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戈壁路,道路两边杂草丛生,长年干涸生命力却很顽强。它们是最后一关,当它们都失去生命后,石砾就会被风吹成石沙,戈壁就会变成沙漠。许多年前我就设想如果把自己放到戈壁中,一定会孤独地死去。许多年后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徘徊在戈壁的苍茫中,心死了还活着。有时候,荒凉的不光是戈壁,还有心田。又过了很多年,看到戈壁上一棵棵小草经历了一个个春夏秋冬顽强地生长着,才知道心田荒凉了也会有生命的奇迹出现。
现在想想那些事情都会爽朗地笑出声音了。我把马史的鞋子从窗户上扔了出去,王永全停车让我去捡,我说打死都不去。然后他们两个就准备打我的脑袋,我说,我去我去。下车后,他们就开着车慢慢跑,我就在后面边追边喊,我再也不敢了,大哥们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实在无聊得不行了,我就给王永全打个电话,让他把好烟好吃的准备好,我们要过去。王永全家在县里盖了四层楼房,全家人分层住,王永全住在二楼,和爸妈在一起。我和马史大摇大摆就进去,王永全的父亲是老甘肃人,说话我就能听懂一句,小杨来了。我就嗯一声就进到王永全自己的屋子里。马史每次都会说,叔,我来了。我真想给他头上一巴掌,也不知道和谁学的那么会拍马屁。在王永全的屋子度过很快乐的时光,我们三个能说很多的笑话,笑得肚子都疼。累了就上会儿网,没事抽几根好烟,饿了就在王永全家吃得饱饱的。
三
王永全是他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每一年的寒暑假王永全都待在矿上干活,一干就没日没夜,为此没少和李春霞吵架,他总是会在吵架的时候给李春霞买很多东西,那时候我都没见过的笔记本电脑、手机还有很多他觉得重要的东西,可是越送关系却越远了。
有一天在QQ上王永全对我说:分手了。我发了句:哈哈,我早猜到这是迟早的事。那一年是我最后一次到戈壁滩上玩,我抓了一只旱獭,剥了一半的皮就去拣柴火,回来的时候发现旱獭不见了,顺着血印,在不远的洞穴里看到了那拖着皮的旱獭正在艰难地给窝里的小崽子们喂着奶,我和王永全当时就惊呆了。那个场景在我们的生命中影响非常大。王永全看着流血的旱獭对我说,分手是因为给不了一个女人责任与陪伴。
那年我回到了内地,他退学继续在青河的戈壁滩上开车来回拉着砖块。他拼命地赚钱,每天夜里都会看着星星,那段时间李春霞还会偶尔给他打个电话,王永全每次都要爬到戈壁的山头上才有信号,每天天一黑,王永全第一件事情就是爬山,他不敢主动给李春霞打电话,只能坐在山头上去看空无一物的戈壁与伸手可及的星星。
那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后来王永全对我说,那是他生命中最充实的日子。白天拉着砖穿梭在戈壁滩里,晚上就在戈壁滩的山顶上坐着,一聊天就打消了一天的疲倦,睡觉会特别得香。
那一年的青河房地产火热起来,王永全家的砖不愁卖,隔壁县城都会来拿着现金直接购买,王永全顺着潮流拿一块地也自己盖起了楼房,那日子发疯似的赚钱。
直到有一天他出了车祸,他出车祸的事情是马史通知我的,我还在大学的课堂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在青河到外地的路上,车的轮胎脱了,人连车都翻了出去,伤了脊椎,当时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我问了北京学医的同学,他很沉重地对我说,很可能就瘫痪了。
王永全学的是医学,知道自己的状况,他在病房里微弱地对父亲说,把我送到乌鲁木齐。一夜颠簸,从青河到乌鲁木齐六百多公里走得非常艰难,李春霞也早早地在医院等着他。到了乌鲁木齐医学院,一沓一沓的现金,最好的医生、最棒的病房、最快的速度推上了手术台,王永全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李春霞对他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嫁给你。
李春霞曾经觉得小镇的生活太小,买不上漂亮的衣服,逛不了大的超市。但是在那三个月的通话时间中,李春霞还是被王永全感动了,小镇的生活,简单地在一起,人的一辈子不是奋斗的多么精彩,而是遇到愿意用生命去爱你的人。
