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是直接自地上跳了起来,惊得声音都变调:“你疯了么?爵爷怎么可能会是新君?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轻笑着反问:“是么?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他是怎样的人?”
我想了想,方才说:“他是你在世上能见到的最好的人,是你想成为却永远也成为不了的人。”
皇帝叹口气:“哦?”
他又问我:“那么,你告诉朕,朕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理所当然地说:“你是皇帝。”
他气结,要过了一下才问:“那为何在你心中,朕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作不成颜震旭那样的人?”
“因为我一直在听你说话,你说了那么多的话,虽然都是废话,但我总能听出些意思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最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总能听懂。”
“你听懂了?朕的一生没有找到一个知己,在这里,却只用了几个时辰,便让你把朕的心思都摸透了?”
“也许因为,你一直没有一个机会,能入今天这般,将你的心里话说出口,落入别人的耳中。”
他要过了良久方说:“那朕就再说一句心里话给给这只耳朵听——当朕死了,而你的爵爷登基,当你你从他身上看到朕的影子的时候,希望你能懂得,你所说的你家爵爷的那样的人,根本不容于世。”
我反驳:“不,我说过,爵爷是不会做皇帝的,你所说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你这些话,毫无意义。”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你和朕会坐在这里?”
我想说,因为我恰好当时在场。
但,连我自己都不信这借口。
于是我闭嘴,听皇帝说下去。
皇帝说:“朕调阅过多年前这里的一宗县令失踪案的卷宗。朕很好奇,你究竟对你的爵爷的往事知道多少?”
我想起那挖出土的白骨,我咬着唇,听着他说下去:“住在那个院子里,你一定会觉得很阴森难受吧?所以你们总是去孟家,那里没有死人的白骨,没有埋在心底的秘密。就连你的爵爷,他也受不了住在那个埋了太多往事的地方,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看着孟宅时的眼神是温存依恋,一如当年他看着孟眉时的样子。
我只知道没有人会在自己受过伤害的地方感受到幸福,尤其那伤害是如此强烈痛楚,难以愈合。
皇帝说:“除了先帝,还有谁会相信那个县令不是颜震旭杀的?还有谁会认为他们和孟眉死在同一年竟然只是一个巧合?”
我咬着唇,任他继续:“所以朕的人轻而易举就从那个院子里挖出了白骨,实在太容易了,朕只在这院子里转了一圈便看出了那片空地必有蹊跷,那里的杂草实在是太多了,明显得简直就是个坟碑。”
可我,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只看到一个荒废了太久的院子,我只是在盘算着如何将它打理整齐。
皇帝说:“如果将这个案子重审一遍,你猜结果会是如何?你觉得可会有哪个主审官会相信那个县令是因为贪赃畏罪而自尽,还周全到在临死前挖了个坑把全家都弄死了埋进去?
只要稍加查访便能知道当年颜震旭被这个陈县令陷害的往事,而关于孟眉毁容的故事,江城的百姓谁不曾听过?这是个小地方,县令公子娶亲当夜新娘自毁容貌的事情又是如此难得遇到,连这些不相干的老百姓都记上很多年的往事,你的爵爷又怎么可能轻易就放下?
他的手下有的是死忠效命的死士,替他灭掉县令全家就如同替他踏平路边的野草一般容易。那一年孟眉难产死了,他没有了忌惮,杀掉仇家泄愤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所以当然,他杀死了他的仇人,送他一家上路去陪葬他的女人。然后,他请朱先生将那县令贪赃的证据抖出,将案子定成了县令畏罪私逃,而那座被朝廷收回的宅子便由先皇赐给了他。
于是再也没有人见过畏罪私逃的县令一家,宅子里埋着死人,可既然是颜震旭的宅子,又有谁敢去宅子里挖骨头?”
他说得环环相扣,简直天衣无缝,令人无从辩驳。我除了那一句“那不是爵爷做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皇帝冷笑:“不是他做的?你真的很了解你的爵爷?你不是一直都在说他是朕永远都作不成的那种人么?朕永远都作不成的人,至少应该不会滥杀无辜吧?那县令是得罪了他,可他杀的是整整十九口人,有老有小,整整十九口人!”
我反反复复,却只能用翻来覆去的言语试图说服那个不愿相信的人,仿佛只凭苍白的言语便能改变一切固执的偏见与妄断:“那不是爵爷做的,那不是爵爷做的,那不是爵爷做的!”
我大声地吼,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何要如此拼了命地吼:“先生说过,不是爵爷做的!”
皇帝拍手:“现在又搬出了先生?孟非烟,你究竟有没有自己的主意?”
我理直气壮回答他,但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迷茫:“不是爵爷做的,爵爷绝不会滥杀无辜。”
皇帝拖着长音问:“是么?你还要继续维护你那完美无瑕的爵爷么?”
我闭上了眼睛,我维护的不是爵爷,我维护的是我过往交出的一切真心,所有信任。我的背紧紧贴着墙,原来皇帝的话,竟将我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我顺着墙根坐下,抓着头发,我的眼前闪过孟眉的脸,爵爷的脸,先生的脸,那些过往一起相守的岁月交叠着,那么清晰,无可辩驳的真实。
我定下了心神,散乱的心神逐渐收拢,我坦然地看着我的过往岁月,终于说:“是,我就是要维护我的爵爷。我认识的人不多,见过的世面很少,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认识的爵爷,就是真实的爵爷。他没有杀那个县令,更没有杀那个人的一家,因为他就是那么敢作敢当,绝不会不敢承认他做过的事情。”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朕输了。”
我问:“什么?”
“朕输了。朕的身边找不出一个你,朕找不出一个肯如此死心塌地维护朕的人,朕是天子,可朕找不到另一个孟非烟来替朕说话。朕输了。你说对了,那个县令不是他杀的。那一家人,是庞欢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