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停下,是因为已经到了我想去到的地方。
苍松庵孤独地立在一片松林中。仿佛下定了决心要与世隔绝,松林小路只容得下一人行走,我令马车在林外等候,自己带着诗情步行过去。
不出所料,任我怎么敲打,庵门始终紧闭。
我回头看站在我身后三步处的诗情,她低眉敛目,似是无颜再见旧主。
我咬了咬牙,撒泼似喊:“不让我进去,就撞死在这山墙之上。”
门后并无动静,我顿了顿足,一头向青石砖墙撞去。
诗情扑过来拉我,我被她拽住,头并未撞在墙上,却落在泥里。
我们二人都摔在了地上,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一位老尼,看着过来施了一礼:“此处不受香火,施主请回。”
我摇头:“我并非香客,我来见莫小指。”
“此地并无施主所说的人。”
我递过绿玉簪:“请将这簪子交给她看。”
“施主糊涂了,此地并无你说的人,如何将簪子交给她看?”
我猛站起来,既然山门已开,我便不再顾她,硬向里闯。但她只略拂袖,我便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又要摔倒。
她伸手扶住我:“施主留心脚下。”
我站定了,看牢她。她向我微笑,眼里掠过一丝狡黠。
我也微笑,一翻手,将绿玉簪的尖利银尾顶在了自己咽喉上:“我要见小指。”
她叹气:“施主这是何苦?”
我不语,只紧紧盯着她。
她想了想,回身向里走,我便跟了上去。
她拦住要跟着进去的诗情,当她面,将山门重重关闭,将诗情的叫声,关成毫无意义的杂音。
与世隔绝的庵堂,一尘不染,却又清冷无边,连香火的气味,都带着寂寞。
那老尼带我绕过大殿,走到后院的禅室,果然见一位白衣素颜的女子盘坐在蒲团上,煮茶读经。
我走到她面前停下,她抬头看我,黑眼珠如墨,深沉无光。
我勉强微笑,打声招呼:“杜先生。”
晚晴向我点头:“妹妹怎么来了?”
我没有答她,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绿玉簪,用力顶住咽喉:“杜姐姐救命。”
她却凝神看了看簪子:“这是爵爷送小指的那根绿玉簪吧?”
我不出声。
她问我:“爵爷给过她很多东西,你偏又巴巴拿着这根簪子来?”
我说:“孟眉当年,就是用这根簪子将自己的脸划破的。”
晚晴挑了下眉:“哦?”
我说:“姐姐可否请小指出来,我有话,要当面问她。”
晚晴慢慢放下手中经书,款款起身。
我戒备地后退三步,捏着绿玉簪的手指,毫无必要地用足了的力气。
晚晴站起身后并无动作,只淡淡地问:“不知道妹妹想问小指什么?”
她目视我,语气温和:“若能见到她,我替妹妹转告。”
我叹口气,知道不能说服晚晴,根本劝不回小指。
也只能说:“我想当面见了小指,问问她,我可以毫不犹豫把簪子插进我的咽喉去,她可能毫不犹豫看着我死?
她走的第二天,门房许瑞家的便生了一对双胞胎,她可能毫不犹豫看着他们去死?
爵爷将她抚养成人,虽说施恩不求报,可也不该是她这般恩将仇报,她这般一走了之,可能毫不犹豫看着爵爷去死?
朱先生是她最好的朋友,府中只有他与她最谈得来,如今他身陷囹圄,她可能毫不犹豫看着朱先生去死?
杜姐姐是小指的先生,也是朱小姐的先生,朱小姐当年痴恋爵爷,对孟眉的事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孟眉经历过什么,她的容貌是怎么毁掉的,朱小姐与杜先生,不会不曾听说。
如今宿命轮回,我拿着这根簪子来,只想见见小指,只想告诉她,爵爷大义,愿意用身家性命保她远走他乡,但对无辜之人来说,她始终欠了一个交待。”
晚晴看我的眼神带着揶揄:“这么说,妹妹是来向小指讨一个公道?”
她诚恳地对着我摇头:“可这世上,何曾有过公道?”
我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只得狠了狠心。
我至少还有一根簪子,我也只剩下这根簪子。
我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将绿玉簪用力刺入咽喉。
多年情分,我不信她能看着我死,我希望她拦我。
若她拦我,她便是将我的命,扛在了自己肩上。
但是她没有动。
簪子的银尾戳进肌肤带来的尖厉的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劲力一滞,手上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下去。
晚晴怜悯地看我:“妹妹,你放手吧。你本不该来,你求错了人。”
我的膝盖在抖动,手还滑稽可笑地保持着自戕的样子。
她自我僵硬的手指间抽出绿玉簪,掏出帕子来,抹干净血迹,替我插在了头上。又扶着我坐进禅室。
倒给我一杯热茶。
我勉强往口中灌了一口,垂头丧气。
她找出伤药敷在我的颈上,替我止血。我羞愧无语,低垂着头,终于还是说:“费心了。”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我正在死路上走,她正看着我走,却,还要拿出药来替我治这种皮外小伤。
我将茶碗放下,对她微笑:“听说被砍头的人投胎转世了颈中还是会有好大一条疤,先生的药好,但不知,能不能在我死后也敷上些,这世里我是丑娘,下一世我不想依旧面目可憎。”
晚晴便认认真真打量我,意味深长地问我:“那些你想当面问小指的话,你可曾当面问过你家爵爷?
问问他,可愿毫不犹豫看着你死,看着朱先生死,看着追随他的满府人死?
妹妹如此聪敏,难道看不出来,小指害不死你们,只有他,能将你们带去死路。
也只有他,能带你们闯出生路。
妹妹,万事有因方有果,你与其在这里向我求药,不如回去向你家爵爷求生。”
我怔忪看她,心中默念“因果”二字,半日无语。
小指对爵爷说,若他开口,她甘心进宫。
爵爷没有开口,爵爷任她离去。
皇帝给了爵爷七日时间追回小指。
爵爷坐在书房,选择对所有人说“对不起”。
晚晴没有说错,这条死路有因有果,我何必来求小指。
我呆呆望她,脑中轰鸣。
她向我微笑:“时光不早,妹妹该回去了。”
我茫然站起,任她将我送出尼庵,掩上山门。
小路尽头,那挂马车依旧停着。但诗情,却不见踪影。
车夫说:“那位大姑娘方才与一位穿白衣的小姐一起走了。”
我几乎坐倒在地上,徒劳地问:“她们往哪里走的?”
车夫笑了:“她们也估摸着姑娘您会这么问,她们让我跟您说,她们是往她们该去的地方去了。”
我浑身颤抖着,勉强爬上了车,我也该往我该去的地方走,那条一望无尽的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