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广实在是变得太彻底,彻底到我竟然完全认不出他来。但我也来不及再去多想这般转变究竟出于何种缘由。他一句“震哥”,已将我全部心神都吸引了过去。
我眼巴巴看着门,爵爷,就在里面,与我只一门之隔。
但孟广喊完后,却并不进去。他站在门外,侧耳听了一下。
里头有一声低语,确实是爵爷的声音。
我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哽咽着喊了声“爵爷”,努力挣扎着,想要进去。
但孟广抓着我,就这么站在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可能是在下着决心。
在我看来,他似乎是在畏怯着什么,仿佛门一开便会有怪兽扑出来将他吃掉般,不敢轻易推门面对。
过了片刻,他才拎着我推开门,踏进屋子。
屋中一灯如豆,黯淡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倒是那投在墙上的阴影,无端被放大了许多。
惦记了许久的人终于近在咫尺,我泪流满面,抑制不住地颤声唤他:“爵爷……”
他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粗陋的八仙桌前,听到我们进屋,听到我叫他,微微转了下身,却又迅速凝固住了,不再动作。
但是我听到他的叹息:“烟儿……唉……烟儿……”
孟广将我直接放到了屋角的床沿上,我看不到爵爷的脸,我是如此想看到他的脸,看到他向来能点亮我希望的明亮的眼。
我喊孟广的名字,几乎是蛮横地要求他:“给我松绑!”
但他恍若未闻,自顾自走到爵爷身后,跪了下去,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这般大礼,这般凝重,我觉得惊讶,张着嘴,却不自禁地收了声。
爵爷沉默着,任凭孟广磕头,却如岩石般纹丝不动。
孟广磕完头后依旧跪着,并不说话,爵爷依旧背对着他,在令人几乎窒息的沉闷中说:“这是为了谁?我?还是烟儿?”
孟广转头看向我,我可怜兮兮,被捆得无法动弹,只能尽量瞪大了眼,狠狠盯着他。
他的目光在昏暗一片的屋子里游移着,始终不敢直视我的双眸。
他要过一下才沉着声说:“为了所有的一切,你,烟儿,这一切。”
爵爷的声音很无力,是走过千山万水后才会有的疲惫:“那么,你错了么?”
这一次,孟广立时昂起头答他,斩钉截铁地说:“不!”
他的声音太响,音调太高,谁都能听出他的虚张声势。
爵爷“哦”了一声,叹道:“你还是觉得自己错了……”
我听到孟广吸气的声音,我以为他会跳起来反驳,如同以前那样,因为不服气而滔滔不绝。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他只是狠狠吸气,又重重“哼”了一声。
爵爷叹了一声:“人的命很珍贵,不是磕几个头便能弥补愧疚挽回一切的。阿广,我可以死,但是烟儿不同,烟儿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将她带来?”
孟广又看我,我觉得有怨恨的目光扫过我的身体,如寒冰般沁透肌肤,令我的遍体生凉。
他的声音却很平静,如同在说不相干的人:“今夜,莫小指姑娘被刺客用利刃穿透心脏身亡,而非烟,就是在她的屋子外头被抓住,当时她手中拿着匕首,那匕首上的血都没有来得及擦干。”
我苦笑,真想对他说:“那是我的血,你们为何不仔细看看,那是我这蠢货的血。”
我真希望,蠢货的血会与蠢货的蠢行一样,一目了然。
但没轮到我开口,爵爷便已断言:“烟儿不会杀小指,你也知道她不会。你该做的,不是为了让自己好受而跪下给我磕头,你该做的,是站起来带她走。阿广,你可以看着我死,但是你必须救烟儿!你知道她是无辜的!”
孟广想了想,方说:“我也是无辜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懑与自嘲:“大丈夫有青云之志,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这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轮到了我,却那么艰难,艰难到我必须在这种事情上作选择?”
爵爷颤抖了一下,墙上的他的影子将这颤抖放大了许多,那般一目了然,无可遮掩。
他缓缓地说:“你无辜么?阿广,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又怎么敢说自己无辜?”
他心灰意冷地挥手:“你此刻在做的事,叫争名逐利。
我也做过,很成功,杀开一条血路,踩出一条尸骨大道。功成名就,富贵泼天。但是我得到了什么?我那么努力地握紧拳头护着来之不易的一切,幸福却仍然轻而易举从指间溜走。
我想念孟眉,她的身上总是有着栀子花的香气,让我想起年少轻狂时与她在江城的甜美时光。
但是午夜梦回,萦绕在鼻端的,是手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所以我尽我所能拦着你,让你留在江城,让你可以握住你的幸福。
可是你不喜欢那样的幸福,你还是走上这条路。
你要拿走我的命,我可以给。但是烟儿不同,你必须救她。
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不要让你的手上沾了她的血。那样的血也许会助你腾达,却不会令你快乐。它会成为你此生背负的债,你走得越远,就会变得越重,到了最后,它会将你压垮,会令你痛悔。
我答应过孟眉,会照顾好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这样的选择。
她是孟眉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你必须保护她,就像保护你自己。”
孟广沉默着,也许是在思索着,然后他垂首,低声说:“我做不到,震哥,我做不到。皇帝不会放过她,就算我现在将她放走,她又能走到哪里?
何况,我还有双亲要顾及……”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痛,我听得出他的伤心,真切的伤心,也听得出他的无情,决绝的无情。
我咽下那些苦涩和酸楚,低声向爵爷说:“不要再难为孟广了,是我自己蠢,中了庞珈姿的计,这一切,不关他的事。”
我直视着孟广,看着他低垂在阴影中的脸,努力想再看一次我曾经很熟悉的俊朗的五官。
但是这里实在太昏暗了,我叹口气,不再尝试。
我只问他,问那个藏在阴影里,再也看不清模样的他:“孟广,庞珈姿对我说,皇帝要杀爵爷。我来这里,是想救爵爷。你呢?
爵爷说,他会为了你的前程去死,你呢?你愿意用爵爷的死,去安享荣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