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勇者》,屠格涅夫著,金溟茗译,上海北新书局一九三六年八月付排,九月出版,首印一千五百本。其实,译者的名字应为金溟若。封面和版权页上竟出现了这么大的错误,北新书局出版质量远非创办之初可见一斑。此书收屠格涅夫短篇小说两篇,一为《蒲宁与白布林》,二为《暴勇者》。书前有译者小序,称此书选译自布施延雄的日译本。并说《暴勇者》原题为《凶暴的性格》,日译本采用了小说主人公名字作为篇名,《暴勇者》三字,是他取文章的意味而“任意改的”。
对于屠格涅夫,我们并不陌生,正如译者序说的:“关于屠格涅夫的人物和作风,我想没有说话的必要;至于这两篇东西如何,也已经由他本身在向读者说话,用不着译者多嘴。”而对译者金溟若其人,知道的人却不多了。
金溟若,本名志超,乃浙江瑞安林垟人,生于一九〇五年十二月。父金嵘轩为温州近代著名教育家,曾赴日留学。金溟若从小随父在日本生活,师从舞田敦、安藤英夫学习日文。这两位老师教金溟若读了大量的日本文学,对他后来的生活产生了“甚深的影响”。金溟若在日本读了小学、中学,中学快毕业那年回国休假,不想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便留在家乡浙江省立第十中学读书。不久,金嵘轩接掌这所中学的校长,并请来朱自清、刘延陵等新派文人任教。那时,金溟若与中文还“隔着一条相当深度的沟渠,可望而不可即”,为学习中文时常懊恼。其父便征得朱自清的同意,请他为金溟若补习中文。朱自清为金溟若选了一本《辛夷集》作教本,细细讲解了三四个月。金溟若后来在《怀念朱自清先生》一文中回忆:“我追随朱先生半年,慢慢地知道运用中国文字。我写出了第一篇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散文,题为《孤人杂记》。朱先生看了,居然很欣赏,把它寄给了《时事新报》的《学灯》上发表,并为我取了‘溟若’两字,作为笔名。这是我的第一篇散文。后来又写了一篇《我来自东》,朱先生也要了去,刊在《我们的七月》上。”从此,金溟若在文坛开始崭露头角。虽然金溟若与朱自清年龄相差十多岁,但很谈得来,星期日常约几个喜爱文学的同学陪朱自清去郊游,江心屿、梅雨潭、妙果寺、白水漈等温州名胜留下了他们的踪迹。当时经常与金溟若一同出入朱自清书房的同学如朱维之、苏渊雷、马星野等亦深受朱自清的影响,日后均走上了文学之路。
金溟若中学毕业后,去读了医科。瑞安金氏一族有学医的传统,金溟若的弟弟金志庄、金志纯都是医生。只是金溟若发现行医不合自己的性情,便投壶从文了。现代文学研究专家钦鸿写过一篇《金溟若:又一位弃医从文的作家》,从金溟若《江北琐记》一文中,考证出他在南通大学医科短暂的学医经历。
一九二六年,金溟若毕业于上海大学文艺院中国文学系。一九二八年,金溟若在上海和化名杨每戡的同乡董每戡合办时代书局。当时,金溟若翻译了有岛武郎的一本论文集《叛逆者》,苦于无处发表,便与董结伴找鲁迅寻求帮助。董每戡曾与著名学者朱正谈起这段往事。朱正在《董每戡同志二三事》一文写道:“有一天,北大学生施某等二人没有住处,就到董每戡的亭子间去打地铺。施某是鲁迅的学生,谈及鲁迅最乐于指导和帮助青年。董谈到金的这部译稿,不知道可不可以请鲁迅帮助出版,施说当然可以。于是董每戡就自告奋勇带着金溟若前往景云里去拜访鲁迅了。当时鲁迅不在家,他们即留下一张字条,约定第二天再去拜访。”
“第二天鲁迅果然等在家里。”一九二八年五月二日《鲁迅日记》记:“午后金溟若、杨每戡来。”就是指这次会面。“当鲁迅听到金溟若已经翻译了有岛武郎的《叛逆者》,感到很惊异,即问已经译出了多少。金说已经全部译出,希望找个发表的地方。鲁迅说,这书初出的时候,他自己也曾经动手翻译过,后来逐渐觉得作者的文体很不容易翻译,又想到当时中国留心艺术史的人还很少,纵使译出也不见得有许多读者,于是没有译完,就放下了。听说金溟若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作,很感到兴奋,即要金将译稿拿去给他看。后来这译稿经过鲁迅修改,陆续在《奔流》杂志上发表了。”那次见面,鲁迅先生鼓励金溟若将《有岛武郎著作集》全部翻译出来。为解其生计问题,鲁迅先生还让北新书局按月给金溟若生活费。
