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再次停了下来,我擦干眼泪,下车。
在车里我哭得涕泪滂沱,但下了车,我挺直了腰背,重新振作起精神。
那扇黑漆漆的小角门,似是怪兽张开的口,我却毫不犹豫,便往里走。
有人出来拦我:“大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要往里头闯?再不站住,就治你个劫狱之罪。”
我立定了,挤出个笑脸:“大哥,别误会,我是来探监的。”
那人自阴影中踱出来,上下打量我半晌,才问:“探谁?”
“朱霆君。”
“圣上有旨,任何人不得见他。”
“只见一会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让圣上得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说话间,我在他手中塞进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他退后几步,凑到一盏油灯之下,借着油灯那点晦暗的光,细看了看,不动声色,将银票收进怀中。回过头来看着我:“只一盏茶的功夫。多说一句,你别怨我不客气。”
我点头。
于是他慢慢向里走去,我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不见天日的牢狱,经年的霉烂与馊臭气味交织,置身其中,只凭扑鼻的异味,便令人渐生坠入地狱之感。
而那不分黑夜白昼的望不到头的黑暗,似是套在颈中的绞索,慢慢收力,掐杀人求生的念头。
这便是所有人闻之色变的天牢,这便是人世间的那一重地狱。
而今日身临其境,我才知,这里,远比传说中的还要可怕。
那狱卒熟门熟路,径直带我沿着冗长的通道走到头,这才站定了,掏出腰间的钥匙。我于是发现,这通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打开门,是一段向下的台阶,这里更黑,气味也更难忍受。我几乎是凭着直觉一步步向下,每一步都似要因踏空而摔倒,但,一直到踏上了平地,我都走得安然无恙。
朱先生竟是被关在了这里!我几乎想拖着爵爷来看看,他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异姓兄弟,被他害成了什么样子!
但,我心中亦有另一个声音,轻轻替爵爷反驳:难道不该是叫皇帝过来看看,看看他的开蒙恩师,他的恩人,被他投入了何等狼狈的境地?
我的纷繁思绪,终究被那狱卒打断,他对我说:“到了。说好了,只一盏茶的功夫。”
我谢过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进了一间小小的监房。
我努力分辨朱先生的身影,但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到浓稠一团无从探究的黑。倒是朱先生自己开了口:“烟儿,你来做什么?”
我将头转向朱先生出声的方向:“我来看你。”
朱先生轻笑:“带酒了么?”
我摇头,想到他未必有那么好的目力自黑暗中看到我的动作,又补上一句:“没有。”
朱先生的语气带点责备:“那你来做什么?”
我回答他:“我来看你。”
“看到了么?”
“太黑了,看不清。”
“哦?”
“我看不清你,也看不清爵爷,我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什么样的境地,该如何自处。先生,我看不清为何爵爷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等死,也看不清您为何要把自己送入天牢送死。
我的命是爵爷给的,既然爵爷现在要拿回去,我不会吝惜。
可是我总想在死前看得明白一些,免得来世,依旧是个糊涂人。”
“烟儿,你想看清什么?”
“我想看清,究竟为什么,你们要选这条死路?究竟为什么,你不劝爵爷找回小指反而跑去皇宫惹恼皇帝?难道你就这么喜欢这种地方,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弄进来么?”
“这种地方?这座大理寺狱,俗称天牢,是只收五品以上官员的所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间屋子,你所谓的‘这个地方’,乃是只有位极人臣的重要人物才有机会住上一住的禁地。
所以,烟儿啊,不瞒你说,能住在这里,我倒颇有些受宠若惊呢。”
对这样的回答,我张嘴结舌,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先生叹息着:“你知道么?当年,我便是在这里见了庞欢最后一面。在那个时候他就对我说,我这种人,最后总要在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我听不懂他语气中的舒坦,我冷冷地说:“就因为昔日老友在被你送进这里后对你说了这么一句疯话,你便自寻死路般巴巴将自己送了进来?”
他温和地说:“烟儿啊烟儿,你虽然聪明伶俐,可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懂。不是我将自己送了进来,而是,我这种活法的人,最后总要死在这里。”
我辩驳他:“你可以抱着酒坛子醉死,我倒一直以为,那才是你这种人的死法。”
“哈哈哈哈,烟儿,既然知我若此,你为何却不带坛酒进来?”
“因为先生,我是来寻你要个答案的。
我是来求你清清楚楚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宁愿去死也要纵容小指出走?难道为了小指,我们所有人都要舍掉性命?
