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鼻端的血腥味道,挥之不去。长久的巨大阴影笼罩在我的头顶,直到今天,才渐被先生撕开,露出它深藏于我的晴朗世界背后的狰狞本相。
我问先生:“那么,那可怜的女子,后来去了哪里?张常发离开盐城时虽然仓促狼狈无法顾到她,但既然多年后他当上了皇帝,难道就不曾派人去寻找探访她的下落?”
先生闭上眼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下去:“那张常发随着江天华出了大牢,江天华的手下接到他们,便带着他们趁着未曾事发,由事先买通的守城小吏带着匆匆离开盐城。
那张常发出城后无处可去,索性随了江天华同返义军大营。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一路上拿定了主意要替自己隐姓埋名,是以索性便自称乃浙西大族龙氏之后,名唤龙啸云。
那龙家自发迹后,颇多侠士文豪,出名的仗义疏财,当时虽然已经破落,子孙凋零,但大族声望犹存,造反的义军中全是泥腿子,若是对外说自己军中有世家子弟龙家人投奔,乃是大涨军威的好事,是以江天华也不说破,任张常发从此变成了龙啸云。
张常发以龙家子弟的身份入营,江天华念着牢中他相助之义,自然不会令他去作马前小卒。带着他在身边,将他引为亲随。
那张常发便跟着江天华打了几仗,渐渐对军中事务熟悉起来,几次在战局关键时刻出谋划策,俱能挽回局面,令战势转危为安,竟是颇有帅才,渐渐便从江天华的亲随转成了副手。
两三年仗打下来,由他带兵打的几场大仗竟然每每大捷,替江天华的军队收编了周围的几股义军,又打下了几座大城,更是成为义军中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时节江天华的义军已从随时可能被剿灭的匪患成为足够与朝廷分足鼎立争夺天下的新势力。
作为江天华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龙啸云的世家身份也给他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分量,令得他在众多出身卑微的义军中鹤立鸡群,更具声望。
一旦在义军中站稳脚跟,他便不断派了人回盐城寻找未婚妻子,拿定了主意,就算她已为人妇,也要抢夺了回来,再续前缘。
只是可惜,他未婚妻竟如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只知道她在听到自己未婚夫一夜间杀官差随反贼杀出城去生死不明的消息后,连夜离开了家,从此一去不返。
连她的家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知道张常发的下落,才投奔了过去,是以他虽派了数拨人马在盐城细细查访,却始终无法打探到任何关于她行踪的消息。”
我忍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先生:“那么,这一切,你是何从知晓?龙啸云的过往,是一个皇帝要带到棺材里,连自己儿子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又怎么能了解得那么详细?说得有如亲历?”
我抬起头看他,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却仿佛第一次看见,我伸出手,触摸那张脸,不得不问:“先生,你到底是谁?”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我以为自己认识他几乎已有一辈子,却在此时才蓦然惊觉,关于他的一切,我所知道的,原来那么少!
先生轻声说:“无论怎样努力,我都无法摆脱心头的阴影。无论我是谁,我装成是谁,都无法改变一件事——我的父亲是谁。”
他的话如此令人费解,我只能低声重复:“你的父亲是谁?你的父亲,谁都知道,是先帝的老臣子,朱赞。”
他摇头,缓缓地,不带感情地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只有六岁。他死后我母亲带着我进了朱家,从此我便成了朱家的长子。从此我在京城长大,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将自己装成了另一个人。
我装得太久,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其实到了现在,我也已经无法分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我必须装出来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进那一片悲哀的雾:“你……是江天华的儿子?除了江天华,谁会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你,竟然是江天华的儿子?!”
先生点头,深深地叹息:“是,我本来的名字是江真汉,我爹替我取的,他在信上说,等开了蒙,请了先生,再请先生替我取字。
但等到有先生替我取字的时候,我已不能再叫这个名字。我亲生父亲替我取的名字,便永远都缺了一个表字。”
我同情地看他,他说:“杀人者也会怕人杀他,谋逆者也怕株连妻儿。我的父亲一代枭雄,深谋远虑,与那匆忙间为形势所迫投军的张常发不同,他老人家是看不惯世道不平,才有争夺天下之心。是以他与我母亲成亲时便不曾声张,成亲后没多久他便将她悄悄送回了老家,从不敢轻易让人知道自己有家室之事。
知道他为何会冒着危险回去盐城么?并非为了祭奠先人,而是,当时我母亲即将临盆,他放心不下,才冒险回去探望。
他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自己的容貌已与年轻时很不相同,因此回到盐城后不顾我母亲劝阻,执意去给现任上坟。谁知,那仇人之子竟然牢牢记得他的样子,俗话说烧成灰都能认得出样子,竟是真的。
那人竟然真的一眼就瞧出了我父亲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才引出了日后那许多事。”
我茫然听着,耳中嗡嗡作响。
先生说:“父亲被抓那****娘听说消息急得小产,就在那一夜我出生。睁开眼起,便见不到自己的爹爹。
他终于逃出城后便未再回来。但是我娘对我说,爹爹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便会回来接我。
于是我自小便盼着爹爹早日做完他该做的事。他每打下一座城,定会送信让我娘知道。我娘便对我说,爹爹来接我的日子,又近了一分。
那一年,她接了信喜不自胜,直说爹爹的大业眼看便要成了。直到那****才对我说出实情,说我的爹爹是世间的大英雄,带着义军所向披靡,很快便要改朝换代,成为新皇。我们母子,想必不久便可与他相聚,一同看着他登基。
听娘这么说,我自然欣喜若狂。那时候,我朝思暮想,日夜期待,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爹爹要作皇帝,而是,我终于可以亲眼见到自己的爹爹,亲眼看到他的样子。
但谁知道,两三个月之后,我娘便忽然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烟儿,先生是个可怜的人,虽然有爹,却从未见面。就是在梦中想要与自己的爹爹亲近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想象他的样子。”
这样的遗憾与伤痛,怕是伤得他极深。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低头长叹。
他的齿缝中吐出破碎的字句:“我,只能一意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