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青松不言不语的听着自己说，老头接着道：“你不行，你看你，年轻力壮的，不但腼腆害臊，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帐的。小伙子，这个主意还是早早打消的好。”
你看他一副长辈训斥小辈的面孔，一双眼无神的扫视着远方。
哎，当真欠揍啊！可是，倘若你真的前去揍他一顿的话，只怕你将永远也起不来了。
因为，他并不像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般老弱。
此时，就见张青松形色忧戚的道：“也不知何处可以觅得一份糊口的营生。”
那老头像是没有听到，只管问道：“瞧你这副落拓劲，比我好不上多少，小伙子，难道家里没有人照顾你？”
张青松道：“我没有家，我自小就是个孤儿，由我师父拉扯长大的。”
那老头似乎颇有兴趣的道：“倒是怪他娘的可怜人，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
张青松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刀尊顾长风。”
那老头一听张青松的话，细眉不禁上扬，皮笑肉不笑的道：“顾长风？就是住在径河东边六尺巷里的那个顾长风？”
只听张青松高兴的道：“老丈也知晓家师的威名么？”
只听老人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那老头气呼呼的道：“什么威名？小子，我讲几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这实话好说可它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一向憋不住爱说实话。你那师父啊，几十年耍刀是耍了点名堂出来了，却决非如他自我标榜那般不可一世。”
顿了顿，老头接着道：“他那点玩意，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关起门来自封什么‘刀尊’。他的刀要是能够称尊，兹事体大，岂是他的几手把式堪以承当得起的？哼，还刀尊呢？你师父只配玩刀屁股。真不知这偌大的天下他见过几个练刀的人。”
说着，却是一脸的不削。
张青松一听对方辱及自己的师父，虽然不算十分体恤仁慈的师父。不禁怒火顿升，愤恨的道：“家师祖传的刀法，堪称武林一绝。尤其家师浸淫此道四十余年，功力精湛，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江湖之上，谁不钦服？再说了，这‘刀尊’之号，乃是两道同源所共赠，意在崇敬推许。由此可见，家师的威名早已震慑四海，传扬五岳。不知老丈何许人也，竟敢如此污蔑家师，随口作不实的低毁，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张青松一脸的气愤，他平日里并不善于说话，今天实在是这老头太过于欺负人，才会这么大说一通的。
那老头却是摆了摆手，摇头道：“你且莫激动，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小伙子，不是我说，你容身的世界太小了，圈子太窄啦。顶头一望，就只见你师父的那一块天，就以为天仅那么丁点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咯，天高千万丈，你师父至多也就七尺横竖而已。”
此时的张青松仍不服气，只听他煞有介事的说道：“老丈的口气这般狂妄，对家师低估至此，莫非老丈还懂得刀法么？”
那老头子一听张青松这样说，不禁呵呵笑了，道：“可要我再讲实话么？”
张青松不禁怒气冲冲的道：“你说。”
只听老头慢条斯理的道：“若论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的。不敢自说如何高明，大约已练到了心与刀合，神同刀融的境界了吧。刀魂可通我灵魄，我意念即是刀的心志。习刀者所谓出刀之际如臂使指，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个收发自如的道行。要念动刀动，意起刀起，神思和刀灵相系相连，这才马马虎虎算得上有点火候。你师父若愣要和我比较呢，咱们不妨比得文雅些。这就好比一个秀才，令师不过粗识几个大字的村夫罢了。”
此时，在两人不远处，一个双眼失明的刀客正呆呆的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突然听到老头这般说法，不禁若有所思。
之后，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去了。
这人不正是那瞎了双眼的无敌吗？怎么他会来到了这里呢？
却说张青松听着老乞丐的话，说实在的，跟着师父磨了十年的刀法，张青松只知道所学者尽是运劲的诀窍、招式的演变，换气提力的奥妙，至多搭配着腰、步、眼的锻练，调息行功的技巧。
总之师父怎么教，他怎么随着做就是了。
像这糟老头这种近乎神奇魔幻一般的说法，别说他没听过，连梦也不曾朝这上面梦过的。
一把刀上头竟然有这许多不可思议的名堂，无论是铁刀钢刀，都不像是一把刀，简直变成一根魔杖啦！
恍恍惚惚地想了好一会，张青松忽又猛的摇头，道：“不，我不相信你这一套，刀就只是把刀，照你所言，刀岂不是变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铜铁铸炼的东西，其中何能蕴聚精灵？刀还有魂、还有魄，还能与人意念相通，这点我更是头一糟听说。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谈刀法，而是讲神话了。”
那老头不禁微微叹息：“天地辽阔，你没听过的事情太多了。小伙子，你窝在无相山庄那个老破井底过于长久，把眼光都瞧短啦。”
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好过了一点。那老头接着说道：“我问你，龙泉之剑悬于帐端，遇凶兆则自鸣不息，以示警于剑主，宝器有灵，史证书传，皆斑斑可考，怎能说是神话？”
张青松没有读过书，自然不知道这些，一时间也说他不过，不由出口道：“便不是神话，也只止于传闻，不曾亲眼目睹，我决不相信刀兵之后，竟能和执用之人这样奇异的搭配。”
老头仰首望天，过了好长时间，糟老头这才喃喃的道：“是该叫他亲眼看一糟呢，还是不让他看呢？”
张青松没听清楚，不禁疑惑的问道：“你在说什么？老丈。”
细细的端详着张青松，糟老头狠劲地抹了把脸，答非所问的道：“我很穷，穷得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了。哦，不，根本连个家也没有。但我并非生来就穷的，以前我颇有几文的，而且还称得上富足，日子过得也是十分的风光。”
