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门上的婆子已回了门房,见到我,一脸惊讶,问我:“姑娘这是去哪里了?脖子怎么受伤了?”
我向她摆摆手,没有多余的力气同她解释什么。
她不放心地跟着我,我用尽力气呼喝,让她回去。
我想我的脸色与死人并无两样,她脸上的惊吓神情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她分明看到了一个乱发脾气不懂好意的活死人。
我懒得照顾她的心思,我只能将所有精力用在自己的两条腿上,让自己发晃的腿不至于撑不住心思太重的身体。
一路勉强走至听湖居,我迫不及待便在回廊上坐了下来。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连听湖居内寂静无人的怪异都懒得过问。
我希望自己能停止思考,将一切都自脑中清空。可是我坐在这太过熟悉的地方,这人去院空的小指的旧居,往事,固执地浮上心间。
那一年,孟眉产后血崩去世,初生的小姐也因身体太弱在两日后夭折。
爵爷伤心欲绝,整日将自己锁在房中,借酒浇愁。
他上了奏折,请求辞去兵马大元帅之职,扶柩回乡。
谁知两个月后,先皇的旨意下来,却是令他即刻进京。
爵爷一夜不眠,次日便带着我们奉旨回京。先生说此去京城,万般凶险。可爵爷一路快马加鞭,那般模样,总难以让我相信,爵爷是在奔着刀山火海而去。
小指,便是在终于进京时遇到的。
我们一行是自永安门入的京城,沿着大路走不了多远,便能看到那趟南市大街。
自前朝至今,南市大街一直是京城最大的人口市场。
而自先帝登基以来,先有先帝,后有庞欢,雷霆手段整治官吏,严酷太过,竟令得那条大街本该装着待价而沽奴才们的木笼里,装满的竟是犯官的家眷。
我们只是路过,在路口无意间瞥一眼,却都为那些木笼中的惨象停步,倒抽一口冷气。
正午的阳光异常耀眼,我觉得晕眩,按捺下不适的感觉,别转过头,正要放下马车的纱帘,却忽然看到了那个站在木笼中的女孩。
那女孩瘦得令人心惊。
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似是套在了竹竿之上,空荡荡地随着微风飘荡。那身质地上乘的衣衫此刻早已破烂不堪,但她自然不会因此操心。
她是我见到的她的同类中最有生气的,在其他木笼中的人都只是奄奄一息躺着等死的时候,她正用她骨瘦如柴的手攥紧了什么东西,努力在地上磨着。
她手上的忙碌刚好在我的注目中完成,我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小石片已被她磨得边缘锋利。我几乎立刻想到了她接下来是要自尽,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而爵爷,也便在我惊叫的同时,看到了那一幕。
那女孩高高抬起了细细的如同竹枝的手臂,咬紧了唇,用力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将那石片戳向面颊。
我心中讶然,她并非寻死,她是要将自己的脸毁去。
我忘不了那一霎那她脸上的决绝与冷静,那是完全看破一切后才有的淡然。
我一直在想,我猜爵爷也一直在想,当年孟眉用绿玉簪毁去自己容貌时的神情,是否与小指当日,如出一辙?
我是丑娘,我永远没有机会体会美貌女子们自毁容貌时的决绝与悲凉。
或许,这也是爵爷无法爱上我的缘故所在。
当日爵爷随手扔出的手中的马鞭,打落了她的手中那片辛苦磨利的石片。
也将她的命运打得掉转了方向——同我一样,她也无需再去那个京城第一妓院万秀园。
同我一样,她随着爵爷入府。
唯一与我不同的是,她的身份,宛若一位常住府中的客人。
爵爷吩咐我们叫她莫姑娘,以礼相待。
那一年,她十二岁。
她姓莫,闺名小指。
她的莫大年是前朝的状元公,礼部侍郎。
前朝覆灭,而他继续留在本朝做官。在本朝,他是翰林院的编修。
因为得罪了国舅庞欢,莫大年被判了流放边塞,连他的两个儿子一起,踏上了有去无回的死亡之路。
而他的家眷,全体站在了西市大街的木笼中,等候买主。
就在我们路过那里的前一天,那排木笼里死了一位妇人。尸体被丢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中。
她是活活饿死的,后来我陪着小指去那个乱葬岗收尸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人是如何被饥饿折磨成了一堆狰狞的骨头。
小指抱着她的尸身哭了很久很久。我没想到,一个瘦弱成那样的小小躯体里,竟会有如此多的水分。
天气炎热,那尸身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但小指全然不顾,一路紧紧抱着她,绝不放手。
最后还是爵爷伸手拉开了她,她才依依不舍与母亲分别。跪在地上,看着她的尸体被擦洗干净,郑重装殓。
她的母亲死前令她发誓:无论如何艰难,她都要用尽全力活下去。
她在她母亲再次入土时,跪在坟前,低声重复了她的誓言。
我猜想,正是因为这个誓言,她才会选择自毁容貌而不是自尽,来面对日后艰险的人生。
虽然因为爵爷的出手相救才保全了自己的容貌,并且脱离了悲惨的境地,得到了舒适的生活。但,小指的眉间,总有太多的冷漠。
爵爷大约也是看出了小指的心冷,故此,特意请朱先生教她吹奏乐声悠扬舒展的笛子。
爵爷想必是希望借着轻快的笛声化去小指心中的坚冰,但,虽然小指的笛子吹得极好极美,但偏偏,每次听到,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凄楚。
她将她的心事吹进了笛声中,于是再欢快的曲调,也遮不住她幽幽的叹息。她平日深藏不露的抑郁与不忿,借着笛声,钻入我们的心中。
每当听到她的笛声,我便会想起她跪书房中哀求爵爷出手救她正在流放途中的父兄时的情形。
我总无法将这一幕忘记,无助的瘦弱女孩在爵爷书房里长跪不起,磕头至血流满面,最后心力交瘁,昏死过去。
当日的爵爷并非铁石心肠至袖手旁观。他也曾与朱先生在朱先生的西风斋中为此事参详了许久。
我知道他们定有他们的为难之处,毕竟那个将莫大年发配流放的人,乃是在朝堂中举足轻重到连先皇都需避其锋芒的国舅庞欢。
何况就是那个时候,山雨欲来,庞欢已为刚刚回京根基不稳的爵爷准备好了致命一击。
“爵爷他是有心无力!”我在小指苏醒后对她说。
她的眼直直盯着天花板,脸色铁青。我注意到她的手紧握成拳,可是她那小小的拳,又能击向何方?
她最终松开了手,瞪着眼狠狠说了一句话,那是我唯一听到的她的真心话。
我听见她说:“有朝一日,我定要权倾天下……”
我一直想忘掉这句话,还有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那么可怕的神情,便仿佛,有一头沉睡的巨兽,自她身上苏醒。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指流露出她的野心,仿佛那一瞬的记忆,只是我的一个错觉。但,那真的是我的错觉么?
我曾经希望,在晚晴的教导与爵爷的关怀下,那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胡言乱语,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风飞去。
但三个月后,她彻彻底底变成了孤儿。
消息传来,那三位男丁在流放途中身染瘟疫,尸身按照惯例,就地火化。
那时杜晚晴已经先生引荐入府教导小指,是她,将噩耗讲给了小指听。
小指这次有没有哭泣,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女孩子后来变得面如冰,心如铁。
却偏偏,艳若桃李。
我曾经希望,这些年富足优渥的生活,能令她忘记往日所有的仇恨与愤懑。
但,我此刻多么希望我的那些希望全部成空,她仍是那个充满权欲的渴望复仇的小女孩,至少这样,她会对入宫为妃的命运,坦然接受,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