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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邹梦禅的笔墨生涯

明知神州旧书店的书早已今非昔比,二〇〇八年夏天初旅香港时,我还是慕名而往了。在书架前巡视许久,只淘得三四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邹梦禅编写的《三体钢笔字帖》,上海福禄寿字帖纸品社一九五五年三月改订版五版,经折装。据考证,我国第一本钢笔字帖出版于一九三五年,为陈公哲书写的《一笔行书钢笔字帖》。此后有邓散木、白焦于一九四九出版的《钢笔字范》等。邹梦禅编写这本字帖,也算是较早探索钢笔书写技艺的一本普及性字帖了。而且在当时颇受欢迎,改订版五版印数已至八万,八个月后再版时达到十五万册。

邹梦禅以篆刻与书法闻名。今人王家葵仿“诗坛点将录”之例,以梁山英雄座次为近代印人排位,授邹梦禅“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称号。一般而言,传统书法家都较轻视所谓的钢笔书法。而邹梦禅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做起这种实用文章,真称得上“与时俱进”。

出生于一九〇五年的邹梦禅是浙江瑞安人,故作书时常钤一印:“飞云江畔之人”。邹梦禅名敬栻,以字行,号大适,又号大斋,缾庐,别署迟翁。关于梦禅得名,他曾刻甲骨文印“道门后身”,边款题:“余之生也,先妣忽梦老僧入室,觉则余呱呱坠地。先考在日,每以此证余前身为禅师,因以为字,并集契籀文刻以相印证。”邹父吉臣先生,是当地名士,通古文,能书法,曾任瑞安望族项家家庭教师。邹梦禅的书法根底得于家教。盛欣夫在一篇纪念邹梦禅的文章中曾提到:“其父以《左传》《毛传》等予启蒙。七岁时授以《说文解字》,辩识文字发展渊源,同时,制定日课开始临书楷书。以隋《龙藏寺碑》为主,每晨亲自督教笔法。运用点画使转,揣摩永字八法。日课五百字,习以为常。一年后又学《石鼓文》《泰山刻石》《山刻石》等。十二岁时,字课陡增,日临千字,并兼习《石门颂》《史晨碑》及《淳化阁帖》《兰亭序》《圣教序》和张旭、怀素名迹,还精摹孙过庭《书谱》近百通。”

一九二四年,邹梦禅瑞安中学毕业。因家境困难,无法继续学业,在林大同的推荐下,进入浙江图书馆工作,任目录员。林大同与邹梦禅同里,日本留学归来在浙江铁路公司任工程师。弘一法师来温,与林大同有很大的关系。邹梦禅在浙江图书馆“半工半读”,从事语言文字和古典文学研究,旁及金石考证与书法篆刻,并得到马一浮、马叙伦、张宗祥、丁辅之等人的指导。多年后,夏承焘夫妇过访已在上海立足的邹梦禅,见他家墙上张挂着一幅马一浮的字,答邹梦禅问书法,“汉碑当学三阙,章草学《出师颂》,皇象《文武帖》。”西湖畔,孤山下,冬去春来,四易寒暑,邹梦禅学问大进。浙江图书馆与西泠印社相邻,邹梦禅在丁辅之介绍下,经常参加印社活动,成为西泠印社早期会员之一。邹梦禅后来说:“此对余书法篆刻艺术的发韧起着巨大作用。”

一九二九年春,中华书局《辞海》编辑室从南京迁至杭州,主事者舒新城感人手不足,便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公开招聘编辑及助编人员。邹梦禅通过考试,参加了《辞海》编辑工作。“当时初进编辑部,连我在内只不过十三四人,在这些人员中还包括图书室管理员、练习生在内。”邹梦禅后来回忆说:“仅就这样微薄的人力而能担负起庞大的‘工程’,似乎是螳臂当车必不胜任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由于词目过多,人手太少,条件又差,方法不够理想,仅仅完成极小一部分的单字、复词初稿。”因此,杭州编辑部仅存在一年来时间就与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合并了。那年年底,邹梦禅随编辑部来到上海,主要做旧词辑集。编辑本是件默默无闻的工作,而邹梦禅却借《辞海》之力一举成名。