据考,金溟若是在《鲁迅日记》中名字出现最多的温州人,前后共有二十七条涉及;甚至在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还两次提到他的译稿。可见,当时鲁迅对金溟若的器重。“可是后来金溟若辜负了鲁迅先生的期望,生活稍稍安定,即抽上了鸦片烟,不再译书了。没有钱花,又去请求鲁迅帮助。鲁迅对这情况逐渐有所察觉,一天问董:金溟若是不是抽鸦片烟了。董只好据实回答。鲁迅怫然说:我不能资助他抽鸦片烟。其后金还去找过鲁迅,鲁迅却不愿再见他了。”董每戡用一种负疚的神色对朱正说:“这是我至今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鲁迅先生的一件事情。”
一九二九年十月十日,《鲁迅日记》记:“金溟若来,不见”。而《暴勇者》的译者序落款时间正为:一九二九年双十节黎明。不知道那天金溟若是否想带这篇文章请鲁迅先生指正。一九三〇年二月,金溟若给鲁迅去信,鲁迅先生收到的当天下午就回复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金溟若接连给鲁迅写了两封信,但鲁迅都没有理睬。一九三四年以后,鲁迅再也没有和金溟若联系。
对于与鲁迅的交往,金溟若晚年在台湾时曾对缪天华谈及。缪天华在《一枝纵横敏捷的健笔》中记录了这次对话:“提到他过去在上海翻译日本文学名著的事情,他的兴头就来了:‘我把译稿寄给鲁迅,他看了很合意,就在《奔流》上登了出来。’他津津有味说着,‘我写信给他,问他一些问题,或者请他介绍我的稿子给别的刊物,他都会回我信,很快的,——他是无信不复的。’‘你见过他吗?’我好奇地问。‘见过好几次。’他抽了一口烟,接着说,‘我到景云里他的寓所里拜访他。……他对青年都很客气。……问我一些在日本读书时的情形。……有一回,他还问我一个日本民间俗语的含意。他真是一个虚心而且仔细的学者啊!’他开心地笑着,露出缺了几颗牙的乌黑的牙齿。”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鲁迅逝世十周年之际,金溟若曾在台湾《和平日报》“新世纪”副刊发表过《追念鲁迅》,可惜未能读到,否则可以知道更多他对鲁迅的印象。
抗日战争爆发后,金溟若开始教书,在温州与人合办过永嘉学馆。据说,后曾受聘日伪政府担任温州“兴华庄”总经理。当时在该机构任运输部副部长的陈于滨撰文回忆:“‘兴华庄’除运盐外,不定期贩卖毒品,由金溟若一手包办。持田、白石的政务班经常从上海运来大批毒品转交‘兴华庄’。我亲眼见到温州各烟馆老板来向金溟若购买毒品,乐清、瑞安等地毒贩也来贩运。当时各地烟馆林立,白粉、鸦片都是金溟若所供应,为害之烈,实难估量,而金由此赚钱不少。那时,日本宪兵队及政务班人员每日来‘兴华庄’,在楼上金溟若吸毒床上,彼此窃窃密谈。汪伪县长谢醒吾,维持会长吴江冷等人,如遇有与日寇相抵触而难解决的事,也都来‘兴华庄’通过金溟若向持田疏通解决。所以‘兴华庄’成了变相的敌伪政治机构。内地盐务方面的人物,如丽水盐局局长鞠叔仁、视察员某某、黄岩盐场贮运科科长某某等来温州,都住在‘兴华庄’,以免出事。因此,‘兴华庄’一时成了内地国民党政府人员来温的‘安全所’。这些人来温是因为城里繁荣,妓馆公开,特来嫖赌作乐;‘兴华庄’也曾派张益烈陪同去嫖,其腐化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以汉奸罪名传讯金溟若等人,他们出示了盐局托运的证件,交钱保释,最后以不起诉了事。
金溟若第一次到台湾,是一九四五年冬,应当时的基隆市长石延汉之邀,担任接收委员,协助接管基隆市役所全部公文书。事毕,旋即离去。一九四六年一月,受聘于台湾大学。一九四九年,母亲病危,请假探亲。是年底,“逃离大陆”,乘坐舢板船从海上冒险到台湾,重执教鞭,受聘于中坜中学、台北一女中等,并担任过《大众日报》副刊主编。也曾得鲁迅指点的温州人叶会西(叶永蓁),在《御寇短评集》后记里提到,金溟若逼他写了许多“豆腐块”。而另一位同乡缪天华则是金溟若的继任者。