我们这般去死,值得么?
爵爷这般去死,值得么?
你这般去死,值得么?
你们舍生忘死从沙场上活回的性命,就这么轻而易举为了小指丢掉了?
值得么?
爵爷本可以同小指一起走,我想,如果那样,我死起来,还会觉得值得。
可他只是这般坐在书房里,任她远走高飞。
我只想弄明白,这样去死,我究竟所为何来?”
我说了一堆,先生却只答我一句:“可是烟儿啊,人总要死的。无论值与不值,死便是死,谁都逃不过去。”
人总要死的——我咬着唇想不出为何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为何要这般将“死”看得云淡风轻?
亦或是,他是太将“活”看得一文不值?
但我不,我伸手捂住了脸,拼命想止住流出的泪:“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就算有朝一日我会死去,我也想要一种更不错的死法。”
“这种不好么?烟儿,相信我,这样死,挺好。”
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是爵爷,我最信的人是朱先生。但此刻我才了然,彻底看清,原来他们拉着我的手,一直带着我去做的事,乃是找死。
我的腿早已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我干脆坐倒在地上,问出了心底的最后一个问题:“先生,你不后悔么?”
“无悔。”
“你不怕我怨你么?”
“我怕。可是我更怕许多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从没见过。而且,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见。”
朱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过来,象以前许多次宽慰我时做的那般,用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
“烟儿,那些你没有见过的不幸,都只会让人你疯狂。让你疯狂地怀疑,生有合欢,死为何因?我很内疚,终究还是带着你走上了这条死路。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向你保证,接下去的路,还有我陪着你走。”
“你已经走到了这里!”
“这里很好,如果有酒,便更好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晚晴没有说错,小指不是因。
便是没有她,爵爷与先生,也会带上满府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便是那样的人,他们信守的那些东西,迟早要用他们的命来交换。
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只不过是看不破与看得透的区别。
我看不破,我看不破生死。我不是爵爷,也不是朱先生。他们曾在战场上历过太多的生死一线,他们是踩着无数的尸体才走到了今天。
而我,我平生最大的艰险也不过是上了一艘沉船。
话说到此,已经言尽。
先生是一心等死了,爵爷是一意孤行了,小指是一去无踪了。
那么,我这只挣扎的求生老鼠,也该安静回到自己的角落,等待属于我的命运。
但在我的结局最终敲定之前,我终究忍不住鼓起勇气问他:“先生,爵爷为什么不喜欢我?”
朱先生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去泪水,温言说:“你错了,爵爷喜欢你。”
我摇头:“但他没办法象喜欢孟眉那样喜欢我,他也没办法象喜欢小指那样喜欢我,先生,为什么爵爷不能象喜欢女人那样喜欢我?
难道只是因为我不够勇敢,不能象小指那样无情决绝?”
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只是仔细地擦拭我的眼泪,将我揽在怀中,慢慢地轻拍我的背。
他怎么也擦不****的泪水,我的泪水,在他的怀中,格外肆虐。
蓦的一声轻响,一点火光,那狱卒径直过来将我拖起拉了出去,铁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我只来得及就这那点火光看了一眼,这一眼里,只有朱先生那张来不及掩饰内疚与痛苦的脸。
电光石火间,就凭我对他的熟悉,我确信无疑,朱先生骗我,他后悔了!
我自他的眼里看到的,绝不是舍生取义的理直气壮。
我看到的,只有极度的内疚与脆弱。
我终于走回大街上,夕阳是从未有过的美丽,街市是从未有过的繁华,笃定安详在街上走着的人们是从未有过的亲切,我深深呼吸,享受着人间的烟尘。
大车将我送回了那条小巷的巷口,大车将我送回了那条小巷的巷口,下车时我给了车夫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车夫一力推辞,摆手:“小人虽然是个当差的,许多事不得不做,但更有许多事,小人却知道如何去做。”
他一拍胸口:“姑娘请放心,我们提督府的兄弟们从没见过您出门,绝不连累颜爵爷。”
我点头:“到底是要您担干系了,多谢。”
他笑一声:“当年颜家军威名震天,兄弟们一向景仰。颜爵爷如今处境艰难,小人不能帮别的忙,这般举手之劳,小的还是愿意出力,所以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垂着头,又向他行礼。
心中感慨,爵爷驰骋沙场,为国戍边,居功至伟,可现如今还在感念他的,却并非庙堂重臣,竟是普通小吏。
那车夫回了一礼便转身赶着车离去。
于是我推开黑漆角门,悄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