一九三四年,《辞海》发排前夕,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达为该书题字困惑不已。他当时已求得不少海上书法名家的墨宝,但风格各异,利弊之论见仁见智,而且牵涉情面问题,无论选谁的字都会有人不高兴。难以抉择之际,问策于邹梦禅。邹梦禅建议“以古为师”,集字解决。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于是他在《石门颂》《桐柏庙碑》中选“辞海”两字,分别作为封面和书脊题字。所以,今天许多人一提起邹梦禅,就说他题写了《辞海》,是不确切的。其实是邹梦禅“双钩向拓”而成。邹梦禅着实沾了不少《辞海》的光。从此,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不论新版或重版,凡是封面题字,都成了邹梦禅的专业义务。中华书局办书法函授学校,舒新城委托邹梦禅兼任教师,编印《书法讲义》及碑帖发给学员学习临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海上艺坛,人文荟萃,风起云涌,能够立足已是不易,成名成家更属难事。邹梦禅曾先后将所治之印辑成谱《梦禅印存》《梦禅治印集》,赵叔孺、马一浮为之题耑,可见器重。王廷锡、余绍宋、褚德彝、张宗祥、章炳麟、刘景晨、蒋维乔、蔡元培、顾鼎梅等还共同为他订篆刻润约,刊于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八日《申报》:“邹君梦禅,性惇厚,年少好学,善书法,尤喜治印,隐居西湖,晨夕钻研,寒暑无间,其篆刻直诉秦汉余矩,古茂遒丽,逸趣横生。近任中华书局编辑,公退之暇,以此自娱,求者日众,苦于酬应,爰为订刻例如左:石章每字一元,牙章每字三元,铜章每字五元,金银章每字七元,晶玉章每字十元,铜金银晶玉印朱文加倍。”当时颇有些名气的书画评论家郑秉珊曾在《古今》杂志撰文,点评近代书人,提到了邹梦禅,说他的隶书学伊墨卿,行草临黄石斋,亦能篆刻,取迳与邓石如相近,“所作也可以颉颃”。颉颃的意思是不相上下,相抗衡。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在郑逸梅的笔记中,有多条关于邹梦禅,其中涉及其书画技艺的如:“邹梦禅与人论书法,谓近代如杨见山、张逖先、冯桂芬以及曾农髯、李梅庵、马公愚、王莼农,在当时为普通书家,今者则鲜有及之者,书道日降,可慨也。”“当代书家,学沈寐叟者,有马一浮、王蘧常、邹梦禅、谢凤孙等。”“邹梦禅写的一手很好的沈寐叟,他擅用马颖,敝笥间尚藏有他的行书楹帖,他工于织笔,有时绘一两枝墨竹,洒然自有清致。”“曾见非画家所画之竹,如江翊云、沈尹默、邹梦禅、邓散木、钱名山,均以书法写竹。着墨不多,自有潇洒出尘之概。”王蘧常撰邹梦禅墓志铭亦提到:“梦禅颇慕沈寐叟书,尝摹于便面,余惊其神似,余曰:足下书足以弁冕,何借于古。君曰:余百试,终不能逮。”

