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
我看着库房里躺了一地的伤者与死人,这便是先生所谓的报仇么?
我轻轻舔了舔干涸的唇,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唯有叹息。
先生仿佛也感慨万千,那沉重过往,一定也早已将他压垮,一直压倒了此时。
库房中冷冷的一片寂静。
我心中有着太多疑团,先生的故事只是刚讲了个开头却以足够令我震惊。我还想听下去么?我怕我若听下去,会听到更多令我伤心的真相。
我怕我会听完他的故事,然后……如他所说,断一个生死。
两人中毒,一颗解药。
这样的生死,我拿什么来断?为什么要我来断?
我的心仿佛正被什么慢慢蚕食,很细很密的痛,我从未经历过的痛。
我不知道我的心,即将破碎的心,还能承受些什么?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爵爷身边,蹲下身去,看着他的脸。
他的眼仍紧紧闭着,我真希望这世上会有奇迹,他能醒来,将一切重新揽在他的肩上。我是如此自私的人,我握着他的手,替他悲哀,也替我悲哀。
我看着爵爷,终于还是问先生:“你说你从未见过你的父亲,那你又何从知道那许多的往事?”
先生沉默了一下,才说:“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该是件多么走运的事?只可惜,我这一生,总是知道得太多。
父亲去世的噩耗是他的贴身卫士一路逃出来报给我与母亲的,他还贴身带着父亲的遗书与多年的日志,那些往事,都是后来从他的日志上看到的。
而他的遗书,一共只有四个字,夺回江山……”
我听着他平静地说:“江山是什么?我从来不在乎。龙氏夺的若只是江山,我不会报复。可他夺的是我的永远无法团聚的亲情之梦,蚀骨之痛,无法放下。”
他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般,慢慢说:“于是,我这一生,从此虚掷在了这样的泼天仇恨里。人若活在仇恨里,他的每一天便都是煎熬。”
我想起从他屋子里清出的一车车空酒坛,在心底,默默叹息。
他苦笑,说:“故事还没讲完,我却已经意兴阑珊。烟儿,这些事我从不曾向谁提过,闷在心底二十几年,到了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故事,本就无法与人分担。”
他蹲了下来,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深深看我,嘴角噙一抹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我却忽然觉得心痛。
龙旻打你的时候,我听见你的哭叫声,我忽然发现,这个世上我最该重视的东西,不是什么报复,而是你。
一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我的心,早就长在了你的心里。
烟儿,若能早一些看透自己,我此生定不会负你。”
我凝视他的眼,哀愁笼罩他的双瞳,我的心缓缓沉落于悲伤的湖底。我拼命睁大了眼,不让泪落下。
我听他说着他的故事。
那个最终结局会令他负我的故事。
他拉着我的手,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龙旻,出了一下神,回忆着:“我第一次看到龙旻时,他不过六岁。
我因着朱赞的缘故,得以在宫中为众皇子侍读。但皇子中,却不包括皇后所生的六皇子。
龙帝与庞家日渐生分,对这位嫡皇子的教养也就变得不合规矩。六皇子已到读书开蒙的年纪,龙帝却借口说他年幼体弱不宜操之过急,将他的学业耽误了下来。
但他乃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关系着庞家一族日后的繁盛,他舅舅庞欢又怎会坐视他荒废在**之中?特意找我,请我悄悄去替他开蒙。
我另有打算,却也愿意趁机卖个人情给庞欢,于是有将近两年时间,我教导龙旻读书识字,还替他打下了内功的底子。
到后来,龙帝知道了此事,大发雷霆,将我召去,好一顿大骂。
他却不知道,我处心积虑地,无数次忍着冲动不一刀杀了他,皆是为了今天。
庞欢也不知道,他所求之人,其实是一意要将他灭亡之人。”
我皱着眉,摇头叹息:“那时候,你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吧?”
先生不答,我又问:“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你的仇人呢?你一定有很多机会这么做。为什么要让上一辈的仇恨,落在下一代的身上?”
我问的时候身子微微发抖,我想我实在是无法相信眼前的先生,就是我所爱的先生。我不敢看他,仿佛他是令人看一眼便会死去的怪兽。
但我却用无比的急切,听着他的诉说。
我听到他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父亲虽然还未自立为王,但谁都知道,这江山早已是我父亲囊中之物。
但是龙啸云阴谋夺权,将我父亲害死。我父亲死得蹊跷,那些追随他的文臣武将都有疑惑,虽因无凭无据不能拿他怎样,但自然对他并不服气。
也因此,这些旧臣便渐渐遭了龙啸云的毒手。许多忠于我父亲的人,不是莫名其妙死在不该死的地方,就是被龙啸云随便找了个由头发落,从此在人们眼中消失。
幸好我父亲尚未把我母亲接去,我们的存在仍然是个秘密,所以龙啸云没有派人追杀我们。
但朱赞,他却是世上极少知道我们存在的人。他就是那个在盐城收买狱卒张常发的人,作为我父亲最信任的心腹,他本不能在龙啸云的大清洗中活下来。
但因他曾在战场上两次豁出性命救过龙啸云,龙啸云顾及自己的名声,不好意思连救命恩人都杀得人尽皆知,这才留下他的性命,并且还在登基之后假惺惺地赐了他爵位厚禄。
只不过他虽有爵位却再无兵权。从此以后,也只有在京中,在皇帝的猜忌中过日子。
但那龙啸云不知道,朱赞早知我父亲是死在他的阴谋暗算之下。若非自知无力与他抗衡,且受了我父亲所托要将我抚养长大,他才不会留在京中,受这般排挤嫌弃。
那龙帝确实很会沽名钓誉,他以为我真是朱赞在老家的长子,见我年少有趣,便时常召我进宫与我说笑讲古,又故意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念旧德厚,故意让我入宫与皇子侍读。”
他又叹了口气:“我早有行刺之心,但也深知自己毕竟年幼,武艺未成,龙帝身手不凡,若是有些闪失,我死后定会连累许多无辜之人,尤其是朱家满门和我母亲,必难活命。
我为此日夜焦虑,几欲发狂。
这么过了两年,有一日,朱赞忽然被皇后召入宫中,回府途中忽遭强人暗算,幸好母亲令我出府接应,才将他救了回家。可惜到家后没有多久,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不到天明便吐血而亡。
他死前向我言明,原来皇后将他召入宫中,是想细问当年龙帝入义军大营的情形,想来她不知从何处听说了龙帝来历有疑,这才在追问当年之人,想要探寻究竟。
朱赞说他其实并未向皇后说过什么,但却也逃不过龙帝于半路上的伏兵暗算。
我将朱赞安葬后便在家守孝无法入宫。三年间我苦思了许久,定下了计策,要在此生尽我之力将龙家的江山换主。于是我便不再急着刺杀龙帝,而是想方设法在朝中结交重臣,谋一个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