王永全的脊椎上打了三个钢钉,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坐了六个月轮椅,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慢慢地能走起来。那一年我回到青河看到王永全艰难地在路上走,李春霞搀扶着。我不忍心去打扰,就离开了那个小镇。
四
后来的生活都是在朋友圈里面看到的,他与李春霞结婚,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他依旧在忙着他的事业,只是再也不能干体力活,不能过度疲劳。
2014年,我回到青河去上坟,准备回去的那个晚上接到了王永全的电话,他说,你什么意思?你回来,不住我的酒店,还不见我这个人。你今天离开青河,以后就再也不要见面。
那天晚上就我们两个人,在他的酒店里面一个大的包厢里,他说,他就是想和我一起回忆曾经的日子。
他贷款买了这个楼,做成了酒店,两年时间把所有的贷款还完了,那是一千万。他说起很多儿时的伙伴都不玩了,大家都觉得他有钱了,只是他把精力更多地放到了家庭与事业上。我问他,你为什么还那么拼搏?
他给我讲起了他父亲开垦戈壁滩,在窑洞里住了一个月,每天跪着求老天下一场雨,让他的砖厂能开动起来。上天真的显灵了。他给我讲起,一辈子只谈了一次恋爱,从初中到现在。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半夜,没有喝酒,也没有大餐。就如同我们小时候那样,回忆中每一个情景都好像发生在昨天。
而我最怀念的还是我们在戈壁滩里开了好远的车,道路两边还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我下去捡鞋子,边跑边说,我错了,让我上车。跑着跑着就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个人仰马翻。我趴在地上那瞬间,看见一棵小草坚强地伸出了头,在汽车轧出的道路中那样的刺眼。
那是怎么样一种力量,我们不能选择出生的地点,但是生命可以这样奇迹地存在。王永全在那里大声喊着,再不上车,我们就走了。我说,你走吧。我想在这里多趴一会儿。
王永全还真的走了,我就在戈壁滩里走了好久,风在耳边呼呼咆哮,最后走到一大片麦子地,道路两边黄油油的麦田,不远处有一个人在那里站着。我朝那个人走了过去。我口好渴,想过去要点水喝。那是一个有着沧桑面孔的老人,坐水井的崖边,两只手像干旱的大地那样坼裂。我说,爷爷,有水喝吗?那个老人端了一碗水送到我的手边。我说,谢谢。
我坐在那里,像他一样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缕阳光,夕阳西下,整个麦田都变成了金黄色。阳光温暖地照在我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叫自由的物质,袅袅炊烟,大漠落日,就连老人的脸上都露出恬美的笑容。
你知道吗?这是我守候这边土地第五十个秋天了。老人指着不远的一棵白杨树说,那是我爷爷六岁时栽的,它是我最好的朋友。老人顿了顿继续说,夕阳再美,也要西下。麦子丰收了,明年还要继续。只有他不曾离开我一步,听我说那么多的话。
我低着头,用脚来回拨弄一块小石子。老人转过头问我,有什么心事想说吗?老人家看出我有心事。我说,我……老人打断了我的话语,弯下腰拿起我用脚拨弄的石头,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也是我一位要好的朋友,她在这里已经几万年了。石头已经被阳光晒得发黄通透。老人说,再过几万年这石头就会变成戈壁玉,但是它必须沐浴在阳光下。人生就像我这两个朋友一样,要有白杨树的生命力,即使在没有一个伙伴的情况下。也要有戈壁玉的奇硬,你可以被别人踩在脚下,但是终于有一天你要变成温润的玉。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人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快去赶路吧,要不会晚了。我说,谢谢。老人向我挥了挥手,走吧,别忘记石头的梦想。
我想着老人说的话,你可以被别人踩在脚下,但是终于有一天你要变成温润的玉。王永全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是儿子娃娃最好的解释,也是我认为的一块温润如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