在上海,邹梦禅还与浙江籍作家冯雪峰、茅盾有过交往。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和同事白萍随冯雪峰拜访鲁迅。鲁迅为他和白萍各写《教授杂咏》一首。后来,邹梦禅对与鲁迅有过书信往来的胡今虚回忆:“当时鲁迅书兴兼浓,挥毫为乐,随手而出,了无拘束。”可惜,此幅墨迹散失于十年动乱之间。至于与茅盾的友情,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茅盾致邹梦禅函可为佐证:“阔别数十年,忽奉手书,疑是梦中,解放初年,由曹辛汉兄寄赠之尊刻贱名及笔名两小章,至今宝藏,感谢之至。”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中日战火蔓延至黄浦江畔,中华书局编辑部、印刷厂所在均沦为战区。当时邹家住在日商内外棉纱厂附近,整日见日军战车和士兵进进出出。邹梦禅为保家人安全,决定向书局请假,先将家眷转移至余姚,安顿好后再回来上班。但邹梦禅这一走,再没有回到中华书局。是月底,他接到书局寄来的一份布告:“奉八月三十一日总经理布告一节,应由各处所通知已离沪之同人,非公司专函敦促,暂勿返沪,以免公司负担加重,致累及现仍留沪之人。中华书局总编辑部启,二十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对此,邹梦禅颇感不满,晚年仍耿耿于怀:“在资本家心目中,徘徊着唯利是图,反正书已出版,对面临现实问题,不顾及职工的生活,想是理所当然的事。”“回想三十年代所发生的历史事实,可知知识分子在旧社会的遭遇,一纸文书,断送你的一生,比比皆是。居今抚昔,不禁心潮逐浪不胜感慨系之。”

失去中华书局编辑这份工作,对邹梦禅打击是很沉重的。但“家庭生活,个人的出路,是不允许长此失业的”。一九三八年春,邹梦禅在上海光夏中学找到一份工作,任高中部语文教师。孔夫子旧书网曾叫卖过一本《光夏中学第六届毕业纪念刊》,邹梦禅题写刊名,“教职员及勉词”部分有邹梦禅的照片和题词:“戊寅春余莅兹校授课与本届诸同学,讲读古文辞及语文作法。诸同学执卷问难蕲胜研讨,颇为相得不期。转瞬间修业期满,遂尔分袂。叹日月之易逝世,感叙散之无常,为之抚然,爰辞以辞其末。猗与光夏,克明勤恁,济济多士,文诞六稔;有来雍雍,师徒渊淑,沂洛之风,至止肃肃;维予戾止,陈言务去,戛戛汨汨,讲画文语;几研群疑,判袂刹那,时轮去徂,如琢如磨。民国第一戊寅五月瑞安邹梦禅时客沪上。”

后来,邹梦禅还在上海光明中学教过书。但这已是抗战以后或解放初期的事了。一位叫胡绳夫的学生曾回忆,一九五七年时他请邹梦禅刻过一方印。在他的印象中,“邹老师中等身材,清瘦矍铄,温文尔雅,有时好像还要穿件长衫,站在讲坛上,我觉得好像是朱自清先生”。

但是,邹梦禅在光夏中学与光明中学之间的这段历史却鲜有人知,几乎空白,只有《邓散木传》《伪廷幽影录》《日伪罪行实录》等略有记录。或许是忌讳言之吧。《邓散木传》记载,一九三八年八月,邹梦禅与马公愚、唐云、邓散木、白蕉等联袂举办“上海杯水书画篆刻义卖展览会”,以“赈济受难同胞,唤起抗日热忱”。《伪廷幽影录》收录的张绍甫《我所知道的汪伪海军》一文透露,“汪伪上台,水巡队等改名海军后,国民党投敌海军军官群集等待安插,官多位少,人事上有了一番变动。日军先将非海军军官出身的,全数调到海军部当文职官员,有的介绍到行政机关。如水巡学校秘书兼国文教员邹大齐(斋)(上海相当有名的金石及书法家,一名邹梦禅),先任伪浙江省政府秘书,后任汪伪全国商统会秘书长。”《日伪罪行实录》中金湛庐《记汪伪全国商业统制总会》一文也提到,汪伪全国商业统制总会成立于一九四三年三月,所属米粮统制委员会委员陈光中与邹梦禅是同乡同学,邹在“米统会”担任过秘书,后任总务处长兼文书课长。

