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便在院子中听见丫鬟们的嘈杂嬉闹声,我推开门,走出去,远远看到欢乐的人群。艳阳刺目,我不得不用手挡着前额,眯着眼看过去。
那些平日里不算太过活泼的女孩子们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串成了一队,在空地上不住跑来跑去,伴随一声声欢叫,尖叫,我看了许久,方醒悟她们这般奔跑是为了躲开站在对面不住追着她们队尾的那个人。
而那个张牙舞爪作势要抓的玩兴正浓的人,居然是庞珈姿。
她大呼小叫,奔来跑去,已是气喘吁吁,发髻散乱——如果只是随意将长发挽起也算是一种发髻的话。
她的双颊通红,脸上带着一种极为明媚生动的光彩,她还在大声叫:“喂,你们不要耍赖啊,刚才明明已经抓到一只小鸡啦!”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痛。
眼前的这个场面,竟是真的。
我慢慢走过去,不知道惊扰了这样的一场欢乐,算不算是罪过?
但我没想到,见到我,庞珈姿竟是大笑着挥舞双手,大声叫我:“孟非烟,来啊!一起玩儿!”
我站定,微微摇头,看着她。
她向我大笑,露出洁白的牙,在阳光下,她整个人都闪着光,只是看一眼,都让人心生欢喜。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沾光”这两个字,并非夸张。
我是如此真真切切得沾着她的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想要伸展四肢挥舞双臂的涌遍全身的活力。
她向我走来,伸手拉我,大踏步走到那个队伍前,对我说:“扣子,你让非烟作老母鸡,好不好?”
扣子是我房里的丫鬟,这个时候本该在我的房里打扫清洁,她有些心虚地看我,我故意忘记这一条,谁不曾年少过?
我提醒自己,我也不是很老。
我站在队首,张开双臂,微笑,迎着风,奔跑。
身后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嬉闹声,笑声,将我的心房打开,悄悄塞进一朵盛放的花。
我一直玩到双足无力,气喘如牛,方始停下。丫鬟们散了开去,各自去做分内之事。我坐在草地上,慢慢将气喘匀。
庞珈姿在我身旁坐下,摘了朵花儿,插在头上,偏着头问我:“好看么?”
我笑:“花儿很好看,只是这头发有些乱。”
她叹气:“我还没学会怎么梳头,以前都是侍女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替她挽起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将那朵花,妥妥当当簪好。
她向我道谢:“你真好,孟非烟。”
我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我太熟悉的身影,我走过去叫她:“小指。”
小指看着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姐姐好兴致。”
她伸手,替我将沾在头上的杂草摘下,默默走开。
于是我如庞珈姿那般向她的背影挥手,她的眼睛也长在背后,她回头,她没有挥手,她只是向我斯斯文文地点了点头。
习惯使然,我走去院子的另一边,去看爵爷。
爵爷看见我便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这才知道,不知不觉间,欢乐已将我的嘴角拉起,笑意盎然。
我摇头:“没什么,只是,看到庞姑娘带着小丫头们在那里游戏,同她们玩了一阵。”
爵爷“哦”一声。
我忍不住评说:“没想到那位庞姑娘竟是这般活泼好动。”
爵爷沉吟着:“烟儿,我若是打算将这位庞姑娘送去县衙,你可同意?”
我没想到爵爷会这样问我:“这种事情,爵爷做主就可以了。我一切听爵爷吩咐,但是,若将她送去县衙交给皇帝,岂不是又将她送回了皇宫?”
爵爷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会希望她早日回宫。”
“是,我是不想她给我们惹来麻烦。可我,我也不想看她又回到那个牢笼里去。”
爵爷摇头,带些调侃:“原来烟儿的心里,万人向往的皇宫竟是个牢笼?”
我咳嗽一声,有些局促,揉捏着衣角轻声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那位庞姑娘,她不像小指,她太活泼好动,在处处都讲规矩的皇宫里,大约很难快活起来。”
爵爷叹:“那么,你觉得小指很适合住在那里?”
我慌乱起来:“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说,庞姑娘既然不想回宫,我们就算不打算收留她,也不该将她送回去。”
爵爷笑:“不收留她,又不送她回去,难道将她丢在大街上便了事?”
我张口结舌,却也知,若不想收留她,自然就不该反对将她送回宫去。若不想送她回宫,便自然是要收留她。
收留她……疯了半日,乐了半日,我竟觉得,收留她,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我正在暗自琢磨,却听见爵爷说:“晚上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有贵客。”
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坏笑着问爵爷:“想摆鸿门宴?你若是楚霸王,我倒也不介意作范增。不如先叫一声‘亚父’听听。”
爵爷端详先生:“好厚的脸皮,不声不响拐走烟儿的帐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却还有胆来占这种口舌便宜?”
先生看了我一眼,耸肩:“烟儿好端端站在这里,何来拐走一说?倒是你的鸿门宴,缺了我范增,又怎么唱得起来?”
爵爷轻笑:“鸿门宴是摆来争天下的,这种酒我喝不下,这种席还是留着等别人去摆。”
先生扬眉:“你确定?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会子这府里都成了凤凰窝了,你舍得继续趴在地上作死狗?”
爵爷叹息:“真龙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我情愿继续作我的落水狗。”
先生叹口气:“你这又是何苦,落水狗也不是那么好作,一个不留神,就变成死狗。”
爵爷摇头:“那又如何?我累了。若不是怕到了阴司再见到孟眉的时候被她看不起,有时候我真想就这么摊手摊脚躺在地上任人踩死。”
先生皱着眉不说什么。
爵爷却问:“你怎么不劝我?”
先生说:“我不劝找死的人。”他在屋中踱了一圈,终于坐到窗前,拿起爵爷新写的请柬看了看:“至于不想找死的人,我也不用劝。”
爵爷苦笑:“是么?那你觉得我是在找死,还是不想找死?”
先生揉着太阳穴,慢条斯里数着:“此刻这江城最找死当劝的人,首推我们奋不顾身千里送美的万岁爷。再次便是府中这两位势不两立的凤凰。至于你嘛,却连一心想跑去京城建功立业的孟广都比不上。
他们都是找死,作死,而你,你是立定了主意,一心等死。”
“哦?那么你呢?”
“我?我本就该死。”
爵爷哈哈大笑,先生也笑,但是我却听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他们的笑声里也没有任何欢畅的味道。
我看看爵爷,又看看先生,轻轻咳嗽一声。
先生转向我:“看来烟儿有话要说。”
爵爷便也回头:“烟儿想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问他们:“我没有你们这么豁达,也看不了那么通透。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你们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愿好好活着?
爵爷,难道您忘了,孟眉临死的时候,她说要您好好活着,她可没有说要您好好等死!”
爵爷要过片刻,才苦涩地说:“好好活着,这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一如逆水行舟,以卵击石。尤其是现在,尤其是我。
他挥了挥手:“我的勇气只够让我笑着等死了……烟儿,不要看不起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伤心的鳏夫。”
我的心中升腾而起的是伤感,我的眼热泪婆娑,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那么难过辛酸。意气风发要为自己和孟眉打出一个光明未来的无畏的爵爷,原来已经败了。
他没有败给那些沙场上的敌人,他败给了天,败给了自己。
他看着我:“你失望么?”
我回答不出。我心中如天神般的爵爷,我无法接受他的懦弱。
他又问先生:“你失望么?”
我听见先生这样回答:“不,我敬重你。过去敬重,现在依然敬重——如果不是更加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