
这一趟出巡的第三日,最重要也是最庄严的一天,西王陵祭祖,却是在仓猝了事与众人的心不在焉中,胡乱对付了过去。
浩浩荡荡出巡的队伍终于回到了王城内,带回来的却并非宫外盎然的春意,而是众人的忧心重重、死气沉沉。这一趟立春出行,可谓出师不利,王后被横着台回了中宫,依然不省人事。王孙在众人面前仍然装作怔怔的,一言不发。公卿大臣们谱一回城,便忙不迭换了官服蜂拥聚往卿士寮的议殿中,没日没夜的讨论灵殿失窃之事。
而真正从琐碎的流言蜚语的细节中拼凑出盗窃之人身份的,却有两人。粟粟与曲攸,他们都曾亲眼所见有人使用过那把削铁如泥的金刀。可最终两人很有默契的保持了缄默,都决定不在这个混乱的时候说出真相。
既然没人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实际意义上的利益损害,真相是什么,其实对世人来讲,早已没所谓了。
姬林被众人目光灼灼、或担忧或冷眼的注视了好几天,终于从一言不发的“臆症”中“苏醒”了过来。
他“清醒回魂”后开口的第一句利索话,便是:“孤当图强立志,以勤学明政自赎于天,望以扭转王族气运,担中兴之责。”
令一帮老臣听后感动涕零,大呼后继有望。
这几日来,他将大多数时间,用在与东宫的教习师傅修习天子礼仪,讨论为政之道上。就像忽然开了窍般,他不再让自己隔离在众人的关心之外,而是首先向自己的导师敞开心扉,表达希望能得他们辅佐,获得政见上的支持与帮助的诚意。
储君主动招揽,自然幕从者众。
藉由这群师者出面,而又招揽了朝中更多有意趋附的势力,一些原先持观望态度尚未站队之人,如今见准天子革新洗貌、发奋图强,而王后尚不知能否清醒,大势渐去,便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亲天子的队列里。
曾经被认作是负担,恨不得抛却的王储身份,如今稍加利用,却能聚拢来强大的力量,重重护卫在自己身边,足以与朝堂上任何一方势力抗衡。
果然,粟粟说的对,并没有非此不可的事!将自己从仇恨中抽离出来,他要做的只是伸出手,接受旁人的帮助而已。
从中宫的寝殿探望了依然昏迷在榻的王后出来,姬林的心情很不错。妄图掌控他的厌恶之人,最好永远沉默下去,这样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他也好专注于一步步达成他宏景中的规划设想。
首先,登基成为天子,将母亲追封为太后,供奉宗庙,将王后的党羽折除,朝堂上,任命贤德勤勉之臣来主持政事,将那些庸碌无为的闲杂人等驳职,遣回他们的封地去!
他在心中列出了一份名单,这些人一个都不留!又想到有些人却一辈子也不愿放手,脑中浮出浅浅罗衫笑容明媚的女孩……
粟粟,孤若成为天子,当送什么样的礼物给你?才足以匹配你在孤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呢?
他思索了片刻,便决定不如直接去问她本人。正好自己也想急了见她一面,便朝着浣洗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