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也曾问过孟眉,什么是活着?
孟眉那么好笑地看我,一直看到我的脸孔发烧。她后来拿手中的绣花针扎我,我惊叫,她问我:“痛不痛?”
我撅着嘴:“当然痛。”
她说:“这便是活着。”
今夜,我好想拿着绣花针去扎她的坟,我好希望她能自坟里呼出一声痛。是的,我好希望,她活着。
这个世界颠倒混乱,复杂太甚。我身处其中,却不知道这迷宫般的乱局,该如何走,才能走出一条光明大路?
爵爷仇人的府第,成了爵爷的家。这个家中现住着两只凤凰,而不远的县衙后院,还有着一位真龙天子。
便是昔日在京城的时候,爵府也从未如此热闹过。
在这样的乱局中,与先生定情的喜悦已是无法体味。我的心静不下来,宛如惊弓之鸟,担忧那随时会降临的厄运会在下一次呼吸时忽然露出狰狞。
我不懂庞珈姿是怎样从京城一路来到江城的?她那一身招摇可笑的男装,除了给她招来更多的注意,又能起到什么乔装的作用?
这千里的路途,她会留下多少供人追踪的痕迹?她或许将此行作为对循规蹈矩的宫廷生活的一次小小的叛逆游戏,但于我们而言,收留她,已是将自己的头送到了铡刀之下。
爵爷自然是不在乎生死的,我看不懂他。我只看懂了一条,原来往事并非你想放下便能从此卸掉。那背在他身上的过往也同样是别人的负累,断不会只凭他甩一下衣袖,便能轻易抛却。
庞珈姿在我替她铺好床铺将要离开时忽然轻声问我:“能陪我看一下月亮么?”
我收住脚步,诧异回头。
她已将书生巾摘下,满头的青丝随意披散下来,昏黄烛影里,她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光辉,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某种无法抵抗的东西击溃了,不由自主,对眼前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祸害”的女子生出了怜惜之情。
她的脸是如此干净透明,眼中的孤单令人心碎。
我可以称得上是心甘情愿地随她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之下。
月色清冷,但是明亮异常,在她的脸上染一层寂寞的银光。深夜的寒意令我忍不住打个寒颤。她察觉了,问我:“你在发抖?”
我否认,但她走回屋,拿出件披风给我披上。
然后她便不再理我,自顾自抬头专心看她的月亮。我亦不想理她,即便是站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头顶着同一片天空,被同一轮明月眷顾,我却深信,她的眼底与我的心中,那月色,绝不相同。
良久她叹息:“明月何曾老,人间已白头。”
我想起先生的白发,忍不住,也叹口气。
但是,这满头乌云的少女故作老成地发这种感慨,又是多么矫情?我撇了撇嘴,她却幽幽说:“这是那年我爹在元宵赏月时说的。你可知那年他几岁?”
我自然不知。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爹爹庞欢,因为势大压主,而被爵爷与先生合力铲除,终年不过三十岁。
她自问自答:“那年,他三十岁。虽然尚算是盛年,但因操劳过度,已是两鬓斑白。那一夜,他同我赏月,月亮也如今夜这般又大又圆,月光下头,我伸手替他拔去白发,可一根接着一根,怎么也拔不干净。于是,他便说了这句话。
但他哪里知道,他其实再也没有机会真正白头。这之后不久,他便死了。
你说,若早知道自己会死得这么早,这么苦,他是不是就不该那么操劳?若他不是那么争权好胜,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如今这样无处可投的孤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还是义正言辞说些她爹爹罪有应得之类的套话?
她大约也未必需要我来说些什么,她听起来像是在对月亮诉说,她昂着头,带一种苍茫的疑惑:“刹那间天地便转了颜色,爹爹被抓走了,家里乱成一团。爹爹的几房姬妾逃的逃闹的闹,娘弹压不住,几天里家中的细软金银便被卷走了大半,爹还没死娘便先急死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里无人过问,饿到昏厥。
后来我被太后接进了宫,皇宫真是个寂寞的牢笼,我象一个打扮妥当的人偶,尽说些讨人喜欢的假话,做些无聊至极的傻事,但是我不敢反抗,知道为什么吗?我怕太后会不喜欢我,我怕我会被丢出宫。
饿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而离开皇宫,我又该去哪里找我的一日三餐?”
