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欢,曾是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从未在我眼前出现,但他的阴影笼罩着我身边所有的人。于是,甚至是我,都不得不将关于他的一切,变成了关于他和我的一切。
在他走后很久我仍然清楚看到他在我们中间留下的那些情绪。比如恨: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的痛有多伤人,对庞欢的恨便有多强烈。我想起小指那永远冷漠的脸,叹息。
还有愧疚与无奈:当先生必须在爵爷与庞欢之间选择一个朋友的时候,当他最后去到天牢看望已成败寇的庞欢的时候,当很多深夜他独自捧着酒坛拼命想醉的时候,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个伤心的结局,这个他无力改变,又不得不经历的结局。
而爵爷,必须与他分出你死我活的爵爷,他的心中残留了些什么?若非先皇召唤,在朝中争权的庞欢与在边塞用兵的爵爷之间,本可相安无事。但他终究还是必须在被庞欢整死和让庞欢死之间做选择,也许爵爷的心中留下的,是更多的难以言明的厌倦与无奈。
此刻皇帝又一次提及庞欢,仿若打开了记忆库房的紧锁的门,在如潮的回忆中我听到皇帝对我说:“若非朕将那个当日修缮宫殿的工匠找来细细拷问,也许朕永远也不会知道,先帝会在寝宫之内另建了一个密室,那么朕也永远不会在密室中看到当年的这份卷宗,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争夺权力铲除异己,一个人可以走出多远,变得多阴险。
庞欢,是朕年少时最敬慕的人,风流倜傥,才智过人。最难得的是,他的人如其名,任何人同他相处,都会被他的热情感染,渐渐生出希望。
那种热情,朝气蓬勃的信心,朕永远无法相信,拥有这样热情的人,会是为了陷害颜震旭而派人杀死那县令满门的人。”
皇帝认识的庞欢与我心中描摹的庞欢,全然迥异。
我虽身处深宅,只能通过先生与爵爷偶尔的只言片语了解庞欢,但,我所认识的庞欢不该是皇帝所说的那般让人如沐春风的好人。
在我心中,他是为了一点点小小的口角而将小指父亲赶尽杀绝的恶人。
我还知道他曾是多么跋扈地在朝堂上公然与先帝作对,我一直以为他定然甚是嚣张,阴毒。
但显然皇帝对他的死去的舅父满是美好记忆,也许正是因此,他会被那份被藏起来的卷宗震撼至伤心。
我却疑惑:“既然先帝已经查出了真凶,为什么又要将这卷宗藏起来?他不是一直很想杀庞欢么?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借机问他的罪?”
皇帝轻轻说:“朕不知道,朕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他也从来不曾对朕说过什么真心话。”
我只觉得头痛,闭上眼睛,想起孟眉总是说,人心难测,福祸相倚。她从来没说错过,谁能想到仅仅是为了陷害自己的政敌,庞欢竟会将远在千里之外的素不相识之人灭门?而那曾经陷害爵爷强夺孟眉的县令,他又何曾想到过,在那般仗势欺人之后,他自己也难免命运的捉弄,变成了朝中权利斗法的棋子,给自己与全家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我不由得长长吸一口气,不如此,我已无法正常呼吸。
浑浊的世间,有太多的浑浊的人与事。在冥冥中,谁又知道,命运之手在如何摆弄操控无辜者的命运?
我默默想着我的心事,皇帝亦似无话可说。
黑暗的空间里一切都是那么无可预见,我想念着外面世界的一切——阳光下我跑出府时孟广向我挥手的身影,我真想知道后来那彭县令可曾为难他?他是如此单纯的人,单纯得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为他操心,站在他的身前护着他不受伤害。
我还想起那个被掘地三尺的狼狈凌乱的院子,那些就这么被抛在府中的人们,他们还好么?爵爷不见了,先生不见了,我不见了,小指不见了,彭县令又会拿他们怎样?
