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华低着眉头,进入当年挖空心思给学生出历史填空题目的状态,脑子里飞快地转动——
是不是可以请洛寒的姑父许祖源出面呢?许祖源是新闻出版局的,他出面重量是够的。可是,本身杂志社就是违规放业务给公司,由许祖源出面就好有一比——让警察替小偷的同伙向小偷说情。滑稽且不合逻辑,实在是强人所难,而且会有后遗症……
是不是可以让宫少出面呢?宫少是这个封面的广告模特,广告收入是公司、宫少和杂志社分成的,况且宫少也是杂志社喜欢的经常用的模特,还有他的家庭背景,面子是够大的。可是,由宫少出面也好有一比——让被打的人替打人的人向另一位被打的人说情,站错了立场,不合情理。况且,宫少是一位极爱脸面又是打死也不说软话的大公子,想来他看到这个封面也想打人,更不要提请他去说和说和……
是不是直接由马鸣凤和杂志社朱总编说呢?这个业务最初就是马鸣凤牵线搭桥的。他出面针对性强,无非是给那只贪婪的猪再多喂点食。可是,本身杂志社领导层就有人想挪动这块奶酪,为什么你张三吃得、李四吃得,他王二麻子吃不得?朱总编出面担待,正好授人以柄,这块奶酪就有可能真的会被李四或者王二麻子给吃了去。
何文华左思右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一个周全的办法。
真是头痛欲裂啊!
何文华面色凝重,想给自己找个座位,这才注意到其实李纳就坐在洛寒的位子上,明显喝了酒。一张红得像关公似的脸上,一双带着紧张和探究的红眼一直盯着自己;洛寒就站在他身边,手里也拿着一本杂志,用一双惴惴不安和自责的眼睛看着他;韩双站在门边,倚着墙壁抱着肩膀好像有点怕冷,用一双带着期待和沮丧的眼睛看着他;向日葵大概刚过来,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印刷厂司机的肩膀后面探出个大圆脸,疑惑地看着他;窗边的墙角站着程林霖,瘦长的身子好像立不直的树苗,软耷着肩膀垂头丧气地看着他;林翘楚还保持着打电话时的站姿,背倚着她自己的办公桌,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向他寻求安慰……
都为的是这本杂志啊!
心血啊心血,这可不是一本普通的杂志,是大家集体智慧和力量的结晶。码字的码字、拉广告的拉广告、拍照的拍照、编辑的编辑、校对的校对……抠图啦、修改啦……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让你看到吐血再也不想看还得仔细地再看一遍、再看一遍……这其中的付出,是何文华没来做这个主任之前根本难以想象的,两个字——繁琐,六个字——繁琐得不得了!不然,何文华也不会和陈波分得那么清楚明白,业务上由陈波说了算——何文华知道,自己充其量算个山寨编辑。
可以想象,这一个个看到印刷厂送杂志过来,原本都兴高采烈地想要抱抱刚生出来的漂亮孩子,可是,却被这孩子的灰头土脸给沉重地打击了。
“小何,我……”这时候,何文华看到了……呵呵,看到了他应该一进门就看到的姜老师正坐在林翘楚的座位上,从小林同学的背后晃出个白花花的脑袋。眼镜搭在他的鼻尖上,用他那个惯常的滑稽眼神看着你——姜老师长年伏案校对,终于练成了他别具特色的看人的经典动作。
“姜老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光顾着看杂志了,没注意到您……”何文华两步并成一步走到姜迎春的身边,抓住姜老师瘦骨嶙峋的双手握住了摇晃又摇晃,“您坐着您坐着,您看我,一看到杂志就……”他阻止了姜老师要起身握手的欲望,充分表明自己因为只顾着看杂志而疏忽了姜老师的万分歉疚之心。
“小何啊!我理解、我理解啊!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有什么比看到经自己的手编辑校对的文字印刷成图书更高兴的事呢?”姜老师抽出一只手拍打何文华的手背,那神情,真像是爷爷啊!理解和关切溢于言表。
只顾着护雏充家长的何文华终于也被人疼爱关怀,尤其是在这六神无主的时候,何主任感动得眼睛酸涩。
这时候,有宝座塞到腚下的感觉,原来是李纳把屁股挪开了,让洛寒搬了椅子过来。洛寒没敢吭气,把椅子挪到何文华的小腿边。何文华就势坐了下来,手还抓着姜老师没松开。
姜老师满脸慈爱地看着洛寒,欲言又止。抬起头对门口的印刷厂师傅说:“两位师傅,稍微耽搁几分钟。谢谢啦!”声音如苍松翠柏干脆有力度。又叫李纳,“李纳,你请两位师傅去你那儿坐坐,抽根烟。招呼一下。大家也去李纳那儿陪两位师傅说说话。我和小何说点事儿。”
李纳拥着两位师傅往外走,姑娘小伙们也一个个乖乖地相跟着出了门。
“姜老师,您有办法了?”姜老师让小辈们避开,何文华马上意识到老爷子有主意了。温暖之上又增加了些许激动。
姜老师拍拍何文华的手背,“小何,以前这样的事也出现过,只能当它是件大事来补救。我建议……这样吧,赶紧让印刷厂加印一千册,片子应该还在,下周一早上是能拿到的。这一千册是面子上用的,应对签收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只是补救,不能耍奸,也耍不了奸。让小马出面给杂志社朱总编说明情况,要朱总编有个思想准备,另外……”
姜老师沉吟片刻,斟酌措词。
“我不清楚小马和朱总编的关系是什么程度……如果有难处,请小马及时告诉我。不过,最好小马自己能够解决。你懂我的意思的。”
“是啊是啊,我怎么会不懂您的意思呢?您能主动这样说,那我还急个什么劲啊?这是最好最好的补救措施了,什么面子啊里子的,上头啊下面的,还有未知的……都周到了。”这些话何文华是在心里说的,头点得像个乖儿子,他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马鸣凤的手机。