在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文坛,金溟若有一定的影响。台湾学者应凤凰在《〈自由中国〉〈文友通讯〉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一文中指出:金溟若的作品充分继承中国三十年代写实精神,技巧较为突出,其短篇小说《筛》特别引人注目,“不只因为小说背景不在大陆而在台湾,更因为主题的尖锐性。《筛》里面细腻刻画了几位刚‘流落’到台湾社会的失意政客,正削尖了头要钻营进政治中心的种种窘状,小说借此呈现一批大陆知识分子依旧不能脚踏实地,虚假浮夸的共同性格,也趁此批判这批人在中国土地上惨败的原因。金溟若以‘筛’为题,寓意于‘大时代’的考验,有如一张无形的过滤网,执迷不悟或质量低劣的知识分子,只好被大时代淘汰”。而林海音自从在一九五七年六月《文学杂志》读到《聚宝盆》,“便深深佩服金溟若写小说的笔所指向的路。那时很少读到像这样毫不顾忌的以揭开社会上一切丑恶、虚伪面貌为题材的小说。以后又读了他所写的《白痴的天才》和《泥涂中的天使》等小说,虽然戳穿的都是教育界的恶形恶相,但其为人性的尊严、人间的不平而发出的正义之声,则是一样的”。
夏志清说金溟若的小说“注重心理教育,揭露学店丑态”,称之为“教育小说家”,并且赞扬他的小说“实在写得不坏”。夏志清说,虽然金溟若“不能像叶绍钧、张天翼这样长期努力创作,造成他们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地位”,但金溟若的小说“文笔朴实老练,叙事的处理也很经济,不浪费笔墨,比起叶绍钧的早期小说,在艺术效果上讲,当然有过之无不及。最重要的,在《稚气》《聚宝盆》《白痴的天才》这几篇里流露出的一种凛然的正气,读后使我们对作者生出一种景仰之心”。
尽管夏志清、林海音等人对金溟若的小说评价甚高,但影响却不大。反而他的翻译作品至今仍受推崇,并且有广泛的市场,金溟若所译《出了象牙之塔》
《爱的饥渴》《西哲的话》《瑜伽术》《美丽与悲哀》《瑜珈的哲学分析与方法》《岩流岛后的宫本武藏》《蜕变:存在主义小说》《罗生门·河童:芥川龙之介选集》《沙特小说选:墙、房间、爱洛斯拉特等四篇杰作》等一直在重印。一些读者甚至说,看三岛由纪夫的文章必须要看金溟若的译本。对自己的翻译,金溟若也甚为自负。有一次,他拿了一本新出版的《雪乡》送给缪天华,说:“这部小说,我是花了十天十夜赶译成的,因为要跟另一家书店争先出版。老实说,翻译日文,我几乎不需要查什么辞典的。可是,川端康成的小说不比别家,细腻美妙,注重感觉和抒情的描写,翻得好并不容易呢!”
金溟若是快手,也是多面手。早年除了著有散文集《残烬集》,翻译有《苏俄新教育之研究》《学校播音的理论与实际》《世界人名大辞典》等外,还写了《非常时期之出版事业》《印刷术》《世界文化史》与文化出版有关的书籍。抗战期间,在《战时中学生》等杂志发表过《金融的故事》之类的“趣味的经济学讲座”文章;刚去台湾的时候,为了生活还替摆地摊的写了不少推理小说。夏志清在《教育小说家金溟若》一文中总结说,抗战前夕,金溟若已经出版了十七本书(金溟若《自传》称为二十本),但不少是翻译和编写的。这与他在时代书局、北新书局、世界书局任职多年有关。只有一本书散文集《残烬集》“是他真正自己的文章”。来台湾后,金溟若出了十五种书,大半都是翻译日本名家作品,散文集只《自己话,大家说》。一九七〇年六月金溟若去世后,他的子女选了九篇小说,编为《白痴的天才》出版。后来,还编了《金溟若散文集》交牧童出版社与圆神出版社印行。
金溟若育有四子二女,其中金恒杰、金恒镳、金恒炜皆能文章。夫人姚咏萼也能写作。金恒杰研究法国文学,著有《巴黎的蛊惑》《法国当代文学论集:由英雄的人到人的泯灭》《〈红楼梦〉评论》等;金恒炜曾任《人间》副刊主编及《当代》总编,擅写评论。金恒镳虽研究生态学,但一直以“用浅近的文字推广生态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九年七月出版了他的《山中的一个钟头》。二〇〇九年年初,金恒镳曾来到温州,向温州图书馆赠送了金溟若、金恒杰、金恒炜及他自己和女儿的著作九种,并留下一张金溟若摄于一九六九年的照片,弥足珍贵。
在子女眼中,金溟若是“外表冷峻,而内心燃烧着对人世有无比炽热爱心的人”。他“疾恶如仇,容不下无理的事”。夏志清、林海音也这么认为。夏志清与金溟若结交,是缘于金溟若晚年揭露陶唐剽窃他人文章一事。夏志清说,金溟若是个“正直的人,对家庭、社会、国家,尽力做他分内应做的事,所以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也是快乐的,留给他的亲友,是一个人格伟大的印象”,“金溟若是位极有骨气的人,他理想的教育是孟子式的教育,要把每一个学子培养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金溟若写信给林海音谈这场剽窃案:“我始终认为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对于台湾的写作者和出版业者的影响太可怕了。”因此,林海音赞赏金溟若“不屈和正义的个性”。可这种印象与董每戡、陈于滨所述是截然不同的。