我想不到金枝玉叶的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一直以为她是天生的贵族,衣食无忧,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凡人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满足。
我轻声问她:“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离开皇宫跑来这里?”
她慢慢地重复我的问题:“我为何离开皇宫跑来这里?”
她笑起来,几乎无法自制,笑声可怖,充满怨怒:“我为什么要离开皇宫?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为什么?哈哈哈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魔咒被打破了,那个楚楚可怜让人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的少女庞珈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大厅里无礼要求住下的骄横的凤凰庞珈姿。
我可以同那个柔弱的,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在月光下款款而谈的庞珈姿站在冻得破皮的寒夜里赏月,却无法与这不可理喻的骄傲凤凰多说一句话。
我正要拂袖离去,她却说:“你别走。”
我站定,她在我背后,声音低得几乎连她自己也不愿听到,支离破碎地说出三个字:“我……害怕。”
我不曾过去安慰她,我僵硬着肩膀,回答她:“我更怕。”
以前孟眉对我说,世人怕鬼怕了千年,却不知道,其实鬼更怕人。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他们只会在深夜人们熟睡的时候才出来走动?
我本是怕鬼而不敢独处的,后来便渐渐有了勇气独自面对漆黑寂寞的长夜。
孟眉说过的话,我总是记得很牢,她说过,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测最可怕的东西。此刻,我怕极了这多变的人心,莫测的人心,怕极了这不知何时向善,何时作恶,何时会眷顾无辜的凤凰的心。
我忽然听见不远处小指的声音,她说:“谁不怕?”
我努力向黑暗处张望,小指藏得很好,只能闻声,无法见人。
庞珈姿已不由自主走过去,站在那一团浓黑里厉声问:“是你?出来!”
小指慢慢走出那团遮住一切的黑影,缓缓地,闲话家常地说:“夜了,我们都该睡了。”
庞珈姿冷笑:“你睡得着?”
小指的声音很笃定:“是。”
“说谎。”
“真话有时是不容易让人相信。”
“你说过真话么?”
“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不肯好好地听。”
“我爹爹在世的时候对我说,想知道一个人有没有说谎,绝不能只听他说什么。”
小指微笑:“比如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不想作皇后?”
她的话中带着讥诮:“以退为进,好一步险棋,庞姑娘果然家学渊源。”
小指又向前踏了一步,月光下她的脸上带着寒光,一如出鞘的剑:“庞姑娘,你跑到这里来,到底想要些什么?”
庞珈姿在看着小指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法抑制的恨意,她反问:“那么你呢?你带着皇帝跑到这里来,是想要些什么?”
小指咬了咬唇,我本以为她会不答庞珈姿,但她说:“我回家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庞珈姿拍手:“好一个回家而已!请问谁人回家会随身带着一位皇帝一班侍卫甚至还有一个烟火班子?”
小指微微摊手:“姑娘说笑了,这样的一班人马,怎是小指区区一个弱女子能带来带去的?”
庞珈姿“哼”一声:“你敢说你不能么?”
小指没有说话,她静静站着,深深看着庞珈姿。深夜真冷,月光再美也无法让人温暖,庞珈姿轻声说:“莫姑娘,你所倚恃的,不过是皇帝的心。但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多变的,便是人的心?”
她蓦地转过身走回屋,肢体僵硬,一言不发,将门关上。
我叹口气,摇头,看着小指,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小指长长叹气:“姐姐,要知道一个人的心,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是不是?”
我想起了先生,爵爷,孟广,皇帝,我所知道的所有人。我不得不说:“真心对人,必有回报。”
我留下她站在原地,独自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我真希望,她能听懂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躺下,闭上眼睛,又一次看到孟眉,听到她低低的温暖的声音:“烟儿,真心对人,必有回报……”
我翻了个身,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