邹梦禅少有才名,本来应该有更高的声誉。虽然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切了解他服务于汪伪政府的所作所为以及前后立场变化的苦衷,但这段经历无疑影响了他后来的创作生涯。可想而知,抗战胜利特别是解放以后,时代巨变,邹梦禅的生活何等煎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不仅编写了《三体钢笔字帖》,而且为《三个勇士》等连环画编写过脚本。然而这种企图跟上新时代步伐的一点点努力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九五八年,邹梦禅被下放到甘肃小城山丹。当地王祝寿曾与邹有过交往,后来撰文回忆:“那一年县上办《山丹简报》,很多人写了报头字,县委书记刘逢皓都不满意。当时邹梦禅的女儿在县广播站工作,大灶上吃饭时听到这件事,回家来给阿大(父亲)说了,梦禅先生用四种字体书写了《山丹简报》报头,刘逢皓很满意。从此,也改变了他的一段命运。先调到县印刷厂排版,家也随之搬到县城,后来又调到手联社钟表刻字社刻字,每月能领到三十六元钱的工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凡有问题的人一律迁到农村,他也被迁到位奇公社任家寨大队二队。”“他交往少,不和人闲谈,但同社员关系处理得好。……管他的整改组长,也是生产队长,对他也很不错,听说工宣队要来就把他派到五六里远的楼儿山去拾粪,还让他迟些回来。有时候派他到李桥水库给民工送吃的,还叫住上两三天,就这样躲过了一次次的批斗会。工宣队要‘五类分子’的改造情况,整改组长说‘邹梦禅表现很好,改造得不错’,一次次庇护着他。但是也有挨斗的时候,老人戴着牌子,自我报名‘历史反革命分子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批斗过后,社员们对他不错。一次批斗完背土块,别人有的背五块,有的背三块,而只让他背一块。”

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邹梦禅坚持练习书法篆刻。“他做了一个木方盘,把河滩里的沙子洗得净净的,没有一丝儿土,晒干装在盘子里,闲下来就写字。或用手指写,或用木棒子写,也用没头的毛笔杆子写,天天如此,就是挨斗也从不中断。他家除了有两床被子,一口饭锅,还有个木箱子,别无他物。箱子里装着毛笔、刻刀。他惜之如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除了写字就是刻字。他或用沙枣木或用砖头自制章坯,闲了就刻字,刻了磨,磨了刻。”

在山丹,邹梦禅留下不少墨迹和印章。但大多是为生产队队友刻的私章,写的对联。还有就是标语,据说前几年在位奇街的一道墙上还有他用笤帚疙瘩蘸红土水写的“军民团结如一人”的标语。他曾为一位老师写过一本楷体字帖,供孩子学习书法之用,每页二十四个字,共四十六页,内容是毛泽东《沁园春·雪》《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十五首诗词。邹梦禅为王祝寿写过杜甫《咏怀古迹》诗一首,刻“王祝寿藏书”印章一枚。

一九七八年,年逾古稀的邹梦禅得到平反,回到杭州定居。一九八三年,西泠印社补选邹梦禅为理事,浙江省书法家协会聘为名誉理事。一九八五年,邹梦禅返乡探亲访友讲学,受到隆重欢迎。次年,邹梦禅去世,葬于瑞安仙岩陈文节公祠之后,沙孟海题写墓碑,王蘧常撰写墓志铭,郭仲选书丹上石。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邹梦禅的笔墨生涯,有过困境,有过辉煌,有过彷徨,有过冲刺,但终究不能有所大成,这或许与他的人生态度有关。正如王家葵评论邹梦禅的篆刻“有食古不化之病”。他说:“学佛贵无我,治艺则需处处有我,刘石庵讥翁覃溪书法笔笔是古人,何处见真我,梦禅亦是但见古人,少自我者也。”故《近代印坛点将录》中,邹梦禅只列“步军将校一十七员”,赞曰:“学邓学黄学缶翁,亦清亦健亦浑雄。梦禅毕竟天机浅,尚欠几分融会功。”超越自我,超越前人,超越时代,自古超越者又有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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