诚然,朱正采访董每戡是在一九七五年,备受折磨的董每戡讲述往事可能极为慎重,对金溟若这样一个大陆赴台作家的看法难免偏颇。金溟若是否因为吸毒而为鲁迅摒弃有待于更进一步的考证,还以真相。陈于滨关于“兴华庄”的回忆基于他的政治立场,凭一家之说或许有失公平,也应发掘旧档案来验证。
如何认识金溟若的一生,两种说法,个中矛盾,或许金溟若的那篇《人间味》可略作注解:人类束缚在“爱”与“憎”之下,“永无脱身之日”。“爱与憎使人们保有生的活力与勇气,明知道它是造物者给人留下的辛辣的讽刺,是伪装的糖衣,人们仍愿意接受这可怕的礼物,乖乖的扑上去。”“爱与憎是造物者最恶劣的一笔,也是最得意的一笔。他把人们紧紧地缚住在这丑恶的尘世上,却宛如置身乐园中,舍不得离弃而去。这人间味给人们以生的留恋与执著,永远地挨下去,挨下去。世世代代反复着。所以说,人,不能是畜生,也不能是圣,是神;为的是只要是一个‘人’,不折不扣的”。
去台之后的金溟若深陷孤独是无疑的。他的儿子金恒杰说:“有谁比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却像流落外域那样孤独更痛苦吗?有谁比生活在操同一语言的社会中却像置身异族那样不能沟通更痛苦吗?我父亲的后半生正是这样。我的父亲生性乐观而且旷达,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正常开朗的天地里,一定可以更为快乐,能结出更为丰硕的果实。”
附记
承蒙金溟若的孙女婿洪侃先生的帮助,在台湾“中央图书馆”找到《和平日报》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新世纪副刊“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专刊”,其中刊载了金溟若《追念鲁迅》一文。此文只一千来字。金溟若说,“研究鲁迅作品的学者很多,他们会有系统的介绍,给他批评,给他估价,但我现在不想,也不敢率尔对他有所冒渎。”“仅能就自己敬他与爱他的地方,照实写下我的感想。”当《和平日报》的编辑提醒金溟若“鲁迅逝世十周年了”的时候,他陷入了遐想,“好像十年前叩访他司高塔路的寓居,在他那简陋的书斋中吸着廉价的纸烟,恰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令我不相信时间会跑得这么快。”金溟若认为:“只要稍知道他的人,谁都晓得鲁迅觉得陈嘉庚的力士鞋底软好走路,所以喜欢他,鲁迅的烟瘾大,而廉价的纸烟力道凶,方能过瘾,才喜欢他。鲁迅不知道矫作,他照养自己的爱好处世,那一分认真,正是他的可贵处,方能够产生永远年青的作品。”在这篇文章中,金溟若也阐述了“人间味”的含意:“一个献身文艺的作者,应该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的‘人’,不能是‘恶魔’,同样的不能是‘圣人’,否则便丧失了‘人间味’了。许多玩世不恭的文人,固然是为了太透澈了人世间,而有了近于世的思想和举动,可是一旦跨出了人间世——不,他虽永远跨不出人间世,但有了这‘想跨出去’的念头,他的文学者的生涯于是终焉!在文学的国土里,只有认真处世,一脚一步从出生而踏向他的归宿的人,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而那些人的作品和他的年龄毫无牵涉,他的作品不会跟他的生命走向老境,永远是那么年青。”因此,他认为鲁迅的作品是永远年轻的,鲁迅是懂“人间味”的。由此看来,金溟若深受鲁迅影响,并是有所保留地谈了自己对鲁迅的看法。洪侃在金溟若遗稿中一篇《著作一览》读到,他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在温州永嘉县枫林镇济时中学曾撰《纪念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