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石路颠簸不平,路两边的田地只有麦茬,以及少量正处于生长期的农作物。
陈宇峰记得这里。他怎么能够不记得呢?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同伴。那个充满伤痛和屈辱却无比温馨和甜蜜的黄昏。落日的余晖是温暖的,风是轻柔的,甚至夏虫的呢喃也是欢欣鼓舞的。那个恬淡的黄昏满是生机勃发的色彩。那头黄牛就躺在他的身边,它找到了他,它依偎着他,它披挂着漫天的霞光给他带来了最及时的安慰和拯救。陈宇峰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那双蒙昧的、天真的、好奇的、坦率的、心无城府的、闪动着灵光的眼睛。这双眼睛被懂得它们的灵魂永久珍藏,正如一个孤独的灵魂被另一个懂得的灵魂刻骨铭记一样。
陈宇峰早该来了。它相信它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它是不是依然遭受奴役?他应该来,他应该将它从这样的境遇里带走,然后启迪它的智慧,培养它的天赋,教化它的思想。他要让它知道它不是一头牛,至少不是一头应该供人使唤的牛。他不能让它白白地断送在愚蠢的世人手上。
“我来了!”陈宇峰在心里喊道。
可是他来得是时候吗?
沿着土石路驶出数里,路的尽头出现了几颗歪脖子树,树后呈现成一个小小的村落。乡村的街道上已经有人先于他们抵达。王宝坤从村子里跑出来,额头上扑满了灰尘,浑浊的汗水又将其冲刷成一条条歪歪扭扭的曲线。王宝坤的表情显得异常古怪,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脸色也说不出是涨红还是苍白。
“赶紧说说,什么情况?”郭荣国走下警车,站到了王宝坤跟前。
“我们没猜错,是它,是它!”王宝坤显得无比激动。
郭荣国皱了皱眉。王宝坤激动得简直有点难以自持,这可不像他平时的作风。郭荣国向王宝坤身后望去。这个与世无争的小乡村似乎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是残砖碎瓦,不少人家的屋舍都遭受到了惨烈的破坏,要么破了一个大洞,要么干脆倒塌。街道上除了几个身穿警服的下属,见不到别的人影。饱受惊吓的农民都躲在自家窗下,提心吊胆地向外张望。
郭荣国向街面招了招手,说:“孙勇,你过来!”
一个身材魁实的高个子警官应声而来。
“你认出它了?你确定是它没错?”
“它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叫孙勇的警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脖子上的肌肉扭动着,愤恨地、咬牙切齿地道,“队里的一个兄弟就是被这畜生活活摔死的,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孙勇的形象让陈宇峰曾经经历过的一个旧梦变得真实起来。那个血红色的夜晚,陈宇峰和孙勇同时目睹了一个英勇警员的丧生。那头惊慌失措的黄牛第一次显示出了它不容小觑的神力。它在枪林弹雨中进退自如,它对挑衅者给予了最无情的还击,它以它的无知无畏尽情地嘲笑了人类的怯懦和软弱。
“郭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如海也终于从他的沉思中回到了现实,看到眼前的景象,惊讶地道,“我们为什么不去训练场了?”
知了声声,午后的阳光赤裸裸地照在众人身上。王宝坤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擦得整张脸花里胡哨,唱大戏似的。刚才的激动已经收敛,他又变得世故而圆滑。他醒悟到无论如何不能留给上级领导忘乎所以的印象,泰山崩于前他也得面不改色,郭荣国最看重下属在遇到事情时是否镇定、冷静、有主意和有担当。而郭荣国看重的,也正是王宝坤一直努力营造的。
王宝坤立即换了一幅嘴脸,笑着插话道:“大太阳底下,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局长、周先生,这边请,我们借一步说话。”
王宝坤带领众人向村头的一座独门别院走去。那院子的水泥围墙业已塌陷,晒谷场上的晾衣杆断成了数节,花花绿绿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院子里耸立着一栋三层洋楼,贴了马赛克,门梁上刻了福星高照五谷丰登的对联。
众人刚走到门边,朱红色的大门吱呀打开,一个五十上下,穿着西装,踩着运动鞋的男子出现在门后,点头哈腰地招呼大家进去坐。
“这是本村的村长,”王宝坤做起了中间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双方,“这是郭局长和周如海周先生。”
村长的家布置得有一种不伦不类的考究。在把这些尊贵的客人都安置好后,村长又吩咐躲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老婆赶紧烧水沏茶。郭荣国阻止了殷勤的主人,坐到一根长凳上,拍拍身边的太师椅,和蔼地说:“不用麻烦了,来,这里坐,咱们唠唠家常。”
村长无论如何不肯就坐,他宁愿蹲在地上,这让他觉得自在,正如村民们平时在他面前惯常的那样。
现在,郭荣国和周如海都坐着,陈宇峰、王宝坤、陈中烈、孙勇,以及其他几个警员都负手而立。蹲在地上的村长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那让他自在的姿势又开始变得不那么自在了。
郭荣国陡然间也蹲了下来,他拍了拍村长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老乡,别紧张,咱们有一说一。你看你是村长,我们到了你这个村,什么事都得由你说了算,你别管我们在外边是什么样,在这里我们都听你的。说吧,没事。”
郭荣国不摆官架子,竭力拉近与村长的关系,他的言行开始生效。村长没那么拘谨了,他勾了勾手指,故弄玄虚地道:“咱们这个村最近撞邪了,有一晚来了两个厉鬼,把全村的狗都弄死了……”
村长顿了顿,突然想起听他讲话的都是台面上的大人物,而不是村里的无知妇孺,用不着他用这样的腔调讲鬼故事;再说这故事也扯得太远了,不是大人物们关心的话题。所以村长口风一变,摆了摆手,又一本正经地道:
“总之,咱们村最近不太平,有人烧香求神,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是坚决反对的。什么神啊鬼的都是无稽之谈,骗人的玩意儿,你说是不是?”
“是啊,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郭荣国笑着说,“破除封建迷信,扫除歪风邪气,你做得很好嘛!”
村长嘿嘿笑道:“局长夸奖,我这张老脸还经得住,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