最令我忧心的是孟家的二老,想到他们或许会为我们失踪而夜不成寐,我的心中,伤感愧疚。忽然便懂了爵爷为何多年故意断绝与江城的联系,亲人思念与牵挂会令人怅惘,受伤,远在京城生死难料的岁月里,也许唯有放下,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安慰。
但终究我们还是回到了江城。
我们为何要回到江城呢?
此刻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流回到那个被禁锢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动弹不得,却能够朝夕相守的时光。
**发呆,在这种地方时间忽然变得毫不重要。
在这种地方,其实事情都会变得毫不重要,除了——出去。
我和皇帝的距离只有两三步,我甚至听他说了许多在他心底埋了很久的心事——这在外头的世界该是如何荣耀了不起的事情,但在这里,什么意义都没有。风光是给人看的,这里太黑太孤寂,没有了观众,所谓的风光也不过就是一个聊以自嘲的笑话。
这么想真的很容易令人陷入绝望,我本是尽力撑着颈子昂着头,想看破那片黑,想看出一线生机。
但头抬得太久,终究会累。脖子很痛,肩膀很僵,再我只能垂下我的头,紧紧在心中抓住就要溜走的那一丝希望。
我希望皇帝可以同我说说话,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好玩,也不算有趣,但当他终于闭嘴时,我才发现,有一个人在耳边絮絮叨叨,是一种多大的安慰。
我等不来他的声音,只能自己轻声哼唱小曲。我只唱了几句,皇帝便下了四字评语:“难听死了。”我不理睬他。撑着又哼了两句,却无法继续。
当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是我想无视,也不能否认,他的评语便是全世界的评语。
我终于想通他为何要对我说那些不相干的废话,他定然不甘心他的心事若只能随他埋入不见天日的死亡之地。而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他所能抓到的唯一。
我站起来,让已经坐到麻木的双腿舒展一下。出于不可知的傻念头,我甚至跳了几下,仿佛我随意一跳便能跳出这片黑暗桎梏。
自然是不可能的,上面的人给我们送饭送茶的时候我便看出那顶是何等的高。那样的高度,除非我肋生双翅,或者皇帝变成了传说中的真龙,否则,毫无逃脱的希望。
皇帝虽然不再与我说话,但显然也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听到我的动静便哈哈大笑:“使劲跳跳,看看会不会有一次能飞出去。”
我愤然,我不知道为何要愤怒,也许因为他的听之任之随遇而安。当我对逃生的努力变成身边唯一的伙伴眼中可笑的愚蠢之举时,我想任何人都会因此愤然吧。
我见过先帝,先帝很威风很刚猛,我想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就对死亡投降。同样的境遇也许他会愤怒,会咆哮,会用尽一切方法求一条活路——而不是像他的儿子此时这样,淡定等死。
我不由得问他:“你不怕死么?”
他笑了笑,不回答,却唤我:“走过来些,孟非烟。”
我疑惑着,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问:“你想说什么?”
他却仍只是说:“再过来些。”
我一步步很小心地靠过去,生怕不小心踩到他。终于,我的脚碰到了他的脚,我站定:“靠得很近了,你说吧。”
他却说:“你先坐下。”
我叹口气,摸索着,靠近他坐了下来。黑暗中无法拿捏尺寸,我坐下后便觉不妥,靠得太近了,我的肩挨着他的,我若静下心来,便能听到他的每一下呼吸,甚至,听得到他每一次心跳。
黑暗将我的眼睛蒙上,却令我的耳朵变得如此灵敏。
他的叹息在黑暗中几乎带着形态,我听出了许多的无奈。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我想要挣脱,但他按住了我的手,将头侧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轻轻说:“孟非烟,你是一个好姑娘,如果有别的办法,朕绝不会伤害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朕,别恨朕。”
我呆了一下,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又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才下定了决心似长叹一声,再次附耳对我说:“对不住了,孟非烟。”
我想不出他为何如此说?正在思忖,他却已经将整个身子压在我的身上,双手在我胸前撕扯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