瞪着眼看了张青松一眼，见他一副认真听的模样，老头接着道：“之所以穷到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年前才开始，当然其中另有因由，这层因由合缘便告，无缘自无须提及。”
张青松紧皱着眉，他见张青松不作声，接着又道：“从我落魄的那一天起，我就经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气受辱，横糟白眼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因此暗中许下了一个心愿，要是有一次能遇上个人替我解困舒窘。那怕只是代付一糟酒食钱，亦是同我结了一善缘，一饭之赐，必当报其终生之福。这样一来，前情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报对方的终生之福，也要对方愿意接受得了才行。”
老头说的云里雾里，张青松那里听得明白。只是他一向话少，这时候也不打岔，只专心听着老丈叙说。
待得老丈说到这里，张青松这才满头雾水的道：“老丈的话，我有点听不太明白。”
使劲的呵了口白气，糟老头不禁搓着一双指骨粗大的手掌，想了想才说：“简单的说，你请我吃了一顿饭，我要报答你，因为我不要欠你这份情。可是我报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样，首先你肯不肯接受，另外，还待看你有没有这份决心和毅力来接受。”
他这话说的张青松更加不明白了，却是出于礼貌，张青松赶忙道：“一顿饭算不上什么的，老丈何须报答？再说了，老丈不是讲过经常有人为老丈代偿餐资的么？”
只听老乞丐道：“这六七年来就不曾碰上一次，大多是一旁看热闹，看我的笑话。更有些还帮着瞎起哄，巴不得将我这身老骨头活拆了。”
张青松不禁低声说：“他们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
老头叹了口气，深感世态炎凉的说：“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进到狗肚子里啦！”
张青松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过了片刻，这才涩涩的笑着：“那些人可能未曾确切体会老丈的窘况，以为是故意讹诈呢。”
那老乞丐冷冷的道：“不要向我提人性，道人心。小伙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了，什么样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说你的事吧，怎么着？要不要跟我来？”
考虑再三之下，张青松才道：“反正我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跟着老丈盘桓几天亦未尝不可。但我可不是贪图老丈的什么报答，话要说在前头。”
糟老头从石狮子上站将起来，咧嘴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家的回报，也还得有这个耐心与胆识才行。走吧，小伙子。”
张青松跟在糟老头的身后，随着他走出巷口。
天寒地冻的，外面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风。
他冷得脸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的打着哆嗦
反观在前面行走的老人家，却一摇三摆，形容自若，对这等酷寒天气，恍如没事人一般。
入眼处，但见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半塌不倒的掩在树林子中间，有条山泉从拗壁上潺潺直流。泉水原来应该流量比较大的，如今给冻成参差不齐的冰柱雪棘，只有那么一线的水源了。
周围是一片松树，隐约间可以见到点点墨绿。
北风刮过，松树就不停“呼呼”摇响。这种声音听入人耳，不但不觉嘈杂，反而更有一种幽寂空远的意味，真是好个僻静的所在。
看着这座满布灰尘蛛网的山神庙，张青松忍不住连连摇头。这就是糟老头嘴里的“华厦连云”么？
这玩笑可开得不小了。
但见神案后的山神塑像早已缺鼻子少眼的辨认不清了，仅剩下那么看似有形的一座泥胚还在。案侧两边的布幔亦早就残破不堪，被风一吹，慢慢晃动，倒似鬼影一般。
庙里唯一不遭尘封的地方，就是这片神案了，只见这神案上面还铺得有被褥瓦枕，不过光瞧瞧这套寝具上沾着的油污垢，业已引不起人们朝上横躺的兴致来啦。
此时，老乞丐掀开神案下方用以遮挡的草席，拖出一只小板凳来。顺脚踢到张青松面前，他自己却一抬屁股坐到了神案之上。
张青松就着小板凳落坐，一面东探西望，一边道：“老丈，这座庙就是你的居住之处么？”
只听老头道：“怎么样？地方还不错吧！”
看着老头满意的样子，张青松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其实也不错。
很多时候，我们的心态就很关键。
抿了抿嘴唇，张青松道：“说清静倒也挺清静的，只是，呃，稍稍破旧了一点点。四面通风，不够隐密。”
糟老头不以为然的道：“四面通风便气清流畅，地方幽静，足以修身养性，且周植松树，侧有清泉，一个人独占方圆数丈，前后通达无阻，而我心中坦荡，不欺暗室，何用隐密可言？”
说着，这老头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最重要的是，这么一处好所在却不费分文之需。你说说，普天之下更到哪里去找？”
张青松不禁笑道：“老丈若是如此解释的话，意义自又不同了。”
目光四下游移，糟老头感慨的道：“居此山坳之庙，已有年余光景了。朝夕与神鬼相伴，灵台越见明净了。外面人心凶险无比，还不如寄情玄异虚渺来得祥和平静。”
闻言，张青松好奇的道：“老丈在这荒野之地，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老头不禁苦笑道：“这个当然，年来灵台固是越见明净了，但无论明净到何等地步，不填饱肚皮还是不行的。到外面白吃终归不是正经，岂能顿顿如此？除非馋极了耐不住才打一餐牙祭之外，还是自己煮食的光景多。神案底下我有得一套简单的炊具，凑合着把东西弄熟了就成……”
张青松笑道：“这种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哼了一声，糟老头道：“逍遥？一点也不逍遥。只是，人总得活下去罢了。”
只听老人轻叹一声，道：“唉，到了我这个年纪犹待为三餐犯愁，过了今天不知明朝，真不晓得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一世才落得这等报应。”