……
电话那头,马鸣凤完全同意姜老师的建议,要结束通话的时候,马鸣凤请何文华把手机交给老爷子接听,姜老爷子连连摆手,嘴里一连串的“免了免了”。电话那头的马鸣凤只好作罢。
放下电话,何文华一改优柔寡断,雷厉风行地布置工作。
首先给印刷厂印务主任打了电话,先是“顺便”提到上半年的印刷款,通知对方下周一可以来结算。再协商落实加印的事儿,对方回答绝对保证没有问题,马上就安排工作。并且答应封面跑机的时候一定协助把关。同时顺便答应这一千册只收取成本。要结束通话的时候,何文华又顺便提醒印务主任,下周一早上送杂志的不管是谁,都要注意不能乱说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要有个数。
又客客气气和两位印刷厂师傅说抱歉,抱歉让他们等了那么长时间,又抱歉麻烦他们把杂志带回去,再抱歉下周一早上还得让他们再辛苦一趟。同时抱歉说今天没时间了,下次一定请他们赏光吃顿便饭。
然后叫了李纳和林翘楚过来,交待李纳立马陪同小林同学去印刷厂,特别交待李纳一定要盯着她调好封面,并且俩人一定要盯到封面出来了、确定没有问题才能离开。并且强调,以后都得跟样!
看着李纳和林翘楚跟在印刷厂师傅的屁股后面进了电梯,何文华算是小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开始疑惑——姜老爷子天性开朗,喜欢逗乐子,但他绝对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为人正直正统,尤其……。
为了能动用老爷子的特殊关系,以前可是没少暗示过他,他从来都装糊涂的啊!今天怎么会……?
早上的编辑会上,陈波大刺刺地说:“我已经给姜迎春打了电话,通知他下午就来坐班……”这是陈波对姜老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陈波知道这位姜老师的身家背景,他是不会这么不知轻重的。
陈波的眼里,姜老师就是一可爱的老头儿,认真的老校对,还有点儿老年儿童化,很风趣,和他陈波貌似同类。
当洛寒对着门口的姜老师那滑稽模样破涕为笑的时候,林翘楚同学一看到姜老师却表现得像亲亲的孙女,自然是因为小林同学知道姜老师的底细。姜老师受到林翘楚无比的敬爱,是有着深刻的内因的。不仅仅是小林同学懂得敬老,也不仅仅是姜老师是个好校对,而是这位姜老师有个很争气的女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不过,小林同学还有不知道的,这位姜老师的前夫人,也就是这位副部长的亲生丈母娘,姓宫,就是宫大少爷的亲姑奶奶,宫少青已过世的爷爷的亲妹妹。姜老师的前夫人是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的,为了抚养一双女儿,姜迎春才给自己找了个后妻。人前人后,姜老师从来不提到他的前妻。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痛,他只愿意一人享受或痛苦。
所以,这几乎是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只有姜迎春的少数几个同辈知道,但大多都劳燕分飞,不在本地。要说吧,现在的本地人祖辈上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本地人,比如何文华是嘉兴地区海盐人,马鸣凤就是绍兴地区嵊州、也就是以前的嵊县人,而姜老爷子和宫大少爷则是湖州地区南浔人……不过,从中华大家庭来说,算是近邻,都是浙江人。
顺便说一句,陈波则是河南人。是二十多岁了才不得不做了浙江人的。
……
姜迎春和宣传部副部长以及宫少的亲密关系,何文华和马鸣凤是知道的,从走私渠道获知的小道消息。所以中午马鸣凤才会交待何文华,下午见到姜老爷子,代他马鸣凤问候问候。要不是他确实有事儿不在单位里,他是一定要亲自问候姜老爷子的。
至于林翘楚知道的姜老师和部长的关系,自然是马鸣凤在林妙可那儿漏了风,林妙可又在林翘楚这儿显摆的时候说了出来。
“小何,和你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洛寒,我今天不松这个口。”显然,姜老师知道何文华肚里在犯嘀咕。
这个松口的意思何文华早就不点就明,如果马鸣凤摆不平这事,姜老爷子会请自己的小女婿出面打个招呼,而且,宫少青大少爷在他面前则是个小孙子,自然听他的话……事先有了一千册做面子上的应对,又有马鸣凤和朱总编通气,万一……这不,有了姜老爷子的松口,就没万一了。
可是,这和洛寒又扯上什么关系?何文华眨眼做儿童状,这位老爷子的话好奇怪,难不成是听到洛寒说要赔偿,动了恻隐之心?
“姜老师,您……”
“你知道,我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就没有离开过。这幢大楼里有多少人进来又出去,又有多少人出去又进来。我都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出版社分配来一个女大学生,叫梅映雪,是来做编辑的,她就在我对面的办公室,说来也巧,就是洛寒现在这个办公室,只是那时候的办公桌子是老式的,面对面坐四个人,她就坐在面对着门的外面这个位子。”
老爷子说着话,用手比划指点给何文华具体的位子。何文华有些迷茫,不知道老爷子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怎么会提到二十多年前?谁是梅映雪?这又和洛寒